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游戏距离国际3A大作还有多远？

演讲者：工长君（张毅君，游戏制作人）

题图：游戏《仙剑奇侠传》

王者农药，今晚吃鸡，早已是司空见惯的人人手游。而一场疫情，硬是给中国的游戏产业憋出了新一轮大爆发。如此热闹的场面背后，我们的游戏产业到底是什么样的。

人多财多人才多，却仍旧做不出来3A游戏大作？是为什么？全球游戏行业群雄傲立，中国游戏该以怎样的姿态自处，又如何输出自己的游戏文化？中国“侠”的涅槃，是通过一步步国际化来实现的吗？

少年的回忆杀，《仙剑奇侠传》3、4，《古剑奇谭》1、2 总监制，知名游戏制作人工长君带你盘点游戏行业，探讨以上问题。

我叫工长君，这是我的外号。我本名姓张，弓长张，毅力的毅，君子的君。但为什么我会有这个外号？是因为这些年来我都是，一直大量加班，不断工作，不断给自己压力的一个过程。

我大学念的是辅仁大学历史系，那个时候我妈跟我说，你念历史系，出去应该是会在路边要饭的，要学历史系就不要从家里拿钱，饿死路边不要怪我。最后我还是念了，还好我没有被饿死。

过去25年我的大部分精力都放在游戏上，我做游戏都尽量把中国文化融入进去，自己既喜欢吃，又喜欢做菜，所以也会把吃的东西融到游戏里面来。

画面上这些游戏是我自2001年开始做的RPG角色扮演类游戏，这些产品很成功，在国内其实都很有名，甚至以前也有人跟我讲过，你只要做过这其中的任何一款产品，都可以吹一辈子。

工长君制作的游戏

那么，为什么还要让自己那么累？在别人眼里这些产品好像很棒，但是我自己其实并不这么认为，真心不是这么认为。

这些产品可能有些人玩过，也可能看过电视剧。《仙剑奇侠传1》和《仙剑奇侠传3》都是胡歌演的，《古剑奇谭1》是李易峰演的，还有杨幂小姐，她一直跟我们合作得很好。

有人会问，改编成电视剧以后很红，很成功，你为什么要焦虑？

因为我们身在一种困境下，大部分人可能没有察觉，在同样的时间点，国外的游戏都是3A大作，这些游戏品质完完全全秒杀我们。

虽然国内的粉丝很支持我们，我们也很开心，制作团队也沐浴在幸福之中，但是身为团队的领导，有时候急得头发都白了，国外的游戏制作水平越来越高，但是我们的环境确实不允许。

国外的3A大作

有些人可能并不了解3A游戏是什么，如果我们用一个比较简单的方法形容就是：一要“壕”，二要“细”，三要“自我”。

“壕”就是要砸钱，大制作、大成本轰下去。

“细”，就是因为钱多了，就可以做很多细节。比如《荒野大镖客》，你看到一匹马 ，当你蹲在它后面时，可以看出它是公的还是母的，那个部分还会“热胀冷缩”。外国人为什么要做这些？其实他是用这种方式告诉你，我们是商业游戏，很重视细节，这是一个大作。

“自我”是什么？就是世界观。《蝙蝠侠》有《蝙蝠侠》的世界观，《刺客信条》有《刺客信条》的世界观，它阐释这个世界的前因后果，各个时代发生了什么事情。这在我们国内的设计团队里面是非常贫乏的，如果我们现在也很“壕”，我们砸了钱找了个团队做，那我们是不是很快可以追上去？

我个人认为是不可能的，为什么？

以前我做《仙剑》的时候，觉得我们跟国外的差距大概是两三年，最多五年。等到我做《古剑》的时候，我觉得应该已经差了大概七年以上了。现在这一刻我觉得，可能已经是十年以上了。我们中国那么强，为什么会差那么多？不可能，我们有那么多的游戏从业人员，难道我们就一定会输吗？

各位都知道，任何行业最重要的就是“人”，钱其实还好找，但人不好找，如果产生断代以后，要弥补这部分的短板是很难的。

这么多年，其实中国都在发展氪金游戏。

氪金游戏不是说不好，它非常重视一些游戏体验，玩家之间的竞技和比赛。让各位充值、变强、变开心。很多人才聚集在这里，那么必然在做内容或者3A方向的人才是流失的。

当你突然有一天说——我们国内也要开始做产生国际影响力的高品质产品时，你会发现，你找的人如果是以前做氪金游戏的，那么他的观念是改不过来的。

他甚至会说，这个东西为什么要做？为什么要花精力去做这种无聊的事？我们为什么不把这个东西做成这样？比较容易充钱，比较能够让玩家玩得开心，体验也会比较好。那么，你跟国外的团队会有一定的落差。

我相信未来文明的“眼睛”，一定都是很正常的，只不过是会稍微滞后。

以前，美国销往日本，日本制造，日本再山寨，日本销韩国。最后每一个国家都会说自己是制造者，要做IP，要做自己的品牌，这都是一个文明的进化。

在未来，我们还是会做3A游戏的，那时我们才发现没人能做，这才是值得警惕的。

每一代都会变老，都会结婚，都会生小孩。没有那么多时间了，台式机慢慢不买了，笔记本电脑也不买了，他们以前有很长的时间玩游戏，现在只剩碎片时间了，最后就只拿着手机玩。

那么，怎样让他们还可以继续体验我们做的东西？

我们要花很多时间去尝试，因为当你做的东西成功了，就会有很多人开始模仿或者抄袭，你就必须要想出一些新的东西来——

曾经我们做的“侠”

比如说，《仙剑奇侠传3》的画面，那个时候都是大头娃娃，2003年我们只能做成这样，看上去就是“Hello Kitty”，连嘴巴都没有，手只能出拳头。

《仙剑奇侠传4》的时候变成了写实比例，在《古剑奇谭1》的时候我们做了全程语音，这在国外很正常，但在国内我们是第一次做，所以用户很满意。

当然还有战斗方面，必须要去做尝试，就像前面说的，不管是数字版，还是语音，还是即时战斗，我们每一次做的时候，其实都是被骂破头的。但如果不做，你就会发现真的是跟国外越差越远，差到已经没有边际。

现在90后与00后的玩家，他们要求自我，要求更酷、更炫，所以我们在做角色设计的时候，就开始做更多的改变。譬如说我个人会觉得古风的游戏已经看腻了，服装再怎么做，它也就是这个样子。

但是我们如何做出不同的东西，让外国人看到中国的仙侠能觉得稍微有点不一样？

我们会在一些风格上尝试把它变得更暗黑一点，更科幻一点，甚至更朋克一点。但它还是有仙侠的内容，所以当我们尝试让外国人玩的时候，他们比较能够接受，他觉得在这么多的游戏里面这个画风很特别，他就问我们，你们这个是什么画风？我们会说这是东方的卡通渲染风。

现在我们做的“侠”

我们也尝试在各种不同的平台去做，譬如说像我们这一次不单是单机，还有动画，我们还会再出手游版，还有Switch、PS4、Xbox等等。

在各个平台展开，也是以前没有过的。为什么要这样去尝试？因为我们要保持一个魂，就是想要表现国风，表现东方内容文化。

游戏铁定不可能去承载中国的文化，我们只能用一种寓教于乐的方式，让玩家因为喜欢且愿意研究。

现在年轻人其实并不是不愿意去学习，有的时候我看到网上会有一些人，斥责年轻人不接受中国文化，不愿意学习中国文化。对于我接触的一些年轻人而言，这个答案是完全否定的。

因为你就算给他一个古风的音乐、汉服或者一些文创的东西，只要经过一些很好的包装，他其实是有兴趣的，而且会有很大的投入。等到他投入了，他就会开始去研究。

横贯古今“舞”霓裳

现在的年轻人，我们用什么方式“打开”他们很重要。

比如说，我们要让他满足自己的小我，让自己产生一种表现欲望以后，他就会产生趣味。再让他有一个平台，例如Coser，自己在家打扮成游戏角色或者汉服，他会到某个地方去展示这样的角色。

通过这种方式找到伙伴，他们就会觉得我们这样做很有格调，很开心。我们要研究得更牛、更好，所以他就会研究更多——他就会知道，原来汉服以及各个朝代有什么样的特色，器具上面有什么样的不同，原来烹饪每个时代都有，每个烹饪或者每个地名会产生不一样的知名小吃……

这些研究都是要勾起他的兴趣才行。

这些年来，我们一直都希望能让火苗延续下去，不断挑战，不断改变。

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不断地专精在“侠”这个字上，因为“侠”对中国人而言是很有感情，很有feel的一个字。

我们也研究了许多“侠”的概念。中国的“侠“与西方的“侠”不一样，西方的“侠”一定要拿着一把亮晃晃的宝剑，宝剑、宝甲、宝马，还要配美女。

而东方的侠，你会觉得扫地僧是最棒的，风清扬也不错。开始你觉得杨过的玄铁重剑已经非常强了，但最后你会发现，其实真正强的人，手上是不用剑的，这种概念就是破破烂烂的衣服，很朴素，自我修行，自我要求。

苦修士的“侠”与西方是不一样的，如果郭靖认识好多美女，大家会受不了，觉得他铁定不是大侠，但是西方就觉得这很风流。

当下“侠”的困惑

所以我们在做一个作品的时候，不断地表现它的特色，把中国的“侠”做好了以后，至少可以让我们的产品先存活下去。

我们在故事上面确实还算成功，塑造了很多很好的人物，很好的故事，把每一个产品都赋予它特色，让玩家记得。但是在玩法和战斗，或者是各种细节研究，技术积累方面，我们是欠缺的。

所以我们要把眼光放远。

以前做《古剑1》的时候，看到乔布斯在台上拿出一个笔记本，很多朋友就会说，一个没有光驱的笔记本，多么不方便！很抱歉我自己也这么认为，我买笔记本的时候也是要买有光驱的。

但是这样一个强大的公司，这么厉害的人物，他很炫耀地告诉你这款产品如此轻薄。这样一个信号传递给你的时候，你可以拒绝，但是身为一个公司，一个构思未来的人，你就要去想，我必须要强迫大家往一个方向去走。

我们推出《古剑1》数字版的时候，有很多用户也会反对，他们觉得我们就要收藏光盘，这样才有意思，你推数字版干嘛？确实有很多用户想买正版，但是他没有地方可以买，不方便，家里的东西也越来越多，他就想要用数字版收藏。

当然，我们把这个方式改了以后就被骂破头，可是现在来看，大家都在WeGame或者是Steam上买游戏，其实收藏光盘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我们确实要做一些改变，才能去应对更年轻的用户。

我在写一本小说，或是跟另外一个同事做小说的时候，我们就必须要花大量的精力去写很多的世界观，大概有12万字到15万字左右，把人、事都要做好全部的设定，才能去写小说。

因为我们现在不是写网文，如果要写一部有世界观的内容，必须要先做大量的设定，做好设定以后，再用一种现代化的语法，呈现给大家。

与时俱进的“魂”方式

我们就是希望用这种更有趣、更视觉化的效果，让年轻人接受一些视觉、听觉的刺激。他觉得有趣了，就会进行研究。

譬如说我们团队，我们花时间去做了一个动画，这个动画叫《九霄奔云传》，在B站、腾讯视频上播放。

相比于美式的动画风格，日式的动画风格，我们应该是什么样的风格？我们尝试用“卡通渲染风”作为主打，它是一个明亮的，看上去让人觉得很舒服的一种风格。

在一些相关的人、事、时、地、物、术方面，我们也做了更多的设计，比如说里面有一头龙叫夔龙，夔龙有翅膀。

当然我们也是故意的，因为外国人眼中龙是有翅膀的，而在东方的概念中龙是条状的，它不可能有翅膀。但是我们希望能够把很多东西融合起来，我们甚至查了资料，也确定其实夔龙是有翅膀的，只是不明显。

我们就会在世界观里面设定，在轩辕逐鹿战争时代，有一些龙族背叛到蚩尤这一方，它们被龙族诅咒，变异以后出现了另外一个种族。

审美在线的“龙”形象

当动画一经播放，果然有很多用户说，龙是西方龙，怎么跑到这边了？甚至有人留言说，工大你一定要坚持，不要被西方文化蛊惑。

但其实对我们而言，希望很多事情是能够兼容并包的。

我们也不希望强迫告诉外国人，我们的龙就是这样。我们的动画里面，你可以看到有东方的龙，你也可以看到你印象中你所谓的龙。

如果我们今天做一个非常正式的东西，年轻人就不想看了，但是当我们把它放在动画里面，会有人觉得很漂亮，他就会去研究。这种寓教于乐的方式能引导年轻人去了解中国文化，这是一个很有趣的过程。

这是我们现在在做的新的“仙侠风”，我们加上了更多科幻因素，更多的朋克风格。画面也花了很多精力，把它做出有一点点水墨，但是还是属于卡通的风格。

在昨天和今天的WePlay展览上，有很多外国人，不管是欧洲、美国、日本的，他们看到我们的画风都觉得很特别，会问这是什么东西？

我们就会说，这是我们东方的卡通渲染风，原来那样的风格可能你看不习惯，我们自己也看久了，我们希望做一些改变，做一些很特别的东西。

我们在多人玩法，多人合作、各种搓招方式上也花了很多精力。以前的产品，我们做出来，只要有很多喜欢剧情的粉丝能支持就好了。

但这一次采用不一样的方法，我们为了让国风文化，或者设计的意图能够让更多人知道，我们参加的展览都是很硬核的地方。

同伴合作战斗

boss战

对于硬核玩家简单来说，就是非常喜欢挑战高难度、喜欢玩高品质游戏的玩家。他们是对游戏整体的体验要求非常高的一群玩家。

我们就去参加比如“核聚变”这种展览，去观察这些硬核玩家玩的时候的表情，对于我们游戏的评价，让他们看看我们对boss方面的一些设计。

国外的产品更重视玩法，更重视游戏体验。

举个比较好玩的例子，我们有一次去参加“核聚变”，我在观察一个人，他在打我们的游戏。后面一个人跟他的朋友在看着前面这个人打，他就偷偷地说，你看他打得太烂了，刚刚他应该这样那样，就可以过了。

我在后面暗中观察，等前面这个人打完走了，换这个人上去，他“死”了。他朋友就在旁边说，你刚刚不是说可以过吗？他说不行，我一定要打给你看。最后他打了4个小时，这种玩家在我们以前的用户里面是不会碰到的，但我们现在就是要去挑战这种硬核玩家。

我们都觉得高手在民间，但是如果我们在某一种模式下，能够让他们觉得很好，我们才能够接触更多的玩家，才能够证明自己的技术能力又得到了提升。

未来国产ACG方向

最终，还是要保持自我。我们的本分是什么？是我们一定要做自己国风的东西。

怎么样把内容输出给更多的人看？或者是说能够让每一代新的年轻人愿意看？我们一定要去培养出新的用户，而新用户对原来的方法是不会买单的。

如何让国产游戏、国风游戏，或者国风小说、国风动画这些东西，让更多人知道？一定是要用一些更好的表达方式，更国际化的方式，更现代化的方式让用户看到你。

让他在各个平台都可以接触到你的产品，如果这个产品让他感兴趣了，我会告诉他，我们有PC版、主机版、手机版，甚至Switch上你都可以玩到。

我们再准备多国语言，不管是五国语言还是七国语言，当接触的用户多了，我们就可以产生扩散效应，这个产品才能有更多人接触到，国风才能有更多人接触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