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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孤独图书馆 (ID:aranya_library),图文作者:陶松子,原文标题:《见手青72小时:菌菇之神如何重塑我的视觉》,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1
2024年8月22日一个很平常的午后,我正坐在家里的沙发上,突然发现客厅的空气中有许多灰尘。
这些灰尘好像随着气流高速运动着,运动形态好像大海里的沙丁鱼群。放眼望去,整个客厅都充满了高速运动的灰尘。我真的惊叹于我们家客厅如此恶劣的空气质量,然而转念一想,或许,这种灰尘太过细小,实际上它们本就充斥在这个世界上,只是我今天突然拥有了能看见它们的能力。想必是我骨骼清奇,突然开悟,耳清目明,因此两眼能辨空气中的微尘,并根据灰尘运动的形态推测室内气流的运作。(竟能有此想法,说明此时已经中毒不浅!)于是我暗自窃喜,奔走观察其他房间,都能观察到气流运动。
我还尝试用手去干扰运动的气流,气流果真会避开我的手,在我的手周围形成一个保护层,我的每根手指尖还会朝外散发出一点水雾。我继续玩赏着我新获得的超能力,在厨房和餐厅的连接处发现了一处气流复杂地带,我将它比作百慕大三角:众多气流在此交汇,在这里形成了两个垂直于地面的巨大的气流螺旋。透过气流螺旋看对面的鞋柜,鞋柜会发生轻微抖动形变,就像透过火焰边缘看物体,物体产生的形变那样。
我抑制着得意喜悦之情,又坐回沙发上,打开小红书搜索“能看见房间内气流”,想看看有没有同道中人,结果并未找到与之相关的帖子。把“室内”“气流”这两个词语联系起来的帖子,多与室内新风系统和选房选址相关。
我再回看自己刚刚输入的这串搜索词条,突然觉得这不应该是一个正常的人类会问出的问题。仔细回想一下自己刚刚在室内观察气流的行为,对着空气,时而蹲下,时而用手试探,像极了之前在网上看过的吃菌子中毒产生幻觉的患者的行为,而我午饭刚刚吃了见手青!
2
我先去了社区医院,医生给我开了输液的针水。医生嘱咐我,如果幻觉变严重了,一定要去大医院接受治疗。
其实这时我的症状很轻微,我也并没有很确定自己一定是见手青中毒,甚至有些怀疑刚才在家中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
坐在社区医院输液的两三个小时里,我逐渐确定自己确实是中毒了:那些在家中看到的“灰尘”,现在变成了现实中不存在的,比灰尘更大颗的半透明颗粒(沙粒大小),我称它们为“像素沙粒”。这些像素沙粒和家中的“灰尘”一样,都在高速运动,尤其是喜欢形成螺旋形状进行旋转。和”灰尘“相比,像素螺旋是非常明显的幻觉,因为它们体量更大,甚至带有色彩,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梵高的著名画作《星空》,或许梵高也有过类似的幻觉经历呢!
说回我的像素螺旋,它们并不会充斥着整个空间,也不会一直存在。对我来说,这种像素螺旋的出现需要满足两个条件:一个是需要有一块较大面积的净色或有规律花纹的区域;二是我的目光要在这片区域停留几秒。但这两个条件其实很容易满足,因为输液室四周都是大面积的白墙,因此在输液期间,我的幻觉就已经“升级”了不少。像素沙粒开始出现了明显的色彩,最先出现的是鲜绿色,其次是玫红色,但这两种颜色都具有满满的电子感,很像千禧年代计算机屏幕里的字符的感觉,这两种颜色的像素螺旋运动起来也很像古早电脑屏保的特效动画,因此我能轻易分辨出它们与现实世界的不同。有必要说明的是,尽管颜色鲜艳,但它们是半透明的。
在整个幻觉期间,我看到的幻觉都是半透明的,不会完全遮挡真实世界。除了像素沙粒带来的幻觉,此时现实中物体的形变也更加明显,不过这种形式的幻觉需要满足的条件是我需要长时间凝视这个物体。比如我的目光在输液室的天花板和墙壁连接处放空,我就逐渐发现天花板在“呼吸”,一起一伏好似有生命一般。
到此时为止,我认为我的幻觉都还比较轻微,不影响日常生活,也没到网络上“看小人儿”的程度,希望我的幻觉可以在此基础上保持平稳,逐渐消失。然而当时我不知道的是(也是后来在医院里医生告诉我的),这种幻觉的一个典型特征就是夜晚加重,白天减轻。
当我回到家,随着夜晚来临,我的幻觉明显加重了。
我的卧室只开着床头灯,比较昏暗,当我站在床边时,发现我的绿色黑色条纹相间的床单在微微变形,我的眼睛看着床单,好像在看掉帧镜头一般,有些卡顿,很不真实。这时床单上浮现出了一个和床单一样花纹的像素螺旋,这个脸盆大小的像素螺旋从床单上漂浮了起来,运动到垂直于地面的位置靠在床头,飞速旋转。由于离心力作用,像素螺旋的边缘甩出了许多小积木一般的像素块儿,有一些还甩到了我身上。这个幻觉其实很平和,但却诡异极了。我很害怕我的床单,我跑出了房间,并在这一瞬间决定了马上动身去大医院。
3
大约晚上八点半,我和妈妈到达了红会医院(云南省第二人民医院)的急诊科,稍后爸爸也赶到了。医生询问过我的症状和食用的是哪种野生菌之后,表示已经出现幻觉的话,是不能离开医院的,要住院。
红会医院在野生菌中毒的诊治方面口碑很好,医院有一套已经十分成熟的治疗流程,第一个步骤就是洗胃和服用泻药。我非常害怕洗胃,很不情愿。但据医生所说,清理胃肠道是最根本最需要优先处理的步骤,如果这个步骤省略了,那么之后的治疗效果都会大打折扣。
于是我还是去洗胃了,洗胃确实很痛苦,但比之前想象中的要好一点,在我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不过很不走运的是,我有鼻炎,在洗胃插管的刺激下,我的两个鼻孔都疯狂流鼻涕然后堵住了,我的嘴巴也正在忙碌地呕吐,所以我几乎无法呼吸,只能使劲擤鼻涕,想让鼻孔通气。最终洗胃完成,但我的整张脸都布满了红点,看上去像过敏长满了皮疹,破相了。
关于我的破相,第二天我去楼上皮肤科挂了号,医生说这些红点是细微的皮下出血点,可能是洗胃过程中我的脸部过于用力了,不过不用担心,这些红点会逐渐自行消退。破相的问题就不多赘述了。
说回我的治疗方案。在医院的大部分时间我都在输液,注射一些补充能量和电解质的药液,还有护肝的药物,因为见手青中毒会对肝脏造成损伤。同时我需要每天服用两次泻药,多喝水,加快体内毒素的代谢。作为一个外行人,我个人的理解是,见手青中毒并不像毒蛇咬伤中毒那样,需要毒蛇品种对应的血清来解毒治疗,而是主要依靠人体自身的代谢将毒素排出体内。因此治疗的思路比较像是,在尽可能保护身体不受损的前提下,加快人体的代谢和排毒。
很快,我被安排进了急诊科的病房,输液了一整夜。
这一夜我很难睡着,一方面是输着液我不太自在,另一方面是幻觉实在太强烈,也太精彩。身处在病房里我很有安全感,不再害怕幻觉,我的幻觉也变得更加自由洒脱,浓墨重彩。我的像素沙粒们更强大了,它们像沙画画家手中的沙子一样,在我病床上方的天花板上肆意挥洒。现在的它们,已经可以呈现出任何颜色,娴熟地晕染,渐变。像素沙粒的细腻程度也能让幻觉画面看上去很逼真,看不出颗粒感。打个比方,现在我望着天花板上的幻觉,它的视觉效果很像是在没关灯的房间里,投影仪投出的画面,它是清晰而流畅的,但是整体颜色较淡。我的绝大部分天花板幻觉都是动漫的形式,有点类似宫崎骏的画风。我还戏谑地和爸爸妈妈说,我的天花板上有免费的动画片可以看呢!
首先,一阵像素沙粒的风拂过天花板,聚成了三个兵马俑,他们并排着跳了十米跳台的跳水。他们跳进了一条大河里,河里有一群朝着同一方向缓慢游动的大鱼,大鱼们又变成了大象犀牛这些大型动物,也是朝着同一方向缓慢迁徙,有种朝圣般的神圣感。又一阵像素沙粒的风吹过,场景切换。天花板上有一个圆形的消防喷淋头,它变成了一个骑士的头,欢快的骑士骑在欢快的马上,任由身边风景变幻,在田间,在丛林。消防喷淋头又变成了一个诗人的后脑勺,这是一位中国古代诗人。只见他挺拔的背影,站在一叶小舟上,在水面上平缓地行驶。又一群像素沙粒卷过,画面刷新,重新铺陈出的是一大片淡蓝色和青绿色交映的梯田,有许多人在田间劳作,还有小孩在一旁玩耍,其乐融融。
在无数场景变幻中,有一个非动漫形式的场景令我印象深刻,因为它的展现形式和画质更像纪录片,我的像素沙粒的笔触更加细腻了,能像照片和录像一样描绘出和真实世界无二的画面。我看到了一片荷塘,一艘行驶的小船上有大人在采摘莲蓬,还有小孩扒着船边在水里游泳,整个氛围都很有乡土中国的气息。
我的免费天花板动画持续了一整夜,只要我望向天花板,它就会开始播放。但它并不是一整个带有剧情的逻辑通顺的动画,而更像是无数个不相关的碎片合集。每个场景大概能维持三到五秒,之后由像素沙粒的微风丝滑转场,进入下一场景。至于会出现什么场景,也不是完全听我指挥,它有点像梦境,会自行变幻,而我只是个旁观者。
天花板上有一个有点可怕的小东西,那是一枚豌豆大小的螺丝钉头,远看有点像只虫子。我在心里想着它“远看有点像只虫子”,于是它真的变成了一只虫子。它甚至开始扭动,开始小范围爬行,甚至还长出了好几条又细又长的腿。我惊叹于它新变幻出的细长腿,实在是太恶心了。只见它的细长腿们一边摆动招摇,一边越来越长,逐渐变成了艺术体操里面的彩带,是黄色和粉色的。这些彩带腿继续摆动和变长,缓缓朝着我脸的方向落下。
接下来就到了今晚的重头戏,看小人儿环节。
我幻觉中的小人儿主要是以我的输液滴斗为原型变形而成的。输液滴斗非常适合变小人儿。一是它是一个小巧的圆柱形,其轮廓大小和人形小手办类似;二是它透明而反光的材质,晶莹剔透,能给幻觉增添朦胧的光晕;三是它是动态的,每当药液滴落下,小人儿的神态动作也会变化,惟妙惟肖。于是,当我无聊地凝视着我的滴斗,我看到了我幻觉的第一个小人儿——特朗普。
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和动作,只是站在那里,展示了一个标准的人类的形状。几秒后,滴斗变成了一个穿着夜行服的侠客,他表演了几个招式,最后摆了个pose,背景里有一弯很大很黄的月亮。很快,滴斗被一只豚鼠吞进了肚子里,由于豚鼠是半透明的,因此滴斗依然清晰可见。药液滴一滴,豚鼠就会做一次吞咽动作。滴斗又变成了马背,连接药瓶和我的手的输液软管变成了一条长长的路,我看见了一个俯视图,看见马正沿着这条路飞驰。此时的像素沙粒们拥有充足的彩色墨水,毫不吝啬地挥洒。
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位护猫仙女,她抱着滴斗,而滴斗此时变成了一只小猫。仙女穿着一条完全由红色、橙色和粉色的鲜花织成的长裙,裙摆散开有三个药瓶那么大,并且被光晕笼罩着,十分圣洁唯美。滴斗也可以展现多人的场景,比如我还看到了牛郎织女鹊桥相会,背景还很贴心地添上了许多粉色爱心。滴斗还能变成《泰坦尼克号》中的那块木板,Jack和Rose在上面趴了一会儿。
我觉得最有意思的是,这些小人儿包含男女老少、古今中外。除了上述的一些名人,大部分小人儿都是普通人,或是穿着漂亮衣服在走路,或是端着一口大碗正蹲着吃饭。他们的面容也很清晰,但我并不认识他们。这让我感觉很奇妙,仿佛他们是真实存在的一个异次元中的小人国里的居民,而我意外地窥见了他们的日常生活。
滴斗变小人儿。这张照片中的小人儿是一位穿着红色和服的少女。
4
8月23日清晨,我昨晚的吊瓶才打完,但马上又开始了新一天的输液。昨夜一晚没睡,今天白天我一会儿打盹儿,一会儿继续欣赏滴斗变小人儿。
白天的幻觉确实减轻了许多,在滴斗小人儿上体现出来就是整体的画风颜色淡雅了许多。我有几个印象很深的场景。一个是主人和狗的故事:滴斗的液体区域里有一把公园里的长椅,上面坐着一位戴着礼帽的民国绅士,他正起身去迎接他的小狗。滴落的药液滴就是飞奔而来的小狗,可是液滴一旦落入水中就瞬间消失了。绅士又坐回了长椅上,下一个液滴又变成了飞奔的小狗,主人起身,如此重复,但主人永远都无法拥抱到他的小狗。这让我想起了昨晚的一个场景:有两家人在吵架,互相推搡,中间只有一面很大却很柔软的扇子把两家人隔开。可是无论这两家人怎样蹂躏这把扇子,想要突破这把扇子去殴打对方,这把扇子都不会被翻越也不会被撕破,因为这把扇子正是滴斗里的液面。这两家人一边在空气区,一边在液体区,他们永远都无法相遇。
我觉得这些小人儿很像是比我们更低维度的生命体,对于他们来说许多无法解释的现象,无法解决的问题,从我们生活的世界的维度来看,一清二楚。所以我也认为,我们生活中遇到的无法逾越的沟壑,在比我们更高维度的生命体看来,也只是令他们会心一笑的小问题罢了。
我的滴斗幻觉持续了一整天,妈妈一开始会问我:“你还能看到幻觉吗?”
我指着滴斗告诉她:“刚刚有一家人在这里等船,这根输液管是一条河。”他们等船的画面是淡雅的水墨画画风,风清月明杨柳岸,还是很唯美的。
妈妈也从觉得我的幻觉离谱,到习惯了,她直接问我:“你那儿的演出现在在演什么?”
我看了一眼滴斗:“双人花样游泳。”
还有一个很有趣的场景,滴斗里有一群卡通人物围着一张大圆桌在吃饭,其中我认得的就有小头爸爸和蓝皮鼠。我几乎快要笑出了声,和妈妈说我看到了好玩的东西。只见这些卡通人物好像听到了我在议论他们,他们纷纷离开饭桌,走到滴斗壁边上,看热闹似的朝着我的方向张望。
虽然我的眼睛一直能看到幻觉,但我的头脑始终是清醒的。早晨查房的医生也说我是属于轻度的幻觉,因为我能分辨幻觉和现实,也能自己控制住自己,理智尚存。因此这一天的日常是,我躺在床上,一边和妈妈聊着现实中的学习和工作的事情,一边眼睛里看着滴斗小剧场,这两者的并存让我感到了一种奇异的荒谬。
我的幻觉并不属于严重的类型,它的产生是需要满足一些条件的。比如我对于这个物体要能产生一些联想。比如之前所说的螺丝钉头,我觉得它像虫子,它会变成虫子,但它不会变成一只兔子,因为我不觉得螺丝钉头像兔子。换句话说,我的幻觉的产生需要在现实中本就存在的物体的基础上进行想象的变形。幻觉的产生还需要我凝视这个物体几秒钟,如果我的目光不在此停留,也不会有幻觉。因此我还是能和正常人一样和人聊天、吃饭、走路、玩手机等等,这些日常行为不会被幻觉影响。只是这几天相比以前,我说话会有略微口齿不清和结巴,平衡感也不太好,有点头重脚轻,不过这些都无伤大雅,之后也都自行恢复了。
在幻觉期间,我的联想能力突然变得强大而敏锐,特别是善于捕捉周边环境中和人脸、人形相似的物体。看到一些不规则的污渍形状,也更容易立马联想到它们像什么,并且我的幻觉会自动帮助我给这些联想描边上色,仿佛世界名画一般。比如我在上厕所时,看到过地面上由脚印污渍变成的航海图和钟馗画像,全都很精美,就差装裱了。我最喜欢的一幅画是在黑色洗脸台上的水渍。洗脸台的材质是黑色的石头上有很多彩色亮晶晶的颗粒,好像深空宇宙。头顶的灯光打在洗脸台上,像恒星,也像时空隧道。水渍的形态就更妙了,为首的是两只健硕的大狗,它们站在灯光的最耀眼处,后面跟随着一大群各类动物,很多狗、兔子、牛、羚羊,甚至包括一名举着标枪的原始人类,有一种“万类霜天竞自由”的辽阔感。我很兴奋地给妈妈介绍,说这是一幅浑然天成的世界名画,唤作“天狗逐日”。我很宝贝这幅画,用手机把它拍了下来,这样可以随时继续欣赏。
黄昏时候,我注意到了我的病床正对着的两扇大窗户。这两扇大窗户上都有大面积的水垢痕迹,这些水垢开始变形,变成了贴在窗户上的海报。海报是很时髦的日系动漫风格,蓝紫色调为主,上面还有不少烫金色“汉字”标题在移动。
神奇的是,我幻觉里所有“汉字”都是不可识别的。它们的形态乍一看是汉字,但是要么离我很远,看不太清楚,要么能看清楚,但我发现它是一个并不存在的,用偏旁部首各种元素胡乱拼凑出的“字”。此时的窗户幻象还是精美和谐的。
然而当黑夜完全降临时,窗户上的幻影变成了可怕的暗黑哥特画风,出现了大量带有负面情绪的外国人的形象:阴郁的修女、痛苦到五官扭曲的油画里的男子、暴戾的看起来要打人的杰克船长、黑死病流行期间穿着鸟嘴防护服的护士等等。他们都扒着窗户看着我,看起来很想穿过窗户到我身边来,但他们不敢进医院,似乎医院有一层保护我的结界。我想用我的一身正气吓退这些邪恶的“怨灵”。于是我狠狠盯着右边窗户里那位戴着黑色口罩不怀好意的女士,我心中的怒气值在燃烧,尽力让自己的眼神坚定而凶狠。没想到这些“怨灵”没有丝毫退缩,反而应激一般地爆发出了他们的愤怒,神情极尽挑衅。口罩女的右侧出现了一个不好惹的墨镜男在吓唬我,左侧又钻出一个表情邪恶的“坏小孩”对我张牙舞爪。他们的神态极其夸张,非常刻意地挑衅我,仿佛在引诱我掉入一个陷阱。
我突然醒悟过来,我意识到这面窗户就像镜子,这些幻象其实是我自己心灵的投射:当我看到黑夜,感到本能的恐惧时,他们化作恐怖的东西展示我的恐惧;当我愤怒时,他们并不会被我的愤怒吓退,而是和我一样变得愤怒。于是我立刻不再愤怒,但我依然恐惧黑夜,所以我走过去把窗帘拉上了。
注意力转回室内,温馨美好的幻觉时刻又开始了。我的像素沙粒的绘画能力比昨晚弱了许多,最明显的是滴斗上不再有变幻莫测的小人儿剧场。取而代之的是一些简单的装饰品,比如一只抱着滴斗的小猫,药液滴下来时会把爪子缩回去又伸出来,等待下一次药液滴下来,或是滴斗上装饰着淡蓝色透明的水晶小蝴蝶和荷花,还点缀着水钻,它们安静美丽,不会动。小人儿剧场的消失让我很欣喜但又有点落寞,这说明我的幻觉减轻了,但这也是一场隐秘的告别。
永远不要再见了我的小人儿朋友们!谢谢你们带给我的快乐,这又何尝不是一种一期一会的缘分呢?
我再抬头看看天花板,像素沙粒的能力也已经支撑不起动画片的播放,像素沙粒已经卷不动了,色彩也比较暗沉单调,我只能看到一些粗糙的影子轮廓。电影院关门了,不要紧,旁边的水族馆开张啦!天花板上有三条白炽灯灯带,每条灯带都有八条垂直于它的约一分米长的半透明磨砂玻璃条。这些磨砂玻璃条原本是白色偏灰色的,但它们此时在我眼中是五彩斑斓的半透明热带鱼,并且每根玻璃条都是两只首尾相衔的鱼,它们时而拉扯时而靠近,随波游动,非常柔和安宁。今日的输液任务在睡前就完成了,我很开心可以没有负担地好好睡一觉。
入睡前,我注意到对面一个壶上的反光,我有散光,我突然发现这个反光点散出来的在周围的几个光点竟然是发光的“汉字”,如前文所说,这里的“汉字”也是不存在的字。
这是病房的灯,但我看到的是水族馆。
世界名画《天狗逐日》
出现恐怖幻象的暗夜之窗
5
8月24日早晨我一醒来,发现所有的幻觉都消失了。
我很想出院,但查房的医生说,幻觉白天消失很正常,还要看晚上,因此如果昨晚还有幻觉的话,今天也需要住院观察。我在医院里输液到晚上十点左右,期间一直很担心再次出现幻觉,因此我会反复测试自己。我今天看着滴斗,它就是一个滴斗,不是其他任何东西,上面也没有任何装饰。我看着天花板上的螺丝钉头,盯了几秒,它没有发生形变,我长舒了一口气。我翻出手机中的世界名画《天狗逐日》,它没那么立体而精美了,色彩也不再浓郁,更加真实,不过它那深邃辽阔的气质还在。今天的我,对与人脸、人形相似的物体依旧非常敏感,但我只会第一时间发现它们很像人,但它们不会变形,更不会动。所以我认为这只是一种联想,并非幻觉。
于是我终于出院了,我和爸爸妈妈在晚上十一点多回到了家,但我并没有之前想象中的那样兴奋。
在医院的时候,我想等我出院了一定要发朋友圈好好显摆一下,但是真正出院的时候,我感到心中有许多莫名的情绪需要宣泄和消化,我完全想不起发朋友圈,我只是一直哭一直哭。爸爸妈妈问我在哭什么,我也说不上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
当我走在小区安静的地下车库的时候,我觉得好不真实,有些恍惚。爸爸说宇航员从天上回到地面也有适应期呢,我从幻觉回到现实中也需要时间适应,我觉得有道理。当我坐在家里的客厅里,妈妈在洗澡,爸爸在一旁叠衣服,我也觉得自己很像在梦里,很怕自己突然醒来,发现自己依然是被幻觉包围着,于是我又哭了。
我回到卧室看了看前几天吓到我的床单,感觉还好,它没有变形。我又走到厨房和餐厅连接处的“百慕大”,没有发现任何运动的灰尘,这才放心了点。但我无意中朝电视方向一瞥,瞬间发现电视柜抽屉的把手和上面的路由器在一起很像一张鸡妖的脸,被吓了一跳,但它们并没有变幻成鸡妖。在浴室洗澡时,我也一眼就发现浴室墙壁瓷砖上的花纹很像老虎脸,但它也没有变幻成老虎。
我想我还是会怀疑这个世界的真实性,像做梦一样。我需要花一些时间,通过感受这个世界的真实性,重新获得安全感。(这时候我在想,从幻觉中恢复正常的患者,虽然身体康复了,但心理健康可能会受到影响,在必要的情况下是需要接受心理疏导的。)
爸爸晚饭做了芋头汤,现在加热了一下问我要不要喝。我很需要,我急需一碗暖暖的、真实的芋头汤来帮我增加这个世界的真实性。吃芋头时,我发现我对餐桌桌面的木头花纹非常敏感,觉得它们像很多东西,但我之前从来没注意过。我想,或许经历了这次中毒,我获得了一种对图案很敏锐的超能力,多了一种新的视角来看世界,或许还是件好事。
但幻觉还是杀了个回马枪,到了晚上睡觉时,我把眼睛睁开,惊恐地发现黑暗的环境中布满了紫色的荧光点点,密密麻麻并且很整齐,像昆虫的复眼。紫色的光点又开始杂乱地动了起来,和一些绿色的荧光点点混杂在一起。我很怕这些点点又聚在一起开始高速旋转,于是赶紧开灯,所有幻觉瞬间消失,在此之后我也没有出现任何幻觉。值得一提的是,我的幻觉中,最先出现的两种颜色是绿色和玫红色,最后出现的两种颜色是绿色和紫色。这种前后照应我觉得很有意思,但我不清楚这其中是否有什么科学原理。
6
8月25日我醒来,出去买早餐,在家里走来走去,感觉很真实,心里感觉平和而安定。我对于类人脸和人形的图案也没那么敏感了,回到了中毒前的状态。只是感觉整个头部都很热很干燥,还有头重脚轻的感觉。这些不适感也随着之后几天的休息完全消失了。回首出现幻觉的这几天,痛苦的、快乐的、奇异的、恐惧的、哲思的,五味杂陈。
我不太赞成网络上将见手青中毒的幻觉娱乐化、玩梗的行为,这是对大自然缺少敬畏之心。一朵小小的蘑菇就能轻易改造我们人类的感觉器官,我们自诩位于食物链顶端,却实如苇草般脆弱,并不敢藐视地球上的其他物种。
我这一遭,像是被菌菇之神带着我这个小小人类游览了一遍“太虚幻境”。我对这段经历充满了敬畏,因此尝试将它尽可能完整并且真实地记录下来。当我写到这里的时候,我又看了一眼手机里那幅世界名画《天狗逐日》。这张照片现在看起来只是很普通的一滩水渍,毫无艺术性可言,我想我是彻底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