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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品|虎嗅年轻组
作者|常芳菲
头图|视觉中国
如果你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在北京拥有自己的事业、未婚的30岁女性,在婚恋市场上最可能会遇到什么呢?
你猜对了——羞辱。总不可能是白马王子。
律师华梅(音译)走进一家互联网婚介中心。一位女性工作人员发问:你理想中另一半是什么样子呢?
她有点不好意思:“我希望他受过良好教育,最重要的就是要尊重女性的意愿,能够和我一起分担家务。”
还没听完,对方就迫不及待地攻击她的外貌、年龄、职业、性格:
首先,你真的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大美女;其次,35岁就是高龄产妇;什么?你还会有不想生育这种想法?如果你想走入婚姻,那你就不能够选择不生孩子呀。可能和你的职业有关,你性格太硬了,要柔软一些。
图片来自《剩女》
相亲角的阿姨刚听说华梅的职业,立刻结束了对话:“不谈了好吗?你吓着我了。”
综上所述,如果你没有作为生育资源的自觉性,还以为自己在婚恋市场上颇具竞争力,想要坚持独立意志,就纯属“自欺欺人”。
否定不仅来源于外界,更来自家庭。
徐敏(音译)28岁,北京人,有一份体制内播音主持的工作,而每每考虑到伴侣条件,挂在嘴边的话永远是——我妈应该不能接受。农村户口、不在北京出生、工作不稳定,都是她妈妈拒绝的理由。催促和寻找却无法停止。
图片来自《剩女》
而结婚,就是大团圆结局了吗?
女性主义者最终决定闪电结婚生子,有怎样的心路历程?为丈夫调职到广州大学的女教授盖琪(音译)不得不直面这个尖锐的问题。她巧妙地答:我当然做了妥协,比如来到广州、生了孩子糊弄他。我会说单身的生活很有趣,很丰富,现在比较无聊,但更幸福。
让我难忘的细节都与时间有关——盖琪说我必须得在一年内完成这些事(结婚生子);徐敏的妈妈说她再不结婚,自己和丈夫的身体情况就不允许帮忙带孩子了;华梅的婚姻咨询师说,你年纪真的很大了。
不论她们是否情愿,每个人心里都为女性设置了倒计时器,这绝非是青春赏味期那么简单。这个时间轴嵌套了最佳生育时间、父母健康时间、男女初婚时间等等因素的考量。而无论她们身在何处,秒针滴答转动的声音,总会适时响起。
显然,于女性而言,这条时间轴更为苛刻。
这三位女性的故事来自纪录片《剩女》(Leftover Women),全片85分钟,由两位以色列导演Shosh Shlam和Hilla Medalia执导。拍摄的过程在前期就遇到了一些困难。《深焦》的采访中,导演们透露:很多女性只想说说故事,不想被拍摄;有些人愿意被拍摄,但家里人不同意,因为“剩女”对于一些家庭来说是“耻辱”,是一种人生的“失败”。
谁定义了“剩女”
想要弄清为何“剩女”一词天然带有耻感,就要知道是谁定义了她们。
“剩女”一词诞生于2006年。
彼时《时尚Cosmopolitan》推出一期杂志,封面标题为《欢迎来到剩女时代》,用以指代那些对寻找丈夫有过高期待,结果沦为单身的女性。
2007年,教育部发布的《中国语言生活状况报告(2006)》中,“剩女”成为171个汉语新词语之一。官方给“剩女”定义为:高学历、高收入、高年龄的一群在婚姻上得不到理想归宿的大龄女青年。
在清华大学社会学博士洪理达的著作《剩女时代》中指出,自2007年起,2010年、2011年、2013年,多篇内容相同的关于“剩女”的文章被各大门户网站和搜索引擎数次转发。文章包括:《简单八招从“剩女”中突围》《有多少“剩女”值得我们同情》。
2010年,全国妇联的一个下属单位婚姻家庭研究会,与婚介行业委员会和百合网联手,在全国31个省份针对三万余人展开调查。其针对中国人婚恋态度的官方调查报告广为流传,其中一条副标题名为“看看你‘剩’到了哪一级”。
在这项调查中,剩女们被分为许多等级,比如“剩斗士”(25岁~27岁)、“必剩客”(28岁~30岁)、“齐天大剩”(35岁及以上)。超过90%的男性受访者认为,女人应该在27岁以前结婚,否则就很难嫁出去了。
至此,“剩女”被脸谱化地塑造为这样一种女性——挑剔导致单身,时常感到孤独,周围朋友带来了同侪压力,又背负着不孝的枷锁。
《现实困境与逻辑进路——基于对互联网场域中“反剩女”话语的考察》一文中指出,事实上,“剩女”话语意识形态区隔了男性和女性。它将女性物化成为供方市场中等待男人挑选的商品。男性是主宰者和拯救者,顺利被男性挑走的女性是合格品,是女人;没被男性挑走的女性是次品,非女人。
最终,这套话语体系迫使“剩女”群体最终改变、降低自身的择偶标准而屈从于现有的秩序。
纪录片中,盖琪最终结婚生子。不难看出,她的家人比她自己更期待这段婚姻,而她多少有些不甘心。
一旦她们未能遵从社会预期成为被驯服的角色,那么她就会面临可以预见的认同危机和身心压力,这实际上是一种男权凝视下的惩罚机制。
正如华梅只能尴尬地离开相亲角,只能接受自己姐姐的残酷判决——没有结婚的女人就是不正常。
而这背后真正起作用的是“符号权力”。布迪厄提出,符号权力的实现依赖于一种普遍共识,但同时,这种共识是一种误识。正如“剩女”问题。
女性的反抗
首先,并没有如此庞大数量的女性被“剩下来”。
此处就不讨论中国出生婴儿性别比高达100(女) : 120(男)了,可以看一个更直观的数字。Gavin W. Jones在2018年发布的论文指出:
中国大陆未婚男女的比例非常低。1970年,30岁~34岁女性中只有1%处于未婚状态,40年过去,这一比例也只达到5%左右,远远低于韩国(接近30%)和日本(接近35%),基本与印度和印度尼西亚持平。
其次,即便我们默认高学历、高收入、一线城市女性结婚可能性低于一般女性。那也完全是女性的自我选择,而非被“剩下”。
腾讯“事实说”2016年的调查现实,81.2%的女性认为超过30岁结婚可以被接受,或者不论在什么年龄结婚都可以。同时,越年轻的女性越能接受在30岁之后结婚,处于经济水平发展越高环境中的女性,越少被“剩女”的刻板印象影响。
图片来自腾讯事实说报告
而原因是一望而知的。
1992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加里•贝克尔在《家庭论》中指出,一个理性经济人结婚的目的,在于想从婚姻中得到最大化的收益,如果婚姻收益超过了单身收益,那么人们就会选择结婚,否则就宁愿单身。
人口学家则提出了Marriage Package(婚姻包袱)的概念。特别是在东亚家庭中,婚姻总是和生孩子、养孩子、照料双方年迈的父母紧紧捆绑在一起。
但婚姻对女性来说,意味着在家庭无偿工作中的时间大幅增加,生育之后,孩子让女性花在家务上的时间增长近3倍。这让她们无法兼顾事业,甚至在职场中成为被歧视的对象。这是一种普遍的“生育惩罚”。
图片来自腾讯事实说报告
但女性想要靠“不婚”、“晚婚”来反抗,也并不容易。
如同福柯所说——“家庭是权力机制实施的最终场所”。
中国的传统文化一向把父母对子女的养育视为投资,投资的目的是为了得到子女无条件听命服从作为回报。
“我们家里那么穷,砸锅卖铁也供你读书!”
“我没有儿子,只有5个女儿,被人说是绝户。可我要证明我女儿比你儿子管用。”
“你小学、初中、高中都上了多贵的学校,我又给你买房买车,怎么现在就一无是处?”
这几句话被华梅和徐敏的父母挂在嘴边。
2014年出版的《中国剩女调查》曾指出:“阻挡父母催婚的最佳屏障是受访者与父母之间的人身距离。”
最后,华梅终于成功了。她一边战斗一边撤退。逃到了北京,又逃去了大洋彼岸的法国攻读硕士。至此,音乐变得轻快起来。她骑着自行车,小路蜿蜒曲折。
没有伴侣又怎么样呢?你看,前面还有很多新的、未知的冒险在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