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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十点人物志 (ID:sdrenwu),作者:夏慧,编辑:三金,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夜晚,独自行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你有没有幻想过身后有坏人正在尾随?
入睡前,你是否曾因为门外的一点风吹草动紧张不已?
如果这种幻想频繁发生,还伴随着严重的焦虑、烦躁、恐惧、害怕等情绪问题。在医学临床上,这可能已经属于精神病性症状的范畴。
被害妄想症是妄想症中最常见的一种。指患者处于恐惧状态而胡乱推理和判断,思维发生障碍,坚信自己受到迫害或伤害。
患病时,患者会变得极度谨慎、处处防备,时常将相关的人纳入自己妄想的世界中。由于患者的错误认知,还可能出现拒食、逃跑、报警、自杀、伤人等行为,给患者自身和家人带来很大的困扰。
妄想症患者大多不会主动向精神科医生寻求协助,即使肯求医,也鲜少遵从医生嘱咐治疗。到目前为止,医学界仍未掌握关于妄想症的足够资料。
若语从来没想到自己会成为被害妄想症患者,一次搬家,让她开始变得草木皆兵。在和妄想症缠斗的这几年,她的病情时好时坏,被迫伤害着身边的亲人、朋友和同事。
若语曾尝试过许多治疗方法,效果都不理想。为了维持正常的生活,她包里长期放着一把刀防身,努力漠视身边的“危险”,让自己“把头埋进沙子,像鸵鸟一样活着”。
以下是若语的自述。
新搬入的别墅,竟成为噩梦的开始
2019年年底,我们一家搬到装修半年的别墅,那是位于城市北边的一个小区,红墙白檐,绿树掩映,围绕别墅区流淌的狭窄水流把别墅区和普通楼房分割开来,环境宜人,还离单位近。
我家在最东边,屋后有一片绿地,绿地后面是个人工湖,人工湖后面是条宽路,经常有人在那驻足观赏湖中风景。
入住不久,一天傍晚回家,一个二十多岁,长相艳丽的少妇带个女孩站在我家门口,看到我们母女下车,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腼腆真诚地笑着。我收回目光,牵着好奇打量着她们的女儿,径直回家。我不认识她们,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当时住的别墅,受访者供图
待吃过晚饭,陪女儿玩耍时,我突然听到东南方向楼房前面传来的话语:“给她脸了,住别墅有啥了不起。去到家门口不知道说句话,这么没素质!”
我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绿树掩映,只看见几名女性的半个侧影。
“看啥看!”一个年轻女人愤怒地嚷着。
我没再回头,硬着头皮陪孩子玩耍。
我坚信他们骂的人就是我。整个别墅区当时只有两家入住,除我们以外,另一户人家在中间位置,距离此处有一定距离。
本以为这样的不愉快会随着这些人的发泄结束,没想到只是开始。
由于厨房和卫生间窗户对着人工湖,早晚做饭时,我都会听见来自100米外人工湖后,或奚落或猥琐龌龊的话语。
每一次都是只闻其声,未见其人。
一次我愤怒至极,听到议论后,一阵疯狂输出,无人回应,我自感得意:反击才是最有效的方式。但仅仅安静了两天,再出家门,我听到来自东南方向楼房位置传来的声音,她们嘲讽我的衣着、身材、表情……一切都贴合我当天的打扮。
事态越发严重了。甚至白天在家看电视,我也能听到一个苍老邪恶的老年女人的声音:“真没出息,一口气吃这么多橘子。”我低头一看,自己确实吃下了大半盘砂糖橘。
我急忙拉住南边的窗帘。她为什么盯着我?她站在什么地方?
连续两晚,我听到有人敲车库门,门是卷帘门,铝合金质地,被人敲打后极响,我惊醒,悄悄从厨房拿了一把菜刀,没走几步,声音消失了。我躲在主屋门口听了一会,没再听到声音,躺回床上,再也无法入睡。
我不断反思自己,家是外地的,从未与人结仇;职业是教师,也没当过班主任,跟学生无矛盾;工作中只跟几个聊得来的同事交往,没有议论人的习惯,对单位的名利不争不抢。想到最后,唯一的可能是我爱人得罪了什么人。
时间长了,我发现一个规律,她们只针对我。只要我爱人在,家里都是静悄悄的。我渴盼爱人一直待在家,可他是警察,经常需要值班备勤。很多个夜晚,空荡荡的房子只有我和两个女儿。
一次,趁着一块接大女儿放晚自习,我跟爱人诉说自己的遭遇。他眉头紧蹙,撂出一句,“我感觉你不正常,幻听,也可能是得了被害妄想症。就像之前我妈和大姐闲聊,你非说她们在说你坏话。”
我很生气:“你不相信我。”
他直言:“我没法相信你。”他一肚子怒火,“大白天你把窗帘都拉上,现在厨房也装上了窗帘。洗个澡,还跑到外面,看厕所的窗帘拉严实了没有,透不透光。到底谁要伤害你,你告诉我,我替你出头。”
我一时语塞,那些声音真的存在,但我又证明不了。
接上大女儿,我要大女儿证明夜里也听到了敲门声。大女儿嗫嚅着说,“我好像听到了,不过太困,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爱人不信,认为大女儿是为了父母不争吵故意应和,也可能是做梦。
他一贯这样自以为是,不在乎我的意见和感受。在他眼里,我是个不折不扣的精神病。
我想要卖房,跟爱人商量,他不同意,气恼地说,“我不会纵容你发神经,毁了好好的家。”
吵过几次后,为了不影响夫妻关系,我决定忍耐,默默在汽车里放了一根棒球棍,随身的包里装着水果刀,不背包时把刀装在衣兜里。
一个月过去,我感觉再在这种环境下生活会疯的,偷偷联系中介,托他们卖房。可哪有那么容易,这种别墅看起来高端洋气,没围墙,经常会在自家房前屋后巧遇观光者,私密性差,价格又等同于普通庭院。我只能把房挂靠在不同的中介公司,希望早点逃离这个魔窟。
卖房之后,梦魇如影随形
2021年4月底,我终于卖掉了别墅。回首这将近一年半的遭遇,脑海里还清晰记得她们指着我辱骂的样子。我亲眼看到的,不会有错。
但现在,我要向这一切告别了。
这次我要好好选房子。看了几个院子,位置好、能过户、房子又气派的买不起,几天下来,爱人累了,他要买那套在城市中心,胡同底的院子。说实话,我也喜欢,将来二女儿上小学,距离近,接送方便,而且房子房主保护得好,除了厨房和卫生间,其他地方几乎不用装修,那一院子的果树,也都是我爱吃的种类。
现在住的房子,受访者供图
唯一不足,主屋前面,也是院子南面围墙外有个小区,名叫锦绣华庭,尽管不大,只有一栋弧形楼,三个单元,但楼房带给我的阴影根深蒂固。我提出反对,但爱人不愿意,大女儿也想尽快搬到新家。
我妥协了,世上没有完美的房子,锦绣华庭小区大门朝南,我家大门朝西,碰不上面,何况我也不相信自己会那么“寸”,再次碰上充满恶意的陌生人。
没想到,恶意从装修时就开始了。
我下班来看装修进程,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从南面楼上传来,“哟,这不是我单位的若语嘛,整天拽拽的。”
我忍不住往楼上看,只看到一扇扇窗户,看不到人。
“别那么说话,自己同事住这里不好吗?”一个苍老的男人声音。
单位将近400人,我又是个不操闲心的人,并不知道谁在锦绣华庭住。
再来,就多了一个老年女人的声音,调侃我戴的帽子颜色不好看,走起路来像个鸭子,跟工人站得那么近,笑得脸都歪了,她大胆猜测,我跟每一个来我家干活的装修工人都有一腿。
我想问问工人们听见了没有,又耻于开口。他们的表情似乎什么也没听到,又或者听到了,认为肯定不是在说自己。
记不清哪一天开始,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上线。他对我去过的地方如数家珍。他自称是原房主的工人,原房主认为我不配买他家的房子,但人傻,不知道还价。我百般不爽,只能告诉自己别往心里去。
这种状况持续到简单装修结束,我们一家搬进来。我当时猜测语言攻击我的至少是四户人家,连带着对锦绣华庭小区所有住户都无比厌恶。又不敢跟爱人说,他要么说我是精神病,要么要我拿出证据。声音总是猝不及防而来,又一闪而过,取证困难。
这次,我在房子二楼装了三个监控探头,其中一个能照进锦绣华庭院子里,查看监控听不到声音,我联系安装监控的人,他支支吾吾。我感觉自己上当了,让他来更换,他只退给我300块钱了事。我继续较真,他回应我说,“你爱人是警察,还怕有人找事?”我无话可说,只能作罢。
入住不久,我不顾爱人反对,把家里窗户全部换成了双层中空隔音玻璃,白天紧闭,晚上睡觉,才会打开客厅窗户透气,自己卧室的门窗则一直紧闭。但院子里总是要去的,那些声音就像挥之不去的梦魇,一次次出现。
一次,我情绪崩溃,站在院子里仰望楼房破口大骂,声音响亮刺耳。我感觉释放极了。四周安静得可怕,无人回应。
第二天,我走到大门口,听见一句,“让车撞死你!”我后背陡然生出一股凛意。
接下来几天,那个年轻男人每天都会嚷嚷我和女儿的日常行程。我恐惧至极,给二女儿幼儿园老师交代,除了我和她爸爸,谁接都不能让孩子走。老师点着头,我现在还记得她脸上惊恐的表情。
一个中午,我来到合租房,给大女儿洗衣服,顺便收拾厨房。我听到对面传来了咒骂声,那声音我熟识,是朋友的女儿。我怒不可遏,这孩子为什么骂我,我对她那么好。
气愤之下,我给朋友发了微信,她莫名其妙,回复我说,孩子现在在学校呢。我不信,认为她在说谎话,袒护自家女儿,但也没继续理论,收拾东西,搬出了合租房,也把朋友拉黑了。
后来,我想了想,认定自己没听错。
成为打人的精神病,我决定自救
那些声音折磨得我要爆炸了。
我不敢再跟女儿们说,她们太小,心灵承受不了。
不敢跟爱人流露分毫,朋友已经告过状了,他严厉警告过我,别再犯“神经”,否则后果自负。
我跟妹妹倾诉,她也说我不正常,“上次回娘家,你一直嚷嚷着邻居骂人了,可邻居家明明没有人!”她无比心痛地劝我,“正常一些吧。”
可我感觉自己很正常,甚至很可怜,可怜到被人欺凌,家人也不怜惜。
日子在煎熬中过去。
煎熬扩大了我能听见声音的范围。上课的时候、待在办公室里,我都会听到耳边响起的辱骂、奚落。我还知道那名锦绣华庭,自称我同事的年轻女人叫柴燕,那个年老女人就这么叫她。
我跟柴燕可能在校园里遇见过,但人和名字对不上号。就在听说她名字的那一天,我见到了本尊,也知道她爱人在我家不远处的菜市场,开了家火锅食材店。而市场就在锦绣华庭小区对面。
我终于在现实中找到了一个明确的对象,我坚信年轻女人就是柴燕,并对她恨之入骨。
就在2021年年尾,临近放寒假,晚自习辅导结束,我开车回家,轮胎报警灯亮起,车轮胎被扎了钉。
车外寒风呼哨,街铺进入沉睡。我放慢速度,先回家,准备明天再去修。走到路口,我看到骑电动自行车的柴燕,路灯下,她皱缩着,正顶风往前走。我心里响起一个声音:一定是她干的,学校是封闭式的,闲杂人等进不来。
我一路尾随,跟着她进了市场。
我见到了柴燕的丈夫,那是一个身材干瘦,面容丑陋的男人。柴燕似乎认识我,冲着我不自然地笑了笑。就是他们!那个跟踪我,威胁会伤害我和两个女儿的年轻男人一定是他。
我带着满腔恨意回家,刚从车里下来,我就听到一个年轻女人说,“就扎她的轮胎,她能怎样?”虽然我没听过柴燕说话,但这次,我更坚信此人就是柴燕。
第二天,在年级办公室,当着年级主任的面,我跟柴燕对质,她不承认,还蛮横地说,“你有精神病吧。”被激怒的我,上前一把抓住她的头发,周围的人赶紧把我们拉开。
年级主任打开电脑,让我看柴燕登记的家庭信息,说我误会人家了,她压根不在锦绣华庭小区住。我不信,“这种人狡猾卑劣,没几句实话”。柴燕一直要我给个说法,校长把电话打给了我爱人。
我被爱人押着去医院拍了脑部核磁,脑子没有病理性的问题,还答了两套题。
医生认真分析了我可能患病的原因,压力大,敏感。我不认同,但也没反驳。他开了两种药,一个是阿立哌唑片,一个是氨磺必利片,叫我按时按量服用。
医生开的药,受访者供图
我当即用手机查了一下,它们是治疗精神分裂的药物。
我怎么就成了精神病人?
我没有吃,因为我坚信自己没病。爱人吼道:“你没病会幻听,没病去打人,信不信,我把你送进精神病院!”
我知道自己让他丢人了。我打人的事,像风一样刮遍学校,很多老师,看到我都带着明目张胆的鄙夷。还有人,指着我向其他同事介绍,“她就是打柴燕的人”。
我成了过街老鼠,每次上班,都需要心理建设很久,上完课,如释重负,逃离学校。
没有人知道,我还需要承受锦绣华庭那帮人的持续追击,他们堂而皇之地打着为柴燕出气的旗号,在上下班路上,我在家里院子里的时刻辱骂我。我告诉自己不要再上当,不要再“犯错”了。
治疗精神类疾病药物的副作用相当明显,服用后,心情压抑,全身无力,嗜睡。但不吃不行,爱人会亲眼看着我服下。
那天中午11点下课,歇息了10分钟,我还是双腿酸软,起身困难,上课5分钟,我才扶着走廊往教室去。北边的窗户开着,我想跳下去,6楼,坠落得会很快,跳下去就彻底解脱了。
手摸上栏杆,我出了一身冷汗,强迫自己冷静,两个女儿还小,我一步一步挪到教室。
那节课讲了什么我记不清了。学生看我脸色苍白,叫我回办公室休息。
下午我请了假,睡了一下午,才感觉没那么困。
晚上,药劲退却,身体和精神舒服了些,爱人叫我吃药,我这次拒绝了,他掰着我的嘴往里面塞,我紧咬牙关,他骂骂咧咧,把杯中水泼在我脸上,水流到我脖子里。
我咬着牙,告诉自己好好生活,生活很美好。无非把头埋进沙子,像头鸵鸟一样活着,那些声音从来没有消失过,我只能赌他们不敢跳出来,明目张胆杀我。
2022年盛夏的一天,我去上晚自习,走到拐弯处,一辆并行的白色汽车副驾驶有人泼水,泼到我脸上,还传出女人的娇笑声。我告诉自己她是不小心。放学回家,我听到有人叫嚣,“这次泼水,下次泼硫酸了”。我心痛得难受,但依旧坚持骑电动车上下班。
不久,我从汽车里拿走了刀具和棍棒,也改了上下车四处张望的习惯。
新造的我
上个月,爱人回来告诉我,他最近经手了一个案件,一个被害妄想症患者杀了人。
男人60岁,杀死的是他的妻子,原因是他怀疑妻子害他。捅了十几刀,刀刀集中在心脏位置。杀完妻子,他去捅正在睡觉的女儿,被女婿发现,打落凶器,理由同样是认为女儿要伤害他。
我追问那人患病的时间,爱人说,他们家人也说不好,只知道是2019年左右,他莫名开始嚷嚷着有人害他,还随身携带刀和钢管自卫。他女儿这次从海南回来,本打算带他去看病的,结果,悲剧先发生了。
2024年,受访者勇敢地走进锦绣华庭小区拍了张照片,受访者供图
我很唏嘘。这些年,我的生活看似平静了下来,但我从来不觉得自己真的痊愈了。有时候待在院子里,或者看着锦绣华庭那栋高楼,那些奚落、诅咒还会钻入耳朵,好在,我现在在其他地方听不到声音了。
我鼓起勇气跟好朋友写信,得到她的谅解,但我没脸面像以前那样和她一起吃饭逛街了,更不敢面对她女儿。
前不久,我真诚地向柴燕道歉,她笑着说,“早忘了,你也别多想。”
身边的人都说我变了,比以前成熟了。
午夜梦回,我自己都说不清,这一切生活的真实性。我剖析自己,敏感,在意别人的评判,这可能是我患病的部分原因。我也查过资料,仍然没有一个定论,但我认为,培养健全的人格是关键。
回想这些年里,我无时无刻不生活在痛苦之中,唯一的收获可能是当时为了逃避无休止的谩骂,卖掉别墅后赚了一笔钱,在2023年才考虑出售的邻居却倒赔了50万。
为保护隐私,文章中姓名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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