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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腾讯新闻《潜望》,作者: 刘鹏、 李儒超、 郭晓峰、 唐媛、 邬川,头图来自:IC photo
“回国成为大多数家长的选择。但大量需求使国际航班一票难求,一位13岁留学生母亲时欣对腾讯新闻《潜望》讲述,很多家长花了几万甚至几十万都买不到一张回家的票,而且多国对中国取消过境,造成连转机都无法实现。已经买到票的孩子也面临高度不确定性,国航等航空公司突然取消航班,原本一线希望也已经落空。”
疫情在海外国家的迅速爆发,猝不及防中,数以百万计的留学生群体成为夹心层。
一个月前还在筹集口罩援助国内、提醒父母不要乱跑的他们,角色瞬间对调。走在异乡路上,路人的眼神也觉得开始变样,黄皮肤成了原罪,戴口罩用围巾挡住下半边脸成为留学生的出街必备技巧。每日激增的疫情趋势更是让他们提心吊胆,如果要留下来,未来几个月可能都要小心翼翼到神经衰弱。
但回国的选择也开始变得棘手,连日来的机票价格跳涨,又伴随着大量航班的临时取消,让回国之路显得曲折又漫长。即便登上航班,一路上的吃喝、休息都成问题,还要做好不幸与病例同机的准备。更令他们担忧的是,回国潮可能引发的疫情境外输入风险,叠加上个别回国人士的出格行为而引起的敏感情绪,让回国之路远不是买一张机票那样简单。
去留之间,一位在英国伯明翰大学读书的留学生感慨道:
“其实我们不想回国连累人,连累已经稳住的疫情大局,但在这里又好害怕,危机时候还是陪在家人身边更安心。“
腾讯新闻《潜望》对话包括英国、意大利、澳大利亚等多国留学生及家长群体,记录下他们的恐慌、彷徨,以及坚强。
两万未成年留学生在英 ,家长疾呼:我的孩子才13岁
送孩子去英国读小学、读初中、学马术,练就一口纯正的伦敦腔,成为中国近年来不少中产家庭的教育新选择,留学生低龄化人群不断增加。
但面对新冠肺炎疫情全球蔓延,当意大利封锁、美国宣布国家进入紧急状态时,英国制定出的防疫政策因带有明显的“达尔文式”印记而饱受争议,低龄学生面对疫情呈现出比成年留学生更多的手足无措。
根据中国驻英大使馆提供的数据,目前在英国总数22万的留学生中,未成年人多达2万人。如何让还没有太多自理能力的低龄留学生安全度过公共危机?
留在英国显得危险重重,一位13岁留学生母亲时欣对腾讯新闻《潜望》讲述,英国目前针对未成年留学生的监护体系,主要应对常态下的个人问题,面对突发公共事件,链条面临崩溃。
具体来看,英国低龄留学生日常依靠寄宿学校和监护人(或者商业监护公司)照顾,学期中住在学校宿舍,假期一般是回国或者住在监护人家或者寄宿家庭家。而寄宿家庭需要提前预定,并且大部分是英国退休老年人经营维持,他们本身也是易感人群,目前已经有很多寄宿家庭明确拒绝接受中国学生。
回国成为大多数家长的选择。但大量需求使国际航班一票难求,一位13岁留学生母亲时欣对腾讯新闻《潜望》讲述,很多家长花了几万甚至几十万都买不到一张回家的票,而且多国对中国取消过境,造成连转机都无法实现。已经买到票的孩子也面临高度不确定性,国航等航空公司突然取消航班,原本一线希望也已经落空。还有小于 11 岁的孩子,有航空公司取消了无人陪伴服务,买到机票也无法登机。
即便是买到商业航班的机票,小留学生的回国之路看上去也不轻松。家长们在时欣组建的群中接龙,讲述自己孩子遇到的问题:有需要转机且无人陪伴的,有中转香港但因新政无法入境的,还有没有任何防护用品,登机可能意味着更大风险暴露。
时欣联合上百位家长联名上书驻英大使馆,申请组织包机将这些未成年的留学生送回国内。作为家长,其愿意支付相应费用,也完全愿意服从中国政府的防疫措施,让孩子回国后居家或者集中隔离。
3月17日晚间,时欣收到了大使馆的回复,2万人的包机需求使馆目前无法应对,建议继续其寻求商业航班。但使馆同时向民航局进行反映,转交了家长们对于恢复部分航班的意见。
当晚,就有家长欣喜发现,国航已经开始恢复小部分航班,但因为家在成都,因此需要在落地配合防疫政策后再转机,全程需要20个小时。
“为了安全不让吃东西,要撑20个小时,娃太累了。”
她又发了一个大哭的表情。
另一位妈妈安慰她,总能到家就好。“是啊,孩子还得到了历练,也是好事!”又一位接茬打气。
遭受侮辱和歧视 ,澳洲留学生阿雅的坎坷回国路
3月14日晚间。在历经20多个小时的长途颠簸后,澳洲留学生阿雅回到了久违的银川。
一切要追溯到两周前。当她和朋友进入澳洲当地一家药店,药店保安意外对她们进行了行为侮辱,“他对着我们捂住嘴刻意的咳嗽,很刻意。我们没有搭理他。”
让阿雅没想到的是,这只是一个开始。不久后,当她去家附近另一家药店找口罩时,两个十岁上下的孩子竟然在电梯里吼她,中国人滚出去。
“当时我很震惊,问他们为什么这么说,紧接着,他们就从自行车头盔里拿出了一个东西,砸到了我膝盖上”。
这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倒了阿雅。在过去的一个多月里,由于担心身在国内的父母,留学在外的她已经颇为焦虑;如今,疫情来势汹汹,医疗问题之外,对中国人的歧视又带来了新的人身安全问题。
她彻底坐不住了。
“这里不安全”,阿雅说,在澳洲当地,除了亚裔,几乎没有人戴口罩------况且,也确实很难买到口罩。“药店没有,医院有但也压着不让用,除了传染病科,没有医生和护士戴口罩”。
“他们说,这是为了避免群众恐慌”。阿雅很无奈。必须尽快归国。国内显著的向好趋势,与国外形成了鲜明对比,回国成了阿雅此时最强烈的念头。然而,学校坚决不停课的态度,成了落实这个想法必须迈过的第一大关。
阿雅所在的昆士兰州当时并不算疫情严重地区。3月初,整个澳洲也不过100例,昆士兰的确诊病例更是屈指可数。没有学校认为,新冠肺炎可以成为停课的理由。
错误的认知主导了他们的决策。“我跟学校老师谈到疫情,他告诉我,戴口罩没什么用,边说着,他拿起消毒液,打在手上,迅速搓着。”无法理解飞沫传染,自然不会明白停课的重要性。
毫不意外,在咨询学校的国际学生管理中心后,阿雅得到了相同的答案。幸运的是,在听到阿雅所遭遇的被歧视经历后,学校的工作人员建议她去看看校园心理医生。
这也成了一切的转机。
“心理医生给我的建议,说我可以适当休息一个学期,下个学期再回来上学”,阿雅说,这个建议直接带来的后果是,阿雅可以凭借心理医生开出的建议文件,不用休学,就能休息一个学期。
而休学是澳洲留学生不到万不得已不愿意采取的手段。虽然申请休学容易,但保学生签证难;就算签证能保住,再回澳洲读书,无论学生签证到期与否,也得重新申请COE(澳大利亚电子录取确认书)。
“即便如此,我认识的90%澳洲留学生,也申请了休学。”阿雅告诉我们,没学上还好,没命上学才是个问题,这个选择题对于中国人而言,几乎没有任何选择难度。
而幸运的阿雅虽然避开了繁琐的休学程序,毕业时间也无奈从今年年中推到了明年。
3月11日,办完学校的手续后,阿雅顺利订到了票。从布里斯班到台北,台北到上海,上海再到银川,共计一万六千人民币。阿雅苦笑说,不贵。
问题早已不是钱多少的问题,而是能不能回来。“我们随时面临着航班被取消的风险,不少朋友明明已经买了机票,但是第二天航班就被取消掉了,因为澳洲现在已经砍掉了90%的航线”。
很多航班已经超售。在此之前,一些国内航司已经停了部分澳洲航线。这使得这趟归国旅程,变得前所未有的艰难。
阿雅因为归国时间相对较早,幸运避开了归国高峰。但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3月13日晚上8点,阿雅来到布里斯班机场。和预想中一样,机场没有任何防疫措施------既没有任何体温检测,除了中国留学生,也没有人戴口罩。
全身防护的阿雅如同一个异类,站在既熟悉又陌生的机场中。
一切似乎顺利向前推进。直到进入机舱,阿雅买来的高价口罩的耳带却突然断了。“一个10澳元,换算成人民币,差不多50块钱一个”。阿雅只买到了5个,但20多小时的旅程中,阿雅因为同样的原因换了三次口罩。
阿雅难过而又心慌。在她后排,一个男人一直在咳嗽,几乎没有停过,阿雅安慰自己,他可能只是嗓子难受。睡意不甚浓,机舱内呼噜声似乎也比平时更响。蜷缩在座位上的阿雅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可能是心理问题,我总感觉自己身上有病毒,时时刻刻都拿着消毒液洗手。从上飞机,我总共去了两次洗手间,每次都带着消毒喷液清洗马桶,洗完手再喷一点二次消毒,回来座位再三次消毒”。
大概是机舱内气压和湿度的问题,阿雅的嗓子也开始有点不舒服。找空姐要来一杯水喝,依旧没有缓解。她使劲吞咽口水缓解,并祈祷着,一切会尽快过去。11点,飞机落在上海,提心吊胆的旅程终于结束大半。平时繁忙的浦东机场,如今人烟稀少,这不免让阿雅有些唏嘘。但当看到工作人员都穿着隔离服、旅客都带着口罩时,阿雅忽然有点想哭。
“我知道,我安全了”。
晚间8点。经历一系列防疫手续,阿雅终于乘上银川当地安排的一辆大巴。很快,她来到了指定隔离酒店。因为一路上想减少取口罩的频率,到达酒店时,阿雅已经快24小时没吃过东西。“胃饿到痉挛,吃了点热的东西后,才好很多”。
稍稍整理完心情,安慰完父母。几个小时后,她在自己的小红书笔记上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如果我真的不幸被感染,希望我的防护措施可以尽可能降低传染他人的几率。只要不传染给其他人,一切都好说。现在我甚至觉得,在抵抗病毒的时候,我已经没什么可怕的了。说不定,我还能暴瘦?”
当然,除了千方百计想要回国的留学生之外,也有一部分留学生选择留在当地。
选择留下:哄父母一切都好
因大批需求推动回国机票价格跳涨,以及国内对境外输入防疫政策收紧,更多留学生观望之后选择留在当地。
米兰大学学联主席李恒泰对腾讯新闻《潜望》描述,意大利在全境封锁以后回国的航班基本没有,即便能回去,在飞机的密闭空间上熬10多个小时,不确定性因素更多。
“然后就是面临回国隔离的问题,大多数同学回家需要转机,但是有的省份落地就要隔离,14天以后回家还要在自己的地区隔离,加上路上耽搁可能会超过一个月,所以考虑之下还是目前暂时留在意大利观察情况好一点。”为了帮助这些留在当地的学生,李恒泰所在的米兰大学学联此前还购买了1500个口罩分发出去。
“大家的心态保持的还可以,众志成城共渡难关。”他介绍,留下来的学生通常面临的最大问题是如何说服在国内的父母家人,哄好他们的情绪。
“我们这边有个家长,每天会在群里发一下妖魔意大利的情况,比如什么意大利人上街游行,意大利用摔炮抗疫,还有超市卖空的图片。”为了证明并安抚家长,李恒泰专门跑去了一趟超市,拍了满满的货架视频发给他们看,让他们安心。
“目前意大利超市的储货量是完全够的,就我自己的观察,我家附近的三个超市我最近都去过了,感觉甚至比平时东西还要多,超市也没有出现涨价的情况,主要问题就是去超市需要排队,超市也在限流,尽量控制超市的人流量,所以我们也是建议同学们在人少的时间段做和好防护以后出门。”
与李恒泰这样态度坚决的留守派相比,在英国伦敦玛丽女王大学读研究生的张静属于“犹豫不决”的留守派。
张静所在的学校,上一周还在进行正常的教学活动,虽然出勤率低得惊人,几乎不到1/10,有的甚至出现教师与同学一对一的场面。1/10的出勤同学中,也几乎有70%是外国学生,几乎看不到中国留学生。本周,学校发布了计划3月23日起采取线上授课的邮件,但是各位授课教师已在本周将所有的教学活动转为线上,包括即将举行的期中考试也将采用线上的形式。
学校调整教学活动,主要原因为英国新冠病例的几何式增长——从3月1日确诊病例36例到3月17日确诊总人数已经达到1950人。“虽然病例持续往上翻,一下子变得很严重,但是也倒没有到情绪激动的时候,正儿八经的情绪被点燃,是上周鲍里斯发布的抗疫新策略。”
鲍里斯(Boris)是英国现任首相,他在上周的新闻发布会上正式宣布英国进入抗疫第二阶段——“拖延”阶段。新闻发布会发布文章称, “不严防死守,容忍疫情缓慢进展,期待大部分人在隐匿性感染后无症状或仅有轻微症状,从而在人群中获得普遍免疫,以控制疫情” ,即通过“群体免疫”来防控新型冠状病毒。
也就是从那时起,张静身边的中国留学生开始爆发要买机票回家的想法。当然,她认识的一些欧盟国家、英国本土、巴基斯坦的同学,也开始有了回家的打算。很快,张静就加入了两个不同的微信群:一个是主张留守的,相信当地政府;一个是主张买票回国的,觉得当地政府的预防措施不是很有效。“两个群的人都很多,大家讨论的理由都很充分。”张静说。
张静告诉腾讯新闻《潜望》,虽然选择留下来,但是犹豫不决。张静解释称,是因为自己家并非北上广一线城市,回国必然面临转机问题,自己对入境后落地机场的隔离政策并不熟悉,加之多次转机本身也可能增加交叉感染的风险,让她选择了留下。
张静的一些同学父母,决要求他们回国。
“有的甚至说学位和毕业证即使不要了,也一定要回来。”
但张静的父母将决定权交给了张静自己。“我们家很民主,自从高三以来,我自己的事情基本都是自己做主,父母很尊重我的想法。”张静说自己非常纠结,“在这个时候,我只是觉得回国需要勇气。承担的不仅仅是昂贵的机票,还有别感染的风险。我特别希望能够得到我父母强烈的支持,但我问他们这个问题的时候,他们都含糊其辞,让我自己想清楚自己做决定。”
张静与其他留守的留学生一样,选择待在学生公寓里,像所有中国人之前两个月所做的那样,谨小慎微地保护自己,等待疫情缓解,好消息的到来。
本文来自腾讯新闻《潜望》,作者: 刘鹏、 李儒超、 郭晓峰、 唐媛、 邬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