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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食通社Foodthink (ID:foodthinkchina),作者:扣子,编辑:王昊,原文标题:《不炸皮肚,就不吃豆腐?|扣子奶奶》,题图来源:AI生成
作为吃货,我不吃肉,但离不开豆子,黄豆绿豆红豆黑豆鹰嘴豆。虽然我排斥外购,尽量吃自己种的,但是恶人谷平时的豆制品消耗量一直都不小,以前豆腐豆干豆皮都一大包一大包地买。
但是最近我决定不再外购豆制品。看似是在自给自足的路上又前进了一步,但实则也有“逼不得已”的无奈。我之“自给自足”,本来也是因为不放心种植过程中的化肥农药残留,不放心储运过程中添加施用了什么,至于豆腐到底是怎么回事,且听我慢慢道来。
恶人谷的各类豆制品:左上:二排右是豆丁甜面酱,三排中是黄豆甜面酱;右上:天贝;左下:黑豆天贝,但太麻烦已不再做;右下:包括豆腐酸奶的一餐。
豆制品一概不吃的护工
故事始自家里新增的一位住家护工,请她原是为了照顾父母。
每年冬天我都要离开恶人谷,回家轮值陪护父母。原来我可以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随心所欲,回到家就得一切唯父母马首是瞻。父母年高,对他们,孝就是顺,吃饭必须顺着他们口味,他们爱怎么吃,就怎么吃。
于是,我们家吃饭就“一家两制”,按父母习惯的做法,有鱼有肉、有煎有炒。我不吃肉,再另做一个,青菜豆腐为主,原味清煮居多,同样上桌大家一起吃。
后来,家里新增了护工。护工跟父母吃一样的,对我不吃肉、不吃过度加工都能接受,还夸这“养生”,但是唯独不吃我的豆腐。
按说我买豆制品,只选新鲜原味的,不买任何添加口味的豆干豆皮,更不会买炸过的豆泡和卤过的豆制品。我已经这么注意了,为什么她还是拒绝?
她说自己原先是吃豆腐的,自从自己村子里不炸皮肚,就不吃豆腐了,也不吃所有的豆制品。听得我头大——吃豆腐和炸皮肚究竟有什么关系。
炸皮肚,居然扯上了豆腐锅
皮肚,我是知道的,一种猪皮的加工品。
炸皮肚,是一种专门的加工方式。猪皮去毛去膘,彻底风干,然后低油温下油锅,在慢慢加热的过程中膨大,变大变厚两倍以上,极酥脆。当地经典吃法是冷水泡发后再开水焯烫拌凉菜。后来看到网上也有人撒了调料干吃,或者直接原味吃,称之为“猪皮饼干”的。
虽然我自己不吃肉,也不吃肉类制品,但觉得皮肚颇可吃。猪皮是优质胶原蛋白,虽然皮肚加工过程需要油炸,但是一则皮肚上面残油不多,二则吃之前还要经过一道开水焯烫,煮去浮油,几无残留。
小家小户小规模,加工皮肚用的油一般是自己炼制的猪油,来源是各种杀猪下脚料,猪皮上连带的和内脏附着的,总之是没人买不值钱的,就拿来炼油。猪油是一种优质饱和脂肪,性质稳定、耐高温,皮肚加工所需油温不高,这样加工我能接受。
这些油在炸过皮肚之后,黑乌乌的就成了废料。黑油去哪里了呢?——被做豆腐的人端回了家。这种黑乌乌的油,周边做豆腐的人家家都需要。
煮过豆浆的人都知道,豆浆爱噗——不等煮开就溢出来。而且,如果一噗锅就关火也不行,因为豆浆还不熟,喝上去有一股生生的豆腥气,这样的豆浆不仅不好喝,喝下去还会拉肚子。
大豆中含有大豆皂苷,皂苷分子中含有亲脂的配基和亲水的糖基,表面活性极好,会在水沸之前抢先“沸腾”,产生大量持久的肥皂泡状泡沫,好像一锅热肥皂水——但是这时温度不高,只有七八十度,是“假沸”。
所以,煮老火豆浆讲究很多:锅不能满,只装一半,必须一直有人站在锅边。前期大火,假沸开始之前就要转小火,而且要站在旁边一直搅一直搅,才能够真正烧开。搅豆浆这活,我曾经在台湾屏东的黑猫姐家做过,她要求每锅烧开后至少再煮二十分钟,最好半小时,期间都得用巨大的铁铲不停搅动。
屏东在台湾最南端,巨热,站在锅边热上加热。我曾经怀疑她平时不会煮这么久,只因为我是免费劳工,不用白不用,于是悄悄做一个实验:烧开五六分钟后盛出一碗豆浆,烧足半小时后再盛出一碗,放凉后对照品尝,半小时的老火豆浆确实好喝,自带一种香味。
但是一般做豆腐的人家大锅大灶百十斤豆浆,总是嫌搅豆浆麻烦,而且一锅变两锅,费人费工费时费火。
所以,村庄里做豆腐的人家,就要有请黑油出场。煮豆浆的时候加一勺油,豆浆锅里就可以几乎加满。浮在最上层的油膜破坏了气泡张力,就不怕噗了。充分煮开煮透之后,再把最上面一层带着浮沫的黑油撇去再做豆腐。
其实想让豆浆不起泡,也不一定要加黑油。北京秀才豆坊的办法是在煮浆时备上高压水枪,随时冲沫,还得配合上增加煮锅容积、开火关火。为了做出没有任何额外添加的豆浆,只能在人工上麻烦些。图源:食通社、农民种子网络
查禁皮肚,迎来消泡剂
护工说,她家所在的村子里几十户人家,做皮肚和豆腐这两种生意由来已久。周边的村子有的是杀猪村,从更远一些的乡村农家收猪,家家杀猪卖肉。
城边的村庄从老辈起都是富裕村,更远一点的乡下人家,都愿把闺女嫁到城边的村子。因为这些地方背靠大树好乘凉,有一些服务城市的小生意可做,只要人勤快,就能过上好日子。
但是现在,村子里的皮肚生意已经没有了。
有关部门卫生整治,整掉了皮肚加工。有关部门说了,用杀猪下脚料炼油不卫生,家家户户小作坊挂满猪皮风吹日晒也不卫生,总之各种不安全不卫生,听起来都有道理,这些理由高端大气上档次,非常以健康为本、以人为本。
没了皮肚作坊,也就没有了黑油下脚料,村子里的豆腐户迎来了化工厂的推销员。他们带来了一样“好东西”——消泡剂。消泡剂的构成和原理,不是本文内容,敬请读者自行查询。
每隔一阵,三轮车都会来一次,搬下一箱箱消泡剂。煮豆浆的时候往里一撒,比用黑油省事多了,不用再费劲撇黑黑的浮沫,又轻快又省力,做豆腐的都很开心。
但是,护工从此不吃豆腐了,也不吃豆制品。
此前我是知道消泡剂的,但是依然还吃豆腐和豆制品。一则植物蛋白是素食者的刚需,二则对习以为常的加工品有一种习惯性的盲目信任,觉得消泡剂的质与量像新冠病毒一样“可管可控”。
但是我们家的护工不这么想。
“都说黑油不卫生,可黑油必须得撇出去,不撇干净,做出来的豆腐就是黑的,有没有残留一眼就能看出来。但是消泡剂无色无味,一车一车运进来,一瓢一瓢地往锅里撒,都留在豆腐、豆腐皮、豆腐丝、豆腐干里,吃这个就是吃药,白送我都不敢吃。”
护工很执拗,不分青红皂白一概拒绝,惧屋及乌拒绝所有豆制品。我觉得这种执拗挺可敬的,是对自己的尊重和爱护。
绕得开豆制品,绕得开信任吗?
在这个故事里,有关部门是“以人为本”的:为了加工过程标准化、为了消费者健康,不许小作坊用老办法做皮肚,也消除了黑油。有关部门恪职尽责,化工厂有了新客户,做豆腐的简单省力,都觉得这样挺好的。
我不吃肉,也不吃皮肚,禁绝小家小户的皮肚作坊对我的餐桌也没影响。但是,这个“以人为本”的决策与我爱吃的豆腐和豆制品有关系。
素食者离不开植物蛋白,又怕自己动手做豆腐太麻烦,就试出了一些豆类的转换吃法,照样吃豆,但是不再外购豆制品。
听护工说完,回来就在豆腐皮的配料表上发现了消泡剂。不过在市场上的小贩一般是没有标注的。
其中跟护工学了一样炒酱。炒酱是我由来以久的经典做法,走遍台湾拥趸遍宝岛,原本炒酱的配料是用豆干丁,现在跟护工学了一招,直接有请黄豆本豆,她的经典做法是黄豆煮熟之后炒辣酱。材料选择不同,境界高下立判,用饱含消泡剂深情厚意的豆制品,远不如简单粗暴直接炒豆。
我稍做改动,用黄豆,有时也用鹰嘴豆,口味各有千秋。我不吃辣,就省掉辣椒,只炒甜面酱。另外为了口感,先单独炒豆制造美拉德反应,豆皮焦香之后再下调料和酱同炒。
改良版的炒酱步骤:第一步将浸泡24小时的豆煮熟并沥水晾干;第二步炒豆,炒出硬硬的脆皮,颜色稍深;第三步炒姜;第四步是下料酒化开的甜面酱;第五步将酱烧开后加炒好豆,收水。
炒酱,我可以用黄豆来平替豆干,但扣子厨房里的另一个经典“豆皮麦饭”则无法替代,只能忍痛割舍。单从营养角度而言,对吃货的蛋白质摄入影响不大,豆腐也可以自己做,虽然需要海量的时间,不吃豆腐豆皮也不是大问题。问题在于我对外购的接纳,又减少了一类,对外界的信任亦然。
恶人谷经典料理豆腐麦饭:嫩豆腐片厚片入电饼铛,无油略煎,加麦饭合盖煎香。装盆后上盖豆酱。现在外面的豆腐不敢买,自己做又怕太麻烦,所以这道菜在恶人谷已经失传。
以人为本:以谁为本?
这则小文断断续续写了一年多,最后修改正值《国家的视角》作者斯科特去世,他讲过很多时候的一心“为你好”,但事与愿违的故事或事故。
豆类作物事关人类生存,功莫大焉。豆腐是中国人的伟大发明,以豆腐为基础又生出了一系列豆制品、以及加工业的生态,护工村庄里的生计也是这种生态的延展。从种豆养猪的土地到周边家户的餐桌,养育一众殷实之家的小生意,同样伟大,同样源远流长。可惜如今断了,断掉的不仅是做皮肚的农家生计,也不止于护工餐桌上的豆制品。
作为农夫,我在恶人谷种了各种豆,自给自足程度越来越高,对自己的食品安全无甚担忧。作为吃货开发了各种豆的各种吃法,偶尔也会吃饱了撑的替别人操心:那些购买并吃下了各种豆制品的人,最终消化那些消泡剂的人,是谁?他们在这个“以人为本”的链条里,处在什么样的位置?听说卖鱼的不吃鱼,做麻辣烫的自己不吃更已是惯例,不晓得那些决定禁止小作坊皮肚的人、执行决策现场执法的人吃不吃市售豆制品?以及生产、运销、使用消泡剂的人,锅边做豆腐的人,他们吃不吃呢?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高端大气上档次的“以人为本”,它们跟我们的生活有怎样的关系,我们不一定都想过。
去年有关部门曾推出过一项食品安全法规草案,内容大致是禁绝农民家庭制作干货,原由是不卫生、品质不可控。我不吃辣,几乎从来不会买干辣椒,偶尔买一点花椒大料一类干货,因为不炒菜,用量也不多。但我看到这个草案的反应是:如果真的成法,那我以后不再买任何干货。这是本能反应,因为搞不懂食品安全和禁绝干货何以产生这样的因果关系。
后来很多人签名杯葛,草案不了了之。农民照样可以自己摘花椒茴香辣椒晒干,我照样偶尔买一点点。
也不晓得制定这些法案的人,吃豆腐吗?吃鱼吗?吃外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