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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09 11:50

博物馆,是“神庙”还是“论坛”?

现代城市的地理和文化天际线中,博物馆已经成为必不可少的一部分。现代生活的日常和非常里,参观博物馆是无须选择的内容。“博物馆热”已经到来。然而,全世界的博物馆都曾经遭遇寒冬,当下只是寒冬之后的阳春。我希望博物馆不再经历严寒。


博物馆是典守历史和艺术、笼罩在神秘面纱之下的宝藏地,游人趋之若鹜、有时却弃如敝屣的嘉年华,还是保存和传播人类经验和智慧的常青树?如果是后者,博物馆人、博物馆观众和当代社会都做好准备了吗?我们需要思考:博物馆的社会角色和功能是什么?博物馆如何实现其目标?博物馆如何成为每个社会的眼睛、双肺甚至心脏?在这个专栏里,我将呈现我所珍爱和期待的博物馆的模样。我期待她睿智而不狡黠,高雅而不倨傲,美丽而不自恋,心怀远方但始终对眼下温情脉脉。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信睿周报 (ID:TheThinker_CITIC),作者:徐坚(上海大学文化遗产与信息管理学院),原文标题:《徐坚丨神庙消亡,神庙永存 #写给博物馆的情书专栏01》,题图来自:虎嗅(拍摄:萬一)

文章摘要
探讨博物馆作为“神庙”与“论坛”的角色及其社会意义。

• 📜 探讨博物馆角色的历史变迁与现代意义

• 🏛️ 比较“神庙”与“论坛”博物馆的特征和功能

• 🌍 提出开放性、协商性的新博物馆模式

2021年,在柏林老城中心,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的柏林宫和民主德国时代的共和国宫的原址上,万众瞩目也饱受争议的建筑被撩开面纱。这座建筑以现代大学制度的奠基人威廉·冯·洪堡(Wilhelm von Humboldt)和博物学家亚历山大·冯·洪堡(Alexander von Humboldt)兄弟命名,尽管建设过程几经波折,错过了亚历山大·冯·洪堡诞辰250周年的节点,甚至在疫情之中仓促开幕之际,有的部门尚未完工,但它却占据着欧洲文化生活的中心。


洪堡论坛外观。图片为洪堡论坛官网视频截图


这座方形建筑的三个外立面采用了中规中矩的巴洛克风格,整体尺度和比例也符合巴洛克建筑规范。在不算惊艳的外表下,建筑的内部却令人耳目一新:虽然大部分都是博物馆空间,但是容纳了原本在城市南部达勒姆的国立亚洲艺术博物馆和民族学博物馆,也有用来展示柏林与世界的关系、柏林宫历史的展览,还有大量供儿童教育和市民教育的展示空间和活动场所,因此各种艺术活动、讲座、研讨会远比普通博物馆更为频密、火热。


这座建筑之所以采用巴洛克风格,既出于呼应历史的考虑,也为了与北侧已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的博物馆岛融为一体。相对其不出意料的建筑形态、超乎预期的展览内容和活动形式,这座建筑最不同寻常之处在于它被命名为“洪堡论坛”。而且,它旗帜鲜明地以“不只是博物馆!”为口号。这个似曾相识的名称和口号唤醒了我们对半个世纪前提出的“博物馆究竟是‘神庙’还是‘论坛’”之问的记忆。或许,“洪堡论坛”提交了自己的回答,也昭告了“论坛时代”的到来。


“神庙”还是“论坛”?


1971年,邓肯·卡梅隆(Duncan Cameron)在科罗拉多大学博物馆的演讲中横空抛出一句“当下的博物馆亟需精神治疗”,掷地有声地提出了“博物馆,神庙还是论坛”的问题。历任皇家安大略博物馆、布鲁克林博物馆和葛兰柏博物馆“掌门人”的卡梅隆对博物馆的社会角色和定位问题深感忧虑。


“神庙还是论坛”的迷思正赶上新博物馆运动暗流涌动之际,半个世纪以来,“卡梅隆之问”不时被翻出来重新作答,不同的回答直接催生了新博物馆运动的不同实践,甚至“卡梅隆之问”本身也被演绎出不同的形式。


“卡梅隆之问”剑指作为博物馆立馆之基的公共性问题,只是卡梅隆在表述上用“民主”替代了“公共性”。公共性问题涵盖层次复杂,在大部分博物馆中至今都没有得到彻底有效的解决。而“卡梅隆之问”主要针对博物馆的文化机会。博物馆是被控制的空间,无论面对展陈物品还是阐释,观众都预置性地接受它们符合高标准规范,认为博物馆提供的所有说法都是真实的、权威的。这种笃定掩盖了博物馆的偏见,即受制于特定阶级的标准可能被打扮成普适标准,特定阶级的利益会被装扮成全民利益。


卡梅隆认为,博物馆的展陈和阐释都是由职业学者或者专业人员决定的,而且主要服务于中上流社会,艺术博物馆尤其如此。博物馆里其实只有单一的声音,而且以不容置疑的方式传输。因此,他沮丧地发现,博物馆与其说是学校,不如说是教堂。作为解决方案,卡梅隆建议建立一种全新的博物馆——“民主博物馆”。这种博物馆追求博物馆中的文化民主,也就是文化机会上的平等,即不同人群都有均等的表达机会。


“卡梅隆之问”由此转变为博物馆的走向问题:“神庙”代表由社会中上阶级垄断的,信奉社会达尔文主义,以符合自身利益的阐释为普适、标准阐释的方向;“论坛”则致力于发现被淹没、忽视和压制的其他声音。


进一步,“神庙”博物馆在笃信的基础之上,以收集、保存、展示、弘扬等静态形式为特征,“论坛”博物馆则以发现、实验、讨论、多元等动态形式为特征,卡梅隆也将后者称为“观念博物馆”。所以,博物馆应该固守传统职能,收藏、保存和展示古代遗物和艺术,还是积极投身社会,回应社会的现实问题?


“神庙”和“论坛”甚至成为博物馆向左走还是向右走的选项。卡梅隆之后的学者不断赋予这组二元关系以更多的可能性:“神庙”是自上而下的、教谕式的,而“论坛”是自下而上的、共识式的;“神庙”是传统的,即使是18世纪以来成立的现代意义上的博物馆,大部分都是,也自认为是“神庙”,而“论坛”是现代的,新博物馆运动的产物都聚拢在“论坛”的旗下。在新博物馆运动的话语里,“神庙”是必将祛魅的。


地处华盛顿中心的史密森学会的变迁,形象地说明了博物馆如何从“神庙”走向“论坛”。1846年在英国科学家史密森(James Smithson)向美国政府捐赠的基础之上创办的史密森学会是由21座博物馆和国家动物园组成的博物馆群。


史密森学会一度被称为美国国家博物馆,虽在1967年改回旧名,但作为国家博物馆之实未变。从最早建立的史密森学会大楼和艺术与工业大楼,到20世纪初建成的国家自然史博物馆,史密森学会旗下的博物馆均属神庙类型,都笃定地以“推动知识的增长和传播”为己任。


转变出现在20世纪60年代,史密森学会旗下被视为“试验前沿地”的阿纳科斯蒂亚社区博物馆设址于远离国会山旁核心地块的非裔美国人聚居区。2016年,在持续努力了一个世纪后,美国国家非裔美国人历史和文化博物馆在史密森学会博物馆群核心区域开幕。2004年开幕的美国印第安人国家博物馆则代表着对美洲原住民的致歉和尊崇。未来将加入这个群体的还有国家拉美博物馆和妇女历史博物馆。这些博物馆构成了对泛滥于这一领域的白人至上主义的抗议和纠正。


美国印第安人国家博物馆。图片来源于Library of Congress


洪堡论坛以更激进也更完备的方式宣告了论坛类型博物馆的最终实现。两家非欧洲艺术博物馆的入驻显然是有意安排,它既呼应了文化多元诉求,也回应了对殖民主义罪恶以及文化遗产返还问题的关注。“论坛”被界定为“一个社会文化生活的开放空间”,而洪堡论坛直接回答了当前博物馆面临的诸多问题。


瓦解的不仅仅是结果,更是过程


“论坛”仅是“神庙”的对立面或者补充形态吗?显然不是。“卡梅隆之问”已经描述了“论坛”的重要特征,只是长期被忽视,直到洪堡论坛才体现出来。“论坛”意味着不固定、不刻板、沟通和妥协,因此需要展示过程,而不是知识的最终定型。


在洪堡论坛出现之前,这个地块上曾经有一座被称为“洪堡盒子”的五层建筑,是洪堡论坛在建设过程中的工作基地。洪堡盒子展示洪堡论坛的建设方案,也欢迎游客登临平台观摩工程进展。建设方案是公开的,可以批评和讨论,也会修改。洪堡盒子里有活动空间和临时展览空间,这里的活动和展览既有完整性和独特性,也是最终将呈现在洪堡论坛的活动和展览的预演和序幕。


洪堡盒子对柏林宫的历史和柏林对于世界的意义的解释,扩充之后成为洪堡论坛的常设展。洪堡论坛关心的城市与未来、博物馆伦理、非道德获取的文化遗产的返还问题都在洪堡盒子里做好了铺垫,甚至拉开序幕。在讨论未来将在洪堡论坛开幕的展览中,归还贝宁艺术品的吁求被视作其光辉的结尾,而且颇有成效——2022年底,德国向尼日利亚归还20件贝宁青铜器。洪堡盒子瓦解了传统博物馆的一锤定音和不容置疑。


在位于莫干山脚下德清县龙胜地块的源文化博物馆群的建设上,基于对开放博物馆的理解,我们也尝试表达类似的协商和沟通,以及不确定性和流动性。源文化博物馆群是一个以小见大,既扎根于龙胜地块的本土性,又试图通过这个地块的生态资源、生计方式、社会结构和观念反映普遍见于类似集水域的江南性的新博物馆群体。整个博物馆群占地约2平方公里,并没有在封闭状态下一拥而上,等待剪彩之时齐齐亮相。


源文化博物馆群中的四边庭文化地理单元实验室。集良建筑事务所 / 摄


首先建成和投入使用的是一座名为“四边庭文化地理单元实验室”(以下简写作“四边庭”)的两层建筑,融展览、会议和在地工作于一体。龙胜地块上的漾口、前埠、龙胜三村没有迁移,村民们依旧活跃在这片土地上。


四边庭临近洛武公路,过往人车众多,因此计划开放给所有有兴趣在此驻足逗留的观众,聆听他们的意见。一楼的展厅以建于江南基岩之上,从作物、生计到管理、信仰的江南性的源起为主题,表达了策展团队对于龙胜地块及其与江南、中国、世界的关系的理解。二楼的公共空间展示未来将陆续建成的各个博物馆的模型,表达论坛类型博物馆的过程性。


四边庭的总体策展观念被界定为“预演与复写”,表达了论坛类型博物馆的可协商甚至可变更的特征。这里陆续开展的在地文化和艺术研讨会、驻访计划也会反过来丰富策展团队对龙胜地块的进一步理解。


如果仅仅将不确定性、协商性和开放性理解为博物馆里不止一种声音,那仍然是简单化或者误解了论坛类型博物馆。如果博物馆仍然由封闭的、单一的群体所垄断,其运作过程不为外人所知,那么卡梅隆期待的文化机会上的民主将永远不会到来。


“论坛”瓦解了“神庙”吗?


“论坛”和“神庙”代表着的是向左走、向右走的抉择吗?二者绝不可能兼容吗?一定意义上,是的。卡梅隆认为,没有一家博物馆可能兼为“神庙”和“论坛”。那么,“论坛”会全面替代“神庙”吗?即使是提出博物馆需要反思自身社会定位的卡梅隆也小心翼翼地回护,认为有些博物馆可以继续作为“神庙”,有的则需要反思先入为主的偏见,并且寻找其他的表达和阐释。


“论坛”是什么模样的?是类似同样可以追溯到罗马时代的公共浴场吗?卡梅隆提到,“论坛”不可能是游乐场或者社交中心,它更不应该是各自摆摊叫卖的菜市场。过去半个世纪的论坛类型博物馆的建设经验瓦解了神庙类型博物馆无所不包的代表性和至高无上的权威性,在辨识出隐藏在博物馆里的权贵、中上流社会、白人、男性等预置视角后,一大批表达其他人群的认知和观点的博物馆应运而生。


即使洪堡盒子那样开放的建设,也只是利益共同体寻求最大公约数的过程。20世纪70年代美术馆和画廊关于艺术阐释权的争执也准确地表达出“神庙”和“论坛”的切换问题。艺术阐释权长期依赖于艺术史专业人士、博物馆的管理层和艺术史研究者,但这次转换并没有取消美术馆和画廊,反而导致了其类型和数量的激增。


“神庙”的神圣性不会被瓦解。罗伯特·苏利文(Robert Sullivan)提出:“博物馆是礼制空间,社会在此昭示它们珍视的内容。通过选择和保存器物、物种和文献,博物馆用过去的证据为它们所归属的社会界定何谓影响深远、价值突出、举止适宜。”因此,所有的博物馆都通过提供笃定的“知识”,通过界定神圣性和纪念性价值,表达和强化所属群体的价值观。


博物馆一定是“神庙”,只是悄悄地掩盖了“是谁的神庙”这一问题。作为最早的现代意义上的博物馆,大英博物馆宣称以“为公众所用,造福公众”为宗旨,世界各地博物馆纷起效尤,只是罕有解释何谓“公众”。“卡梅隆之问”后,作为内容的“神庙”并没有消失,反而应该带来“神庙”的丰富化。但是,作为方式的“神庙”在任何博物馆中都已丧失可信度,不再被视为理所当然了。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信睿周报 (ID:TheThinker_CITIC),原载于《信睿周报》第127期,作者:徐坚(上海大学文化遗产与信息管理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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