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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潮(ID:njunewtide),南大学子家乡防疫纪实,南大新传“未来编辑部”出品,作者:储菁
在这里,我和其他人一样,只是一个见证者。我的生活已经成了这一事件的一部分。我住在这里,和所有的一切在一起。——S.A.Alexievich01
“百分之七八十的蜂快要饿死了”
“再过一周,最多十天之内,百分之七八十的蜂都要没有了、死光了。如果这次真的全部死完,我叫我的儿子、孙子都不要养蜂了。”2020年3月5日,周文斌仍在焦急等待返回新疆的通知。
周文斌是浙江温州人,今年是家里养黑蜂的第30年。他家在新疆可克达拉市养了600多箱黑锋, 每年11月至次年2月它们会钻进温暖的蜂箱里冬眠,天气转暖后苏醒、繁殖、采蜜、结束短暂的一生。
(周文斌家的蜂)
2019年11月,周文斌把冬眠的蜜蜂留在新疆,和家人一起返回浙江老家过年。当时他们还不知道武汉已出现“不明原因肺炎”,于是买好了次年2月10日返疆的火车票,想着回到新疆的时候,蜜蜂该苏醒了。
2020年1月25日,新疆启动重大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一级响应。1月27日,新疆伊宁火车站发布公告:“自即日起,伊宁站、精河南站、尼勒克站、霍城站、霍尔果斯站至乌鲁木齐间双向各次旅客列车均停运。”周文斌的火车票就是从乌鲁木齐转伊宁的,这意味着原定2月10号返疆的火车票作废。
这令周文斌心急如焚。他的蜜蜂在2月份就要苏醒了,如果不能及时赶回去喂食,蜜蜂都会饿死,那么今年的收入就泡汤了。他家里从叔叔辈就开始养蜂,蜜蜂早就是自己的家人了,哪能干等着让“孩子们”饿死。
滞留在浙江的蜂农不止周文斌一家。温州、宁波、台州都有蜂农在新疆伊犁、可克达拉养蜂。这些蜂农有一个100多人的微信群,今年春节,群里大约八成的人都返回浙江过年。2月初,群里陆续有人发出“回不去怎么办”、“蜜蜂要饿死了”的担忧。周文斌立刻联络了新疆当地社区的联络员,向联络员说明了火车停运的情况,请求向上级反映并进行协调。然而联络员表示目前新疆地区不允许外地人员进入。
周文斌把情况发到微信群,群主托人找到当地农业局领导协调,但农业局给的反馈仍是“根据防疫政策,现在还不能回疆。”
2月15日,周文斌和侄女罗凌找到了伊犁州领导和可克达拉市领导的电话,继续询问返疆时间,得到的答复是:“疆外蜂农返回需集中隔离14天,回不来的蜂农可由公家接送让别人代养。”
集中隔离,意味着仍旧无法照顾蜜蜂,这不等于没回去吗?周文斌依旧发愁。而公家送去代养也是不切实际的。“代养一是效果不好,自己家的孩子别人不会养,而且黑蜂的攻击性强、容易蜇死人。二是疆内蜂农也都有心无力,他们自己家的都还照顾不过来呢。”罗凌说,她家里也在可克达拉市养蜂。
死于农药中毒的蜜蜂
同样被疫情困住的,还有四川蜂农徐杨。56岁的徐杨是四川攀枝花人,1982年开始养蜂,至今已有38年。2019年12月20日左右,他带着饲养的180多箱蜜蜂从四川成都新都区返回攀枝花过冬,并原定于次年2月4日返回新都。那天是立春,徐杨要准备带着他的蜜蜂开始半年的“游牧”生活。
徐杨养殖的是目前中国养殖规模最大的蜜蜂种类——意大利蜂。蜜蜂的主要食物是花蜜和花粉,当二者缺乏的时候,为了不让蜜蜂吃蜂箱中自己产的蜜,蜂农也会喂白糖作为饲料。花粉采集得越多,蜜蜂才能产出更多蜂蜜。而每年全国各地的花期又是不同的,从南到北依次开放。因此和很多南方蜂农一样,徐杨采取的是“转地饲养”的养殖方法,也就是在一年内带着蜂群辗转多地、采集花粉。
每年惊蛰时分,徐杨便带着意蜂穿梭于西北线:“3月从四川新都出发,到宝鸡延安采槐花蜜,6月向西走,到甘肃宁夏一带追油菜花,到了7月就该去青海了。”
可是突如其来的疫情打乱了他的计划。去年12月中,他带着蜜蜂回到攀枝花过冬。谁曾想,刚到攀枝花,他的蜂就在采集花粉时遭遇了严重的农药中毒,原本180多箱的“家产”很快就死了20多箱。
农药中毒是长期困扰养蜂人的问题。据中国生物多样性保护与绿色发展基金会官网(以下简称“绿发会”)信息,2018年,在河南南阳桐柏县出现了数次大批死亡的中华蜜蜂蜂群,疑因有关部门喷施农药导致蜜蜂中毒,造成损失约3000万元。
徐杨说今年是他家的蜂中毒最厉害的一年。而之后的新冠疫情更是雪上加霜。年后,由于道路封锁,攀枝花的农民们无法出门打工。这样一来,田里忙农活的人倒比往常更多,“农药也打得比以往多得多,”徐杨说:“之前满满的一箱蜜蜂现在几乎见底了。”
(徐杨家的蜜蜂)
眼看着留在攀枝花只会让损失越来越大,徐杨很心焦,他想带着蜜蜂立刻赶回新都去。2月9日,他的蜂已剩不到半数,大多死于农药中毒。他心一横跑到攀枝花的卫生院开了健康证明,便带着蜂箱启程上路。
(徐杨家的空蜂箱)
雨下了一路。晚上22点多,徐杨抵达了位于新都区木兰镇的蜂场。可没想到,刚安定下来没24小时,村政府和镇政府很快就找上门来,要求徐杨立刻离开。根据当地防疫政策,外籍户口人员一律不允许进入。
徐杨愤怒又无奈,考虑到蜜蜂马上要进入繁殖季,他只好连夜带着小部分蜂群“搬家”到了几公里外的太兴镇,那里的管控相对宽松。
接下来的日子徐杨开始了“两头跑”的生活:每隔几天回一次木兰镇照顾羸弱的“大部队”,盼着蜜蜂能繁殖得好一些。
重重受困的养蜂人
据《三联生活周刊》对国家蜂产业技术体系首席科学家吴杰的采访,目前在我国,养殖蜂群有900多万,按蜂农人均养蜂30群来算,全国约有蜂农30万。平常人们对这些过着“游牧”生活的蜂农并不熟悉。
据红星新闻报道,今年2月27日,四川蜂农刘德成在云南省易门县自家帐篷内上吊,结束了44岁的生命。刘德成离世的消息令全国蜂农感到惋惜,纷纷在网上留言悼念。这让蜂农的境况进入人们的视线。
蜂农带着蜜蜂各地奔走,通过售卖蜜蜂产出的蜂蜜,及蜂王浆等加工品来赚钱谋生。按以往的情况来说,徐杨的蜂场每年可产蜂蜜5-8吨左右。
“但是这几年政府对中蜂(中华蜜蜂)进行扶贫补助,搞得我们意蜂的路线受阻,很多地方去不了,”徐杨有些激动地说:“当归、党参、黄芪,这些原本都是意蜂会去授粉采蜜的,但现在一整个县(甘肃省岷县)的蜜采不了,大片的平原就这样浪费了。”
至于今年的情况,徐杨说:“完全得看5、6月繁殖的情况了,产量多少也说不准。”按他了解到四川其他蜂场的情况,“往年这个时候,蜂场应该都打了十几吨(蜜)了,而今年才1-3吨。”
(徐杨家的蜂箱)
周文斌在北方养蜂,通常就在新疆一地采蜜。每年3月到5月底是周文斌饲养黑蜂的时期。刚刚从冬眠中苏醒的黑蜂需要用大量白糖来喂养。等到黑蜂长大一些,在6、7月花期来临时,伊犁的毛茛、薰衣草、油菜花与香紫苏相继盛开,“这一点点蜂就会变成一整箱”,周文斌便带着“小家伙们”开始采蜜。
和其他农业一样,养蜂人也是靠天吃饭。“每年的情况都不一样,碰到风霜雨雪,产值都会受影响”,周文斌说:“前年5月甘肃遭遇大降温,洋槐花全部冻死,蜜蜂采不到蜜,很多养蜂人都赔进本了。”
更令周文斌担心的还有“盗蜂现象”。喂养蜜蜂就像喂小孩,周文斌打了个比方,“用水把白糖化开,小心地灌入蜂巢中。但是不能给小孩喂大人的饭,小孩得吃小孩的量……如果一下子给小孩吃了大人的饭,其他强壮的蜂就会来抢,这就是‘盗蜂’。几天之内,整箱蜂就可能因为夺食打架而全部死亡。”去年一年,周文斌家购置了3万多斤白糖“喂小孩”。
今年的疫情,更让原本就面临重重困难的养蜂人始料未及。3月5日,周文斌让朋友去他可克达拉市的蜂场看了蜜蜂,发现600多箱黑蜂已有一半死亡,密密麻麻、令人心寒。那天他一整夜都睡不着,睁眼就能看到蜜蜂的样子。
这个星期,就是周家黑蜂的“危急存亡之秋”了。如果这个星期还回不去,周家会损失约30万元。而对于养蜂这一行来说,“年收入7、8万已经不错,很多时候仅能维持温饱。”周文斌说。
绿发会助200多户蜂农转运
2月27日,罗凌发现绿发会正在关注各地蜂农返乡问题,并成立了抗疫复工部。这令她看到期盼已久的曙光。
“绿发会”是一家全国性公益公募基金会。2018年河南南阳桐柏县的蜂群死亡事件引起了绿发会的关注。当年9月10日,绿发会在桐柏山正式成立了“中华蜜蜂保护地”,开始为蜂农群体解决困难。
绿发会秘书长周晋峰和工作人员苏菲向笔者介绍,今年疫情发生之后,绿发会在大年三十就已成立了抗疫工作组,关注蜂农转场难的问题。
绿发会先是关注到滞留外地的返鄂蜂农。“据我们了解,滞留在全国各地的湖北籍蜂农超过200户,其中荆门市10多户,当阳40多户,公安、松滋近60户,涉及须转运蜜蜂近10万箱。”苏菲说。
在与各地蜂农取得联系后,绿发会给湖北抗疫指挥部发函,请求为回鄂蜂农开辟绿色通道,减小损失。“我们为蜂农拟好了回乡申请书,同时致电多个地方政府部门,已成功帮助200多户蜂农转运,这个数字还在上升。”秘书长周晋峰说。同时,绿发会还为湖北郊区受困的蜂农送去白糖,并联合拼多多开通电商平台助农,缓解部分蜂农的产品滞销。
2月27日,罗凌通过网友的帮助联系上绿发会,随后她制作了一份“新疆蜂农滞留浙江”的50余人名单交给绿发会,希望他们为新疆蜂农的“返乡难”问题伸以援手。
得此消息后,周晋峰组建了“中国绿发会紧急支持蜜蜂转场”的微信群,搜集蜂农滞留的具体情况,一个个沟通解决。
苏菲说:“我们在2月27号给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党委书记陈全国发函两次,3月3号(又发了)一次,联系了自治区人民政府、抗疫指挥部。考虑到返回吐鲁番的蜂农人数最多,我们特别联系了吐鲁番市政府、农业局与防疫指挥部,一同协调蜂农回乡问题。”
3月4日晚22点,陈全国回复绿发会:“允许外省蜂农返回吐鲁番,不需要集中隔离,需要做必要的检测。”这意味着无论在疆外还是疆内,蜂农们终于可以回家了。
收到消息后,3月5日,罗凌的爸妈急着赶回新疆。但由于当时可克达拉市的具体政策还未下达,周文斌暂时没有启程。3月9日中午,可克达拉市也下达了安排蜂农返场的文件,允许“一家一人返家照顾蜜蜂”。目前地方政府正在安排车辆,逐步解除各地的集中隔离。
而此时,四川的徐杨仍在木兰镇和太兴镇之间两头跑。他家的蜂蜜快卖完了,这就意味着他很快将没有收入来源。之前,一些好心的蜂友对他伸出援手,借给他一些蜜,让他先卖着。作为补偿,他也尽心帮忙照管朋友的蜂。近期,他又向人借了一万多元购买两吨白糖饲养蜜蜂。
生活总得继续。“看看到7月份青海油菜开的时候,争取补上这些损失吧。”徐杨说。
(以上文中周文斌、罗凌、徐杨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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