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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1-30 20:09
数十亿善款背后的“劣质口罩”与“募捐诈骗”

本文来自腾讯新闻《潜望》 栏目 作者:张珺


从北上广深等城市筹集善款到口罩、防护服发放到医生护士手中,需要经历多少难关?


1月初开始新型冠状病毒席卷中国,商业公司、基金会、普通民众、海外华侨留学生,捐赠速度空前。包括企业募捐、公益基金向社会公开筹款,这笔善款金额起码有数十亿之多。


另外一方面,来自湖北武汉医院的声音却不断提醒我们:物资短缺。来自武汉医院的视频显示,多个医院的医生为了节省一次性的防护服一天不喝水,口罩也一直处于短缺状态,甚至除夕夜医生和护士的午餐是简单的方便面和饼干。


一面是声势浩大的驰援行动,一面是武汉乃至湖北地区的医疗物资告急,这样的反差来源于何处?不少接受采访的人士都表示,现在不愁钱,但拿到物资、把物资送到前方充满曲折。


1、深夜,我发现遇到了骗子


“骗子甚至比我们还专业,盖章、签字一应俱全。”一位公益基金会秘书长说。他在2020年1月26日晚9点半抽出空隙接受了我们的采访,电话中一直气喘吁吁。此时新型冠状病毒舆论发酵5日,公益组织员工几乎忙得连轴转。


“春晚那天晚上捐款最疯狂,各个频道募捐额都在指数级上涨。”一位在线募捐平台项目负责人说,近几日仅网上募捐额就至少达到10亿规模,历史罕见。而来自企业方的公开捐助,单以互联网公司为例,超过25亿元。“你看才短短几天时间,是相当恐怖的。”


他们平台直到凌晨两三点每秒钟还有几十个用户在捐款。据他介绍,互联网慈善募捐2018年全年的募捐总额在32亿左右;而一般性自然灾害的募捐额为数百到数千万;对比之下,这次善款规模庞大,并且仍在增加,不少人在平台上问,这个项目捐满了,还有没有其他项目能捐。


一边是迫切的捐助者,而另一边,募捐平台在筹集完资金后,资金直接流向各个基金会,由基金会做执行。基金会的首要任务是,最大化利用这笔钱采购物资,运输到疫区前方。


其中,采购和运输是关键点。现在不缺钱,真正稀缺的是物资。“采购就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上述人士称。


这位公益基金会秘书长在微信里置顶了15个物料采购供应商群,接连3日都在疯抢货源、价格轰炸中度过。挂完电话,他的手机又显示几百条未读提醒,每天到忙到凌晨两点之后。就在全民皆兵的关头,他没有想到,自己差点被骗走56万元。


行骗路径看起来猖狂。1月25日,有人以某航空公司资产管理部的名义,接触这家基金会,并称自己有一批近20万只N95口罩的储存物资——其中12万只愿意捐赠,7万只需要购买,不过表明是中标价格的“半价出售”。对方提供了一系列看起来正规的航空公司文件。


行骗者提供的物资出售说明,供图/接受采访的公益基金


一份名为《XX航空股份有限公司资产管理部紧急物资出售说明》的文件显示,这些口罩是由飞机部转交,用于申请武汉冠状病毒疫情期间,社会人员团体申请采购公司多余库存口罩。口罩系3M的医用防护口罩,文件配有中标时间和编号,以及航空公司印章。


“他们中标采购的标书上是16块,半价相当于8块钱。”上述秘书长说。采购这批货总价56万。“我们下意识认为航空公司储备的物资一定是符合标准的。”更令基金会心动的是,对方承诺将由航空公司直接空运这批口罩到达武汉。


“不得用于盈利,所有产生的一切运输费用由本公司承担 。”他们在文件中信誓旦旦写道。


行骗者提供的物资出售合同,供图/接受采访的公益基金


事后来看,文件有几处破绽。第一,他们提供的合同抬头,把航空公司名称写错了一个字;第二,在合同正文中,他们把甲乙方多次错用;第三,对方留下的邮箱经测试不能接收邮件。


为了加强信任度,行骗者特意在提供的物资出售说明下方,印有“抄送:XX董事长、XX总经理、XX总会计师、行政管理部、董事会办公室”字样,这些人都是该航空公司高层真实姓名。一般而言,抄送只会出现在邮件而非正文中,这么做有几分掩耳盗铃,但是在分秒必争的疫区支援背景下,组织者来不及多想。


“你只要交十几万定金就可以把货全拿走,他们是通过空运直接到武汉,那多好啊!我们就赶快谈啊。”秘书长表现急切。


直到签合同的最后一刻,这家基金会的法务发现,收款人不是航空公司。他们按公司名查询,这家公司已于2019年中注销。这时基金会负责人才提起警惕。他又从其他途径得知,这个团队还在向其他公益组织同时开价,并让他们缴纳定金。


据这位秘书长了解,这些骗子最早盯准留学生群体,因为留学生在支援前线中表现踊跃,但后来可能消耗不了供给,他们又盯上了基金会。目前该基金会已经报案。


截至25日晚,基金会就等发货消息对外发布通稿,没想到出了意外。“没办法,在深夜之前我都没有办法确认他是骗子。”上述秘书长称,“抬价我都能忍受,顶多我不选择,但是摆明上来骗的就太恶劣了。”他希望这起事件能引起其他公益组织及人士注意。不能用众人的善意助长了坏人的气焰。


2、一觉醒来,20万口罩没有了


罗然(化名)在公益基金任职,这天他刚谈定20万只口罩,已经打款。凌晨2点睡下,他总觉得不踏实,夜里4点醒来打开手机,不料工厂临时发微信通知:“口罩被相关部门扣下了,不让出售了。”仅仅两个小时,一大批物资泡汤。


这批口罩均为一次性医用口罩,每个1元,目前该型号口罩正常的价格浮动在6毛到1块5之间。他怀疑这批物资是抬价卖给了别人,但不能确定。“动不动几万个被别人截走了,有一些甚至付了钱的。”一位参与驰援的民间组织发起人说,他们刚从一家台州厂商预订了上万个口罩,结果临时通知没有了。


采购越来越难是大家共同感受到的。“我们一路搜集的过程中,价格越来越高,已经到了百分之一两百的涨幅了。”一家创业公司CEO佘锡伟说,他们从过年前两天开始动员公司力量搜寻物资,其中有一家谈好的N95级别口罩,预定采购价是5块,然后在半个小时后就变成13块。该类型口罩他们的采购价格在5元至15元之间,他们采购了20万以上口罩。


据罗然介绍,现在买到的基本是N95级别口罩,距真正的医用标准有一定差距,纯医用口罩由于根本找不到货源他们已经接近放弃了,只能寄希望于政府机构统一调配。


N95级别口罩一般的采购价是7-8元,波动高点为11-12元,现在达到16元也算是合理范围。但是有人把该型号口罩加价卖到25-35元。“加价挺夸张的,我都不敢跟你说。”而一次性医用口罩正常价格为7-8毛,现在贵的卖到了每个2.5元。


上述公益基金秘书长称,目前市面上不存在太多讨价还价,基本都是一口价,商家根本不愁卖,只要有货,“瞬间秒没”。以往公益基金做项目,只要制定好计划,提前告诉供应商需要多少就行了,而这次是“在抢购,就看谁下手快”。


针对商家在疫情面前的涨价行为,国家市场监管总局在1月25日发布公告称,要求加强口罩、消毒杀菌用品、抗病毒药品及相关医疗器械等防疫用品市场价格监管。“国家肯定管控了,但这属于人性,没办法。”上述秘书长说,“人性我们是没办法去说三道四的。”


佘锡伟说,他们从26日起已经在市场上找不到货。他们联系了诸多口罩厂家,即使有,价格也相当之高——N95级别口罩售价30元。还有一次,他们买了一次性医用口罩,大年夜凌晨1点到货,同事们一起把50多箱口罩搬下来。


没想到这批2元/个的口罩质量太差,和厂家给他们看的实物完全不同,他们当即决定退货。对方不屑一顾地说,你们不要很多人抢着要,在地铁站可以卖出3倍价格,他那天已经卖出50万个了。


佘锡伟买到了质量低劣的口罩,决定退货。


“我们不想给他们发这种国难财,这种行为肯定不能放纵他们。”采访中,不少人都透露类似想法,另一位参与驰援的互联网业界人士称,他们把离谱价格的货源都过滤掉了,只采购10元以内的货源。


口罩尚且短缺,更别说防护服。“基本上到现在也没买到过。”佘锡伟称。罗然也明确说,市面上很难找到真正符合标准的防护服,厂家本身非常少,并且慈善机构以前没有接触过,“坦白说我不敢买”。他好不容易找到一批5000规模的防护服,只带帽子不带鞋,售价30多块一套。但由于该防护服是出口商品,而且来自原材料厂商,未进行二次加工,根本进不了医院。他们寻求折中方案——送给疫区环卫工人。目前防护服的采购只能依靠有更强渠道能力的大基金、大机构。


混乱中,甚至有人冒充医院拦截物资。“捐助的注意,有打我院招牌截流物资的。”一位医护人员在救助群里发出号召。佘锡伟对接的医院也接到一通询问物流信息的奇怪电话:“我真的担心救命的物资被冒领。”


3、谁来分配?


疫情爆发后,武汉市新冠肺炎防控指挥部提出,所有物资需要由他们统一调配。目前大多数公益机构在找到货源后,会和当地红十字会或慈善总会联系,询问是否需要该物资,以及由他们告知应该发往哪家医院。但是部分民间组织更希望能定点支援医院和医生,在他们看来,官方机构可能首要支持头部医院,而另一些在公众视野之外的医院面临处境更危急。


上述民间组织发起人说,比如武汉某专科医院,没有设立发热门诊,也不是定点医院,但是有十几个医生被感染,不为外人知道。他们希望直接给前线医生输送物资,来补充官方组织倾斜外的一部分供给。


他们通过自有渠道从国内、韩国、日本、印度等地收集以护目镜为主的物资,把物资信息发给医院采购部看是否需要。对方反馈,一些物资如果医院的渠道自己采购不达标准,但现状是“有些医院什么都没有,甚至拿塑料袋当防护服”,“有一些就不错了”,所以急需捐赠。


“现在最大的问题不仅仅是缺物资,而是中间的分配和分发有问题。”上述人士担心,红十字会积压了太多物资,导致分配效率下降,而他们通过点对点支援医院和医生,能够更高效补充当前的一部分短缺。所以他们的思路是,帮助急需物资的医院缓解三四天短期压力,直到官方渠道的物资输送到他们手中。


这样中间出现了一个矛盾,武汉红十字会等官方机构需要统一协调物资,而一些民间团体希望点对点支持。救援思路上的差异使两者间产生分歧。比如,上述人士最早通过中铁快运把物资输送到武汉,然后再由武汉热心人士开车把物资送到指定医院,但后来这条线路断掉了。德邦虽称可以免费运送公益物资,但是对重量、企业身份等的限制很多。所以只能通过顺丰运进去。


“现在这条路可能会被堵上。”他在27日接受采访时说,“我们现在也很无奈,我们千辛万苦找了很多货,但是送不过去,医院那边医生都联系好了,就是送不到。”他听说有类似团体的物资空运到武汉,被红十字会拦截了,要统一收拢再发放。而他们自己在路上的几批货,迟迟没有动静,“让医院去催顺丰,电话也打不通”。


他们前期筹集资金20万元,之后不断有人追着想投钱,规模达到百万。现在钱不是问题,采购也能尽力解决,就怕运输链路打不通,所以他们拒绝了更多善意的资本。他觉得自己“偷偷摸摸的,感觉跟做贼似的”。不过,在焦急等待几天后,好消息是,他们的那批货终于到了。


一位公益基金资深人士认为,目前这种情况达到最高效率一定需要国家统筹,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做,不然可能会造成大家一腔热情买了口罩,送到医院起不到作用。核心医院及医护人员肯定是国家优先保障的,而基于时间一时无法顾及到的比如社区,民间力量可以补齐。公益基金也不要单打独斗,不要在意谁买了多少N95,谁买了多少医用口罩。关键时刻,不管是官方力量还是民间力量应当形成合力。


1月29日,湖北省省长王晓东宣布,截至当天12时,湖北全省慈善系统、红十字会系统,累计收到慈善金额42.6亿元,慈善物资529万件。


灾难面前,有招摇撞骗、冒充航空公司、差点骗取几十万的人;有离谱抬价、趁机从中牟利的人;当然更多是为了紧急支援疫区的热血机构和人士,但他们面临一定的沟通阻力。


在这里,人性的善良和阴暗一齐爆发,而在社会这个庞杂运转机体中,善与善之间也可能横梗一道无声的屏障。我们不能助长了恶,同时,官方机构和民间组织也应树立更畅通的沟通机制,减少在善念间流通不必要的猜忌和摩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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