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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8-26 23:35

职业低谷期,我在骗子手下干了4个月

这件事虽然已经过去了许多年,但我一直还被困在那个深不见底的骗局中无法自拔。我总觉得这世界就是一个用各种骗局织就的巨大的网,而我被粘在网上,无力挣脱。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身边Ourlife,作者:兮兮陈,编辑:罗诗如,题图来源:

文章摘要
职业低谷期,我不幸在骗子手下工作了4个月,最终被骗。

• 💼 董总以魅蓝地产名义,骗取资金并转移资产,最终被判刑。

• 🚗 公司员工被迫垫付大量费用,工资未发,生活困苦。

• 🕵️ 警方介入调查,揭露骗局,董总在监狱中猝死。

一天,已经八年没联系的前同事刘萍突然给我发了一条微信:“董盛死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因为这八年来,我都在刻意遗忘这个人——董盛,我们曾经的领导。


在我犹豫时,刘萍又发来一条消息:“活该,早都该死了。”


短短几个字,恨意中透着畅快。



2014年冬天,我经历了一段职业低谷期。从某地产公司营销负责人的岗位上离职后,我在家休息了将近半年,期间我往各大招聘网站投简历,但毫无回应。这座四五线小城太小了,工作机会少,家里孩子小,我又不能去外地,如果不干营销,似乎很难找到一份像样的工作。


就在焦虑到甚至有些绝望的时候,我在一个公众号的留言区看到了一条招聘信息:魅蓝地产在本地设立分公司,招行政主管,薪资4500元,要求大专以上学历。我在网上查了一下,魅蓝曾是本省另一个地市的地产龙头,前些年发展甚猛,把总部都搬到了省会。


我是本科学历,之前一直干营销,也想试试转型,我觉得凭自己的能力,从头开始干行政应该能胜任。而且在我们这个小城,干行政后勤工作一个月4500元,不少。我已经很久没有工作了,比起收入,我更看重早日重返职场,提高自信心。


死马当活马医,我投了简历,打电话过去,是一个男子接的。他说他姓张,是项目临时的人力行政负责人,面试地点约在市中心繁华地段的一个写字楼的顶楼,27楼。


那天,我把自己收拾一番,提前赶到市中心。那栋写字楼年代久远,已显破败,但它曾是本市最辉煌的地标建筑,圆方集团的总部就设在这里——圆方集团曾是本地最大的房地产开发商,几年前由于主管城建的副市长落马,牵扯出圆方集团多次行贿的丑闻。没有了后台支撑,圆方集团的生意一落千丈,很快走到破产的边缘。


刚到大厦顶楼,我就看到有许多人在等待面试。小张作为人力负责人,一个人忙前忙后地接待我们,一会儿发面试应聘表,一会儿发笔试试卷,一会儿还要解答大家的各种问题。看得出他很焦虑,也很烦躁,对这份工作耐心欠奉。在忙碌的过程中,他甚至对前来求职的人发火。


此外,小张还负责初试,他把人一个一个地喊进去,问些基本情况。他说初试结束之后还有一轮复试,面试官是魅蓝地产派驻到我市的项目负责人,董总。“但是董总这会有事还没到,你们多等一会儿。”


我们从上午9点一直等到11点,董总还没来,有个男孩摔笔离去。期间,小张一直在跟董总联系,但始终没得到准确的回复,最后他只能让大家回去等通知。


第二天上午,我接到了复试通知,同样的地点,同样是小张接待,只是候选人有两个——我和刘萍,一男一女。


当时,董总正在办公室里打太极,小张拦住我,我们就站在门口一直等。一直等他练完,小张才带我先进去,简单介绍了我之后,他便离开了。


董总40岁左右,中等身材,胖乎乎,白腾腾,给人的第一感觉是儒雅,怎么看都不像一个地产老总。他细软的头发不多,但梳理整齐,鼻梁上戴一副金丝边眼镜,闪闪发光。身穿中式服装,棉麻布料松垮垮地贴在身上,脚踩一双老北京布鞋。我们交谈不多,他说话像看破红尘了似的,轻飘飘,软绵绵,看起来是一个很好相处的领导。


面试结束后,他给了我很高的评价,让我受宠若惊。当天,我就接到了入职通知。我负责人力,刘萍负责行政,等试用期转正后,再从我俩当中择优选一个做人力行政负责人,另一个人做助手。而小张在我入职的第一天,草率地给我们交接了工作,便离开了。


说是“交接”,其实除了一堆前期产生却未报销的费用发票外,他什么也没留下。他还一个劲地叮嘱我尽快招人,把司机、前台、法务、工程全部招起来,又叮嘱刘萍把电脑、打印机、办公家具及花卉采买到位——我们入职的时候,整层楼除了董总的办公室里有一些残留的破旧家具外,空无一物。


那天,我送小张去火车站,临分别前,他握着我的手,看着我说:“兄弟,珍重!”他的眼神和语气中透露出的情绪很复杂,不像是一种单纯的祝福,而我却没能及时看清。



我们的办公地点原是圆方集团的总部,正对大门的背景墙上,还挂着前主人的门头。据说圆方集团出现债务危机后,讨债和维权的人天天来总部堵门,老板就把员工遣散,仅留了几个人维持日常运转,又把公司搬到了一个不为人知的居民楼里。随后,老板不知影踪。


但老这么东躲西藏也不是办法,为盘活资产,解决债务危机,圆方的老板决定把散落在市内的四个烂尾楼项目全部兜售出去。他接触了许多家企业,最后选择与魅蓝地产分公司的董总达成初步合作协议——近几年,魅蓝在省城遇到了许多发展瓶颈,步伐放缓,被迫转型,而接手圆方的烂尾楼项目是它试图转型的开端。


自从面试时见过一次董总,之后一连三天,我和刘萍都没再见过他。按理说,我们是分公司的员工,可总部一直没联系我们,也没人给我们办理入职手续。再和小张联系,已经打不通电话了。


我和刘萍站在大而空旷的办公楼上,看着空荡荡的办公区,再望着远方,不知所措。我俩做过许多猜测,比如这是家皮包公司、骗子公司,或者“挂羊头卖狗肉”,表面上干地产,其实背地里干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但我俩又很快否定这些想法,刘萍甚至想好了退路:“一看形势不对,立马辞职,不要工资也得走。”


我叹了口气,她问怎么了?我说我对这个工作抱有很大的期望,希望自己能在这儿好好干下去,并且干得很好。她也叹了口气,说:“谁不想呢!我生完孩子,很久没工作了,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离家近的工作,我也希望能够兼顾家庭和工作,要不然大学不白上了吗?”


刘萍是从外市嫁到这里的,老公在一家计算机公司做软件开发,以前她在广州做外贸,怀孕后就回家静养。她说,她其实很怀念在广州的日子,自己意气风发、朝气蓬勃,而现在,“完全就是一个家庭妇女。”


我却丝毫不留恋过去——在上一家公司,我在工作中经历了巨大的精神内耗,甚至到了抑郁的地步。


从2014年9月到12月,我没有休息过一天,为了提高房子的销量,我带着置业顾问们到处发单页、想办法,亲眼看着满大街的短袖渐渐变成羽绒服。每天晚上,我都加班到10点多,终于在年底带着团队完成了当年的销售任务。可还没来得及休息,又进入了新一轮的返乡置业冲刺,上级要求我们再接再厉,打一个开门红。


大年初五那天,下了很大的雪,我开车去拜访客户,因为精神恍惚,在路上连闯了几个红灯,最后撞了一位骑自行车的阿姨。尽管阿姨只是轻微剐蹭,不断说自己没事,让我不要自责,但我还是内疚得不行。她走后,我蹲在路边哭得稀里哗啦。


当天晚上,我整个人烧得迷迷糊糊,等病好了,我就提出离职。领导问我有什么打算,我果断地说:“再也不干地产营销了。”令我没想到的是,换赛道竟然这么难,直到半年后我才找到这份看起来还算不错的工作,所以我非常珍惜。


聊完这些,我们彼此鼓励:加油,努力干,一定要干出个成绩。



那天晚上,我突然接到董总的电话,他问我这几天在忙什么。我支支吾吾,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就说在网上找了一些简历,还没进入招聘环节。


他说:“需要加快进度了,司机和法务是急需的岗位。”


我说我还不知道公司的薪资构成,甚至连自己的工资到底是多少都不知道,“招聘的岗位工资标准是多少?五险一金交不交?我应该找谁对接呢?”


他说:“你谁都不需要对接,我们是独立的公司。你做一套薪酬方案出来,在本地薪酬的平均标准上上浮30%作为我们公司的员工起薪,交五险一金,双休、所有节假日正常放。你的工资你不用担心,我会给你就高发放。”


挂了电话,我有种莫名的感动,暗自庆幸自己找到了一份好工作。


没过多久,刘萍打来电话,她说董总刚联系了她,给她转了5000块钱,让她尽快采购电脑、打印机和办公家具。他说这5000块只是启动资金,等货到后,公司再通过对公转账的方式给对方转账。我也把董总刚指出的薪酬方向简要地跟刘萍说了一下,她兴奋得不得了,通过电话,都能感受到她的激动。


我俩像打了鸡血一样,第二天早早就去上班,一见面就开始商量如何开展工作。因为没有资金支持,我不能开通大型招聘网站的账号,就在本市的几个热门公众号下留言,然后在自己朋友圈发招聘信息。没想到求职者甚多,一上午就接了好几个咨询电话。


刘萍拿着5000元启动资金,预订了10台电脑,2台打印机,办公桌椅,还谈好了一家花卉公司和一个烟酒供货商。按理说,5000元远远不够,但她老公有电脑供应商的资源,只用了一小部分资金,她就拿到了电脑和打印机。办公桌椅交了2000元,剩下的货到付款。花卉公司和烟酒供货商全是刘萍的朋友介绍的,出于信任,都答应先送货再收钱,希望能够长期合作。


没两天,刘萍搬来了许多花花草草,办公区热闹了起来。她还对接了广告公司,把原来的门头换成了“魅蓝地产XX分公司”。我和刘萍还各分得一间30多平米的独立办公室,里面摆放着长条的红木老板桌椅、档案柜、沙发、茶几,大型花木,看起来很上档次。我站在办公室的窗前,俯瞰全市风光,有一种不可置信的感觉。


我的工作也在稳步推进着。前台是最先招来的,她叫小莫,23岁,刚大专毕业,在健身房工作。小莫长得很漂亮,身材也好,穿着性感,性格温和且灵动。董总一眼就相中了她,他指着小莫说:“她,她,就是她了。薪资你看着给。给多少都行。”


我跟小莫谈完薪资,她便辞去了健身房的工作。


接着是司机。原定司机只招一名,结果在简历筛选时,有几个都比较合适,经过面试,董总选中了两个:一个名叫张远,是退伍军人,气质板正,个头也高,形象很好;另一个叫李达,之前在园林局给领导开车,很会来事,情商也高。


法务很难招。一是学法律的人警惕性高,不太容易相信朋友圈发布的招聘信息和公众号下面的留言,二是小城市法务稀缺,学法律的要么考公,要么进律所,要么去大城市发展了。我找了好久才找到了金胜利,很老实本分的一个男孩,话少,个头不高,甚至有点木讷。董总又是一眼相中,录用了他。


在给大家办理入职手续之前,有个叫王莹莹的女孩联系我,她自称是魅蓝地产总部的员工。她给我发了一些资料,让我按照这些准备入职手续,并存档。


就当我觉得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驶入正轨的时候,讨债的和维权的人陆陆续续地赶来了。



董总永远神出鬼没,很少回公司,每次回来都兴冲冲的,说是有好消息,但具体内容是什么,我们不得而知。他说,他不在的时候,整个公司就由我全权负责,所以当那些债主一个个找上门的时候,我成了那个出面挡枪的人。


我反复强调我们公司和圆方集团无关,只是临时在这里办公而已。他们不信,说:“我们早听说了,你们和圆方集团达成了合作协议,你们接管了他们的业务,那么你们也应该接管了他们的债务。现在我们找不到圆方的人,只能找你们,你们得把债给我们清了。”


我给董总打电话,第一次他说他在忙,让我顶住。后来,讨债的人越来越多,他让我报警。可是警察说这是经济纠纷,让我们自行调解。再后来,董总就消失了,我打电话给他,始终是“暂时无法接通”。


讨债的人天天来,一开始是坐在办公区不走,后来就把我们撵出大门去,霸占了办公区。走廊上已经挤满了人,我们穿过去的时候就像过街的老鼠,被讨债的人指指点点,忍受着他们横飞的唾沫。


董总会在傍晚那些人散去的时候给我打电话,让我把员工召集到公司,临时开紧急会议。会议的主题说来说去,无非是让大家安心,这些维权的与我们无关,都是上家单位的遗留问题。最近他一直在外面跑融资,现在已经有了眉目,我们的公司马上就能走上正轨了,圆方的四个烂尾楼盘将来都是我们的产业,“在座的每一位都会是中层,甚至高层领导,独立负责项目。”


这个“大饼”非常诱人,我们果真坚持了下去,日子就在与维权者、债主的拉扯中逐渐前行。后来,他们看出我们真是几个小喽啰,也争不出个什么结果,慢慢地就不来了。


麻烦走了,董总回公司的次数频繁了一些,但每次来,也只是在办公室里打打太极,喝喝茶,把我叫过去问一些简单的问题,然后就躺在椅子上闭目养神。与其儒雅外表不符的是,有时员工急吼吼要汇报工作,也必须在门口静静地等他把一整套太极打完才能轻轻敲门,否则他会发飙,像一只绵羊瞬间变成野兽。


第一个月,工资没发,第二个月,小莫找到我,说自己资金紧张,问啥时候能发工资。我给董总打电话,试探性地询问工资的事,他很不高兴,说正在忙,就挂了电话。我联系不上董总,就找总部的王莹莹打听工资的事。她说分公司独立核算,让我们自行解决,另外还警告我有事不要直接找她,先去找董总。


第三个月,人心有点散了,最先崩溃的是小莫和刘萍。


有段时间,小莫没在前台值班,而是被董总叫去一块见客人,我们谁都没注意到这件事的不妥。直到有一天,小莫来到我的办公室,关上门,然后哭着说董总摸了她。我先是一惊,问是不是误会?她说不是,还详细地描述了当时的情景,如果不是她极力反抗,可能就被侵犯了。


我们相处了三个月,我对小莫的印象是,她虽然外表开放,内心却保守,因为社会经验不足,很多时候做事还十分小心谨慎。所以当她讲出许多细节的时候,我基本相信了她。我问她接下来怎么打算?她说,只要把她的工资发了,她就离职。否则,她就把这件事捅出去。


我说:“如果你有证据,其实,你应该报警。”


她突然抬起眼,怔怔地看着我,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我不敢。我只想要我的工资。然后尽快离开这里。”


我又一次给董总打电话,说小莫要离职,想要她的工资,否则她会做出过激行为。董总一定是听出了话里的意思,骂道:“操,玩鹰被鹰啄了眼。”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骂人,儒雅的气质一下子就没了,像个地痞流氓。


他让我核算一下小莫的工资是多少,我把具体金额报过去,很快他就用微信转账给我。他告诫我,不允许对外说小莫的工资发了,“就说都没发。”又说他的资金很快就要全部到账,到时候工资一块结算。


我心中犯起了嘀咕,开始重新审视董总的为人,我不走,是因为对这份工作还抱有希望。小莫收到钱的当天上午,就离开了。其他人好奇,问我缘由,我没有回答。有人联系小莫,发现她的电话已无法接通。


第二个扛不住的是刘萍。一天,我俩站在天台上聊天,刘萍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是供货商催要货款的。挂了电话,她一脸忧愁地蹲在地上,我上前安慰,才知道她以自己的名义替公司赊账,已经将近16万了。


电脑、打印机还好说,靠她老公的面子在顶着,不然早爆发了。烟酒供货商是本地人,刘萍在人家那儿赊了几箱茅台和几条软中华,对方对我们公司的经营状况看衰,催账催得急。刘萍没办法,就刷自己的信用卡先垫了4万多,现在是无力偿还了。


“这事董总知道吗?”我问。


“知道,但是只要我一提钱,他就生气,然后不分青红皂白地吵(方言:骂)我一顿。慢慢地,我也被他吵迷糊了,觉得是自己能力不足,自信心不断下降。吵完之后,他还会哄我,说等一转正就给我升职。”


“这句话他也给我说过,说一转正就升职。”说完,我俩面面相觑。



没多久,董总安排我注册公司,让我做监事,王莹莹做财务负责人,他又问司机张远愿不愿意当法人。张远认为这是公司对他的重视,还兴高采烈地接受了。董总说,每个月会给他加1000元的“法人补助金”,张远说钱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份荣誉——那段时间,他对董总几乎到了马首是瞻的地步。


另一个司机李达也干得很起劲。他家庭条件好,在本地有几套商铺,光收租就吃喝不愁了,他出来工作是不想与社会脱节,欠的这点工资他根本没放在眼里。在一次闲聊中,董总得知李达一直有个明星梦,就给他介绍了一个导演认识。导演承诺只要花20万,就可以让李达在一部电影中扮演一个重要角色,最关键的是这20万不算投资,算借款,一年后董总会连本带息地还给他。


没有收入,法务金胜利完全看不出情绪。他一直保持着沉默,行事谨慎,似乎在闷声做大事,又似乎什么都不在乎。只有刘萍很着急,不仅没钱拿,供货商还一直在催款,她不敢得罪董总,又不敢离职,就怕供货商们赖上她。


因为各种原因,大家只敢在背地里抱怨工资被拖欠,但谁也不愿意去找董总。我心里不安,毕竟人都是我招来的,于是抓住了一次机会,和董总促膝长谈了一次。只是我刚开口提工资,就被他吵了一顿:“有意见?有啥意见,有意见也是你的问题。你是人力负责人,我还打算让你统管人力行政工作,你连员工的情绪问题都解决不了,还干什么负责人?”


我没吭声。


他又温和地说:“在部队,你就是政委,是参谋,在公司,你就是我的得力助手,公司的荣与衰,你要担起一半的责任,员工有情绪问题,你好好安抚下。”


我依旧沉默。


“你是我们公司的元老,以后公司发展了,你就是副总,总经理,你要独当一面,负责一个项目,甚至一个区域的开发建设。我年龄大了,迟早要退下去的,你还年轻,要有抱负,不要只看眼前。我来这家公司上班,我是一分钱工资没拿的,我当时给老板承诺,我啥都不要,只要让我来,我一定能为公司打下一片天地。老板也很欣赏我的为人,就把这个区域交给我负责了。”他站起来,走到我面前,拍了拍我的肩膀,“再坚持坚持,我知道大家没拿到工资,心里有怨气,再坚持一个月,最多一个月,我保证大家的工资能按时发放,我还会多发一些奖金。”


莫名其妙地,我又一次相信了他,并且把这个消息传递给了刘萍,稳住了她。在四个月不发工资的情况下,所有员工竟神奇地凝聚在一起,努力向前。



董总的话能安抚住员工,却安抚不了供货商。


因为长期拖欠货款,花卉公司先撤了,那些花花草草,花卉公司的人一盆盆地搬走了,办公区瞬间就失去了生机。不久,电脑供货商也气冲冲地冲进来,要搬走正在使用的电脑和打印机。我出面说和,人家说新电脑现在成了二手货,不让我们赔钱已经是仁至义尽了。随后办公家具的供货商也赶来要钱,对着刘萍就是一顿乱吼,刘萍急得直掉泪,我去打圆场,无效。


刘萍给董总打了电话,没人接,过了一会儿,我的手机竟然响了,是董总打来的。我想跟他汇报一下眼下的情况,他却打断了我的话,很严肃地说:“所有的办公家具、电脑,一个不能动,你告诉供货商,一周内我一定把钱打到他们账上。现在马上把办公区收拾出来,要一尘不染,我要带客人回去,这次参观事关我们的融资是否能成,要全体员工保持昂扬的精神面貌。另外,咱的员工有点少,去找几个形象好的充当一下临时员工。”


我不明就里,但是还是按照吩咐做了。我先把董总的话转达给供货商,他们其实也不愿意拉走二手货,再等一周而已,他们思考了下,答应了。同时,我好说歹说,请他们充当我们的临时员工,刘萍做临时的前台。一下子,办公区看起来人挺多,热热闹闹的。


没过多久,董总带着5个男人走进了办公区,我们全体起立欢迎。但是,我还是从他的脸上看出了不满——因为花卉都被搬走了。


他带着客人进了办公室,随后就把门关上,他们一边谈话一边抽烟,中途刘萍进去倒水,被烟熏得几乎睁不开眼。出来之后,刘萍说她看了一眼桌面上的材料,好像是签什么借款协议。“看来董总是融来钱了。”


我们都很兴奋,想着如果资金到位,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临近中午,董总把我叫进办公室,“你去买五碗烩面,去大马街路南那一家,羊肉的,再要五个羊肉饼。都放辣椒。”


因为刘萍带来的好消息,我兴高采烈地答应了,并连忙下楼,找他指定的那家烩面馆。返程途中,我几乎是一路小跑,生怕烩面坨了。送进去,他说:“蒜呢?醋呢?辣椒油呢?一句话没交代到,就不知道带点配料回来。”


我站着没说话,他说:“愣着干啥,赶紧再去一趟啊。”


等我拿着东西,匆忙跑回公司的时候,董总的办公室已经空了。刘萍说,他们吃饱喝足后就离开了。


晚上,董总给我打电话,让我在聚贤居订一桌菜,他要请客人们吃饭,并且提醒我要拿茅台,还要我提前把菜钱付了。我安排司机从办公室提了一箱茅台放在车上,点过菜之后,我便离开了。那顿饭吃了1382元,茅台另算。


夜里,我突然接到董总的电话,他喝多了,但是很高兴,“成了,协议谈成了,售房部卖出去了。9000万。这下我们就有钱了。”我听了也很兴奋,有了这9000万的启动资金,我们可以通过杠杆撬动更多的融资资金。


他说钱一到账,就先把大家的工资给发了,供货商的钱也结了,个人帮公司垫付的钱也都给结了。那一刻,我觉得前四个月受的苦,都荡然无存了。



一切都在向着美好的未来进发,没想到这时候,董总突然失踪了。他微信不回,电话不通,张远和李达也不见他,公司连常开的车也没有了,我们几个人傻傻地坐在办公区。


承诺给供货商还钱的日子到了,钱没到账,来了一群人,气势汹汹地把电脑、打印机、办公家具全搬走了。他们一边搬一边骂我们是骗子,还说要报警把我们都抓起来。


除了门头还在,什么东西都没有了,公司又成了空壳。我们都被董盛给骗了。刘萍气得当即买了去省会的火车票,要找总部讨个说法。然而,魅蓝地产的回复是:董盛和他们是合作关系,董盛负责地市的项目开发,如果开拓成功,魅蓝介入,没成功之前,魅蓝不会往里面投一分钱。双方既没有签订劳动合同,也没给他发过工资,可以说是毫无瓜葛。


刘萍说:“既然没关系,为什么总部有个叫王莹莹的人会跟我们对接工作?”魅蓝地产的人说,他们那里根本没有这个人。


李达投进“剧组”的20万,一半是退伍费,一半是他这几年辛苦打工挣的钱。本来他想靠这些钱混个名头,好买房、娶媳妇,没想到鸡飞蛋打。最惨的是张远,他是公司法人,被警方带走关押,原因是经济诈骗。


后来,张远的妻子联系我,问我是否知道张远虚构房地产项目、发行非公开定向债务融资的事。我说我完全不知情,只知道董盛曾想用这家分公司的名义去收购本地的一条商业街,但谈判太复杂,就没推动。其实魅蓝总部根本没这个想法,董盛只是想把摊子铺大一些,好虚张声势。张远的妻子很哀伤,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就挂了电话。之后我听说她常去公安局,说张远是冤枉的,她的公婆也受不了打击,要在公安局跳楼。


正当我疑惑的时候,我也被叫去公安局。


民警把一份很厚的文件推到我面前,其中一页公司简介上有我的签名。我仔细看了一下,的确是我的字迹,但我以前从没见过这摞资料,所以一问三不知。民警说啥时候想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啥时候再放我出去,从上午的9点,到下午的6点,我一直坐在那个房间里回忆。


后来,我终于想起了一个细节——董盛曾让我编写公司简介,不仅要把现有员工的情况都写进去,还要我在那份公司简介上签字。这个要求有点奇怪,但我万万没想到他会把那份公司简介混在融资资料中,拿出去实施诈骗。


我如实告知事情的经过,民警做着笔录。这时,王莹莹猝不及防地出现在公安局里,警察还说她的事情已经交代完毕,可以走了。


原来,董盛私底下还开了一家医药公司,专卖治疗高血压和糖尿病的相关药品,王莹莹是那家公司的财务,资金的往来都经她的手。怪不得,董盛曾让我写一个关于高血压的PPT,我以不懂为由拒绝了。他说没关系,写成什么样都行,主要是看看我制作PPT的能力。没办法,我在网上复制粘贴了一些科普内容,修修改改交给了他。


我的笔录做完了,民警说我和王莹莹现在都是以证人的身份被询问,如果不配合,下次可能就是嫌疑人了。从公安局出来,我在网上搜了关键词:“董盛”“高血压”“糖尿病”,随后一篇新闻稿跳了出来。点进去,内文还配了几张图,有董盛的特写镜头,有台下听课的人,还有一张授课课件的照片,我一眼就看出那个PPT是我做的。


那一刻,我很肯定,董盛不仅在地产圈骗,还在医疗圈骗。



一个月后,董盛落网,张远被放了出来,但也仅仅是因“证据不足,身体不好”而取保候审,以后随时都可能被警方传唤。


几年后,我在网上看到了董盛的判决文书,加上前法务同事金胜利帮助答疑,我逐步看清了整个骗局的操作流程。


董盛真算是个“心理专家”,他精准地抓住了大家每个人的需求,并给予不同的许诺。我们本以为自己是在打工,其实都是他的棋子。团队打造好了以后,他去省城找到实力雄厚的魅蓝地产,提出不要一分钱工资,只要一个项目总的身份。他承诺,自己愿意带资去地市开拓项目,不要工资,若是成功就参与分利,失败全算他自己的。魅蓝地产没有任何资金投入,稳赚不亏,所以相信了他。


之后董盛就打着魅蓝地产的旗号,凭着一纸名片勇闯地市,到处寻求合作,最后他看中了资金缺口大,急需抛售烂尾项目的圆方集团。这期间,我们曾跟着董盛以投资人的身份去参观了那四个烂尾项目,很受人尊敬。


看完烂尾项目,他向圆方的老板保证,自己一定能帮他渡过难关,并主动出资100万入股,说是要将自己和圆方集团的生死存亡绑在一起——实际上,他是企图利用圆方的烂尾资产去骗取第三方的资金投入。


100万对于圆方集团的债务来说,是杯水车薪,但董盛表现得诚意满满,圆方的老板就放松了警惕,还给他副总裁的身份,方便他更好地开展后续工作。他们多次签订合作协议,为了便于工作开展,圆方集团还与他签订过委托代理协议。协议规定:在资产处理的过程中,以公司利益为出发点,紧急情况下,董盛可以全权做决定。


董盛正是充分利用了这一点。他先调取了一处烂尾楼项目售房部的土地证,并在省级一家不知名的报纸上刊登了一则圆方集团某子公司营业执照和公章丢失的启示——对于地产行业来说,集团是虚的,一般不参与业务,项目不管大小,必须成立一个子公司专门处理业务,售房部原属于这家子公司,现在子公司作废了。之后,董盛又在外面找人注册了一家新公司,自己做法人。这样一番腾挪倒转,圆方集团的资产转移到他的名下,出售时也不再需要圆方的负责人签字了。


我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怎么可能呢?一个公司,别人说作废就给作废了吗?法务金胜利解释说,有全权委托书是可以这样做的,但更主要的原因是,圆方集团当时濒临破产,老板病急乱投医,法律意识又弱,轻信董盛能帮他解除困境。公司摊子大,里面没啥员工,连操心这事的人都没有,所以才有漏洞可钻。


大概从一开始,董盛就没打算把这个项目送给魅蓝地产,他选择引入第三方开发商。他们的交易,是从买卖烂尾楼的售房部开始的,我们那个魅蓝地产分公司是他做局的舞台,董盛和第三方最终以9700万元成交,资金打入他控股的新公司的账户里。


可是,当第三方开始运作时,突然发现董盛提供的证件中有虚假材料,双方发生纠纷,董盛竟找来黑社会恐吓、殴打对方。开发商报了警,魅蓝地产和圆方集团纷纷躲避,与董盛撇清关系,经过警方的调查,很快一系列的假材料和证据浮出水面。


董盛两次上诉,一直坚称自己做的事是合法的,他觉得自己就像房产中介,在各方之间游走,靠着信息差挣辛苦钱。但他又无法提供任何能证明自己的证据,于是屡屡败诉。之后他成了失信被执行人,股权被冻结,限制高消费,还被判了刑。


公司注销以后,我监事的身份自动取消了。我们的工资至今未发,垫付的钱也没有追回,刘萍为公司欠下的4万元信用卡卡债,后来不得不自己还上——我听说她在一家超市打工,挣的都是辛苦钱。李达一直在期待自己的20万能够要回来,所以始终关注着董盛的消息,等他出狱。我见过张远,他带着孩子在广场上玩,我们打了个招呼,都没有提起那段往事。学法律的金胜利是这场骗局中唯一一个清醒的人,他说他早看出这家公司的猫腻,但是又不确定,所以就时刻保持着警惕,“无非就是亏几个月的工资而已。”后来,他离开小城,去了杭州打工。


一个深夜,董盛因心脏疾病在监狱中猝死了。李达第一个得到消息,随后刘萍把消息告诉我,我只回复了一句话:“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别再想了。”


刘萍回道:“过不去,我已经有心理阴影了。”


我没再回复,因为我和她一样。这件事虽然已经过去了许多年,但我一直还被困在那个深不见底的骗局中无法自拔。我总觉得这世界就是一个用各种骗局织就的巨大的网,而我被粘在网上,无力挣脱。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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