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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食谈,作者:应民吾,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在埃塞俄比亚的吃,是以一顿当地传统的英吉拉大餐开始的。
那是2015年11月的一天,抵达亚的斯亚贝巴已经是午后。在机上已经吃过午餐,时差让人晕晕乎乎。不过我们一行没有休息,去了国家博物馆,瞻仰了现代人的祖先“露西”和“亚当”;亚的斯亚贝巴大学也不远,埃塞末代皇帝海尔·塞拉西的旧宫就在校内。宫内有一只狮子标本。塞拉西喜欢狮子,后来民众起义的导火线就是:大家已经饥肠辘辘了,却看到报上一张皇帝用肉块喂狮子的照片。看来在这个国家,食物从来就是敏感的话题。
英吉拉可以说是一种卷饼套餐。它的原料是苔麸(teff)。农耕社会之初,人类就地取材,在野生的禾本科植物中分别筛选出稻、麦、粟 、黍等作物进行培育。而在东非一隅的埃塞,当时的人们只能找到苔麸。这是一种类似稗草的植物,勉强可称为作物,其种子颗粒用中国的概念来形容就是非常“瘪”,提供不了多少热量,在其他地方都被淘汰出了人类的食物选择范围,在埃塞却成了人们的主食。
蹊跷的是,古代埃塞是一个与中东交流密切的地方,《旧约》中的示巴女王统治的就是埃塞,犹太教、东正教都传播至此,此地的人种基因也发生极大改变,但小麦却没有在这儿成为主要的粮食作物,不知这是否跟埃塞旱季雨季分明的气候有关。
这天晚上的餐馆名叫“埃塞俄比亚文化大使”,没错,类似民俗文化村那种,很热闹,座无虚席,举目望去,衣着整洁华丽的当地人举家前来,舞台上轮换着上演歌舞。
英吉拉套餐上来了,一个大铝盘,盘底铺一层英吉拉,上面散堆着十多坨菜料,四周放一些卷成筒状的英吉拉。拿一卷英吉拉或裹或蘸,吃得出分别是豆酱、炖羊肉、奶酪、土豆泥、熟蔬菜之类,每种两三坨,散布在盘子的不同位置,以便围坐在一起的人们都能就近取到。
同行的一位科学博主说,苔麸粉在欧美是一种网红食品,因为它热量低,但又容易有饱腹感,因此成为减脂餐的首选。后来,2018年11月的首届中国国际进口博览会上,在组委会资助前来参展的埃塞展商展位上,我果然发现了苔麸粉。
一盘典型的英吉拉套餐
英吉拉的口感并不违和,但也不惊艳。次日酒店的自助早餐中也有,我没有再取。
这是一趟受联合国机构邀请,前去采访当地婴幼儿营养改善、疫苗接种和供水改善的行程。
尽管埃塞的内乱只局限于该国东部索马里州的欧加登地区(2007年4月,中石化下辖的中原石油勘探局在当地的工地遭分离武装“欧加登民族解放阵线”袭击,9人遇难),但我们所住的酒店门口仍然有手持AK47的政府军士兵把守,进酒店需要安检。驻亚的斯亚贝巴的联合国机构地区总部门口也是戒备森严,除了卫兵、安检,还布设了拒马。出行乘坐的都是联合国车辆,司机是当地人,高大而寡言,车技精良。
次日投宿于Butajira镇上最好的“酒店”Rediet Hotel,跟国内一般的民宿差不多,但老板仍在后院营造出一个漂亮的花园。去的路上沿路可见的清真寺提醒我们,这儿已经有穆斯林聚居区。
当天的晚餐只有两种可选:炖牛肉或炖鸡肉,每人选一种。我不明智地选了牛肉,一入口,肉老得要命。这才醒悟过来,我们平时吃的牛肉口感好,是因为牛有大豆这样的高蛋白饲料可吃。而在埃塞,大豆供人吃还不够。路上看到的牛并不肥硕,应该是以草为主食。在农耕国家,牛的伙食都差。瓦茨拉夫·斯米尔在《中国的过去,中国的将来》中道出了原因:反刍动物能够获得储存在不可使用的植物(如草和作物残渣)基质中的能量,而人类无法直接获得这些能量,所以用草料喂牛,物尽其用。
第三天,大豆在当地的珍贵就显现出来了。当时正值埃塞的旱季,贫困人群遭遇几乎一年一度的缺粮。我们去一个村看当地的儿童营养健康状况。对于那些带着小孩前来的村民,一位女村医在医务室里提供联合国儿基会援助的液体营养补充剂胶囊,还有村医在院子里给婴儿过磅,以根据体重判断其发育水平。医务室为6个月以上、两岁以下的婴儿提供辅食。所谓辅食,与国内婴儿的不可同日而语,就是将豆子、谷物等磨碎,在院中挖坑生火,将这些粉末加水煮成糊状即可。当时据联合国判断,这个近亿人口的国家次年初将会有2000万人挨饿。之前新闻中所说的“非洲将有多少人缺乏食物”,顿时有了真切的感受。临走前,大家把午餐省下的饼干和香蕉给了村里。
为儿童增加的辅食
之所以我们会自带饼干和香蕉,是因为这天沿途所经的几处城镇都没有适合我们这群中国人吃的食物。这天中午是在南方各族州沃巴莱格县的安贝里克—阿查莫卫生服务点采访。当地政府早已组织了大批村民等候。我们一到,他们就载歌载舞相迎。
28岁的村医费萨哈(Birke Fisaha)在这儿为30个行政村7600多人提供婴幼儿疫苗接种和孕妇教育服务。自从这儿配备了国际组织提供、由中企澳柯玛生产的疫苗储存罐Arktek后,费萨哈每月只需去一趟上级卫生中心取疫苗。使用冰排、无需用电的Arktek 可低温保存足量的疫苗一个月。每个月,辖区里的孕妇会来这儿听她上课。这天恰逢这样的聚会(当然也可能是事先安排好的),她们边喝咖啡、吃东西边交流。
采访结束后,当地政府安排人做好的食物已经端上来了,这是一种用芭蕉根淀粉、奶酪、菜油、黄油搅拌而成的食物。当我们吃惯了现代食品工业加工、去膻的奶酪和黄油后,面对这种气味、口味迥异的原生态食物,不免表现出畏惧。而在长期缺乏蛋白质的当地民众看来,这是一顿旱季里难得的盛宴。
人的嗅觉和肠胃是不会欺骗自己的,我们大多只取了一点尝尝。而同行有一位盖茨基金会的专家,多次来过东非农村,他和村民一样,拿了一盘,用手搓着吃完,毫无畏难的表情。
味觉往往是训练的结果。这位专家的经历是这样,相反的现象则是,我发现埃塞的小孩大多没有体验过“酸甜”。那一趟,我手边没什么零食可以给当地的孩子们,临行前带了一瓶养乐多的乳酸菌片以备肠胃不适。因此在村庄里看到孩子,就每人分个五六片。入口后,他们显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这种酸甜的滋味,应该是他们从没接触过的。后来2020年上海中考作文的题目是《有一种甜》,我想这瓶乳酸菌片大概可以提供很好的素材吧。
不过,全球化已经能给造访埃塞的外国人提供多样的食物选择了。在一位长跑名宿(可能是格布雷西拉西耶)投资的一家湖滨度假村,我们看到,餐食已经基本西方化;在亚的斯亚贝巴,也有很地道的川菜馆和粤菜馆,其中川菜馆的厨师还是埃塞当地人,据说是来中国学过艺的。
村医给婴儿称重
2015年造访埃塞俄比亚,会让人对这个国家投注很大的信心。
这个非洲第二人口大国当时万象更新,行驶在从阿达玛(Adama)到首都、78公里长的该国首条高速公路上,远处可以看到中企投资的鞋厂,这条公路使用的也是中国政府的优惠贷款,由中交一公司修建;而横穿首都的该国乃至非洲大陆第一条城市轻轨当年9月通车,由中国中铁承建,深圳地铁公司负责前期运营;街头大量的日美韩品牌二手车中间,偶然能看到吉利、力帆等中国品牌的新车;首都郊外的马路边有时会赫然出现一块“XX家俱城”的中文招牌,显示中国草根商业力量的无远弗届。
这个国家47%的人口在15岁以下,70%在30岁以下,在校学生达3000万,从高中和大学毕业的年轻人数量在不断增加,而且从高中起用英语授课,因此高中以上文化程度的埃塞人都能用英语与外国人交流。再加上1991年内战结束后,国内大体上比较和平,埃塞似乎将成为大有希望的投资热土。
但就在我们造访后的次年10月,亚的斯亚贝巴附近的奥罗莫州就爆发了大规模游行,抗议联邦政府以促进投资和修建工业园区为名扩张首都,侵占了该州农业用地。骚乱造成50多人丧生,联邦政府宣布进入全国紧急状态,并在全国范围内间断性地封锁了互联网达8个月之久。再往后,军队参谋长遇刺、提格雷州与联邦政府之间的内战导致这个国家经历了数年动荡,直到2020年底才基本平息。
回头看2015年的这一段经历,在埃塞看到、吃过的每一份食物,它们似乎都在说明这个东非大国的点滴改良,甚至与世界的快速衔接,但历史往往又会往回走,让一切停滞不前,甚至从头来过。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食谈,作者:应民吾(媒体人,曾在杭州工作9年,目前任职于上海媒体,嗜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