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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8字路口(ID:crosseight),作者:8字带路人
1980年11月的一天,一架专机降落在武汉机场。
飞机上,走下一位身材修长的外国元首,但却是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
李光耀,新加坡国父。
这是他第二次访问中国。在北京完成一系列的外交活动后,他特地提出一个要求:
去武汉走一走。
身为广东人的后裔,李光耀的中国记忆却并不是来自家乡,而是来自武汉。
四十几年前,他还是一个十几岁的中学生。有一天,他从广播中听到:
有一群青年,从武汉来到东南亚,演唱抗日的歌曲,为中国的抗战募捐。
在那些澎湃的歌声里,年少的李光耀第一次感受到中国人不屈的生命力,和来自这片土地上发生的一系列英雄故事。
这一次,他来到武汉,参观了武汉大学,还游览了各处的风景名胜。
走在这座城市里,他的记忆再度回到四十年前那个火热的季节,那些来自武汉的歌声。
1
1938年9月末,几十个男女青年,坐在一列火车车厢里,从武昌火车站缓缓开出。
日本人的铁蹄已经踏到了武汉周边。这座中国中部最大城市的陷落,只是时间问题。
但,他们的离开不是为了躲避战乱,而是带着一个特殊的任务:
前往海外进行文艺表演,为中国的抗战事业募集资金。
这群年轻人,都是当时中国社会的青年精英。他们是大学生、高级职员、洋行经理和女教师。
他们的团长夏之秋只有27岁,湖北孝感人,毕业于武昌文华中学。
这所学校,是中国第一所引进西方先进教学理念的中学,拥有第一支中国人自己演奏的铜管乐队。夏之秋的音乐才华很快得到认可,号称“东方第一支小号”。
总领队陈仁炳,武昌人。三年前,他从美国密歇根大学社会学博士毕业,回国任上海圣约翰大学教授。抗战开始后,他回到家乡,组建了这支队伍。
总指挥朱文化,是当时武汉名动一时的名媛,才貌双全。她1908年出生于汉口,从小受到最好的西式教育,留学哥伦比亚大学拿到教育学硕士。
当时的武汉,是中国抗战的中心,四面八方的青年汇聚于此。合唱团成员来自中国9个省。
在接下来的一年七个月中,他们共同的名字是:
武汉合唱团。
合唱团的目标是南洋,也就是今天的新加坡、马来西亚等东南亚地区。上百年来,无数从中国大陆出走谋生的人们前往南洋,凭借他们的勤劳和聪慧在一片新的土地上落地生根,发展壮大。
他们一路从广州、香港边走边演,1938年末抵达新加坡,开始演出。负责接待他们的,是南洋华侨筹赈祖国难民总会主席陈嘉庚。
演出有独唱,也有合唱。风格很多元。除了《游击队歌》《义勇军进行曲》这样今天都很常见的名曲之外,还有一些今天已经很难见到的。我在这里抄给大家。
有直抒胸臆的《抗敌募捐歌》:
你一角,我一毫,涓涓滴滴,积起变成江河怒涛,只要你有多少,捐多少,四万万心儿结成一条,全民族起来抗战,誓把中国保!前线的将士,固守战壕,后方的捐助如水如潮!买子弹,买枪炮,赶走强盗,到那时吐气扬眉,定把中国保
有中国风的《玉门出塞》:
想乘槎张骞,定远班超,汉唐先烈经营早,先烈经营早,当年是匈奴右臂,将来更是欧亚孔道,经营趁早!经营趁早!将来更是欧亚孔道,莫让碧眼儿射西域盘雕
合唱团中有13位女性,她们合唱这首《女青年战歌》:
我们是中国的女青年,我们站在斗争最前线!抗敌救亡的责任,我们挺身来负担,中国到了生死的关头,哪分什么女和男,打碎封建的枷锁,把旧礼教一脚踢翻……
压轴的,经常是抗战名曲《歌八百壮士》,常常引发观众的全场大合唱:
中国不会亡 中国不会亡
你看那民族英雄谢团长
中国不会亡 中国不会亡
你看那八百壮士孤军奋守东战场
四方 四方 四方都是炮火
四方 四方 四方都是豺狼
宁愿死 不退让
宁愿死 不投降
我们的国旗在重围中飘荡……
这首歌的作曲者,就是合唱团的团长夏之秋。
2
这场抗战募捐演出为时一年多,取得了极为惊人的成功。
因为响应号召前来买票观看的华侨太多,合唱团演出的剧场不得不把原本的椅子拆掉,换成更小号的,以卖出更多的门票。
当时的一份新加坡报纸在头版刊登了一篇报道,标题是《此时不输财,回国必感无限惭愧》。
文中写道:国内同胞肉体、精神、金钱,种种牺牲已到百分之百。
中国乃吾人之祖国,虽现寄居海外,但终需归国,吾人今日捐助国家,待到将来将日寇赶出中国,吾人回国必受同胞感激,此时不输财,更待何时?
在各地演出结束后的募款环节,有富商豪掷千金,直接开出支票捐赠;有贵妇摘下自己的金手镯、戒指、耳环、项链甚至发卡,当场拍卖,把钱捐给合唱团。
捐款的华人,有不少都是在南洋务工的苦力和橡胶工人。这些年,橡胶市场不景气,工人们的工资普遍下降了40%。但他们宁愿少吃一顿饭,也要把钱捐给合唱团,支援中国抗战。
在连续多天的演出结束后,一位多次来观看演出的汽车司机,掏出了自家的全部积蓄,加上自己向亲朋借来的钱,凑够了500元,坚持捐献给合唱团。
那场景,跟几十年后的美国犹太人去银行贷款,捐给危难时的以色列,一样动人。
还有一次,合唱团演出话剧《逃难到马坡》时,一名听到激动处的富商将一张五百元纸币扔上舞台。人群也纷纷响应,一时间银角纸币如同雪花般撒向舞台,创下单场募捐的最高纪录16000元。
实际上,这幕话剧的名字,是根据演出的地名而定的。比如在新加坡演出,就叫《逃难到星洲》;在吉隆坡演出,就叫《逃难到吉隆坡》。
除了演出、演戏,合唱团还想了许多别的方式筹集款项,比如和当地的篮球队比赛,吸引观众前来买票和捐款。
很多合唱团员在武汉的时候,就是各单位、学校的篮球队主力,甚至队长。
不过,大概是由于一路舟车劳顿无暇训练,他们从未赢得过一场比赛。但每场比赛都是观众爆满。
在最后回国之际,他们把比赛用的篮球都拍卖了,换得五百元,计入捐款之中。
前来观看演出的,最初是中国人,后来逐渐有了西方人、印度人、马来人,甚至日本侨民。
当时的英国殖民政府限制人群聚集,举办未获批的活动可能违法。但一名警察局长来现场巡查之后,看了一圈没有阻拦就回去了。
事后,这位警察局长说:
我从来没见到过中国人能那么安静、那么守秩序。一个个洗耳恭听,坐在那里有条不紊,也没有喧哗、扰乱。
日本驻新加坡领事馆坐不住了,领事亲自前往新加坡总督府抗议。默许演出举行的英国总督说:
如果你们愿意的话,你们也可派同样性质的团体来新加坡演出!
在新加坡和马来西亚的16个月里,武汉合唱团举行了数百场演出。保守估计两百多万人次观看,筹得款项1150万元。
这笔钱,全部用于采购抗战必需的物资装备。
按照当时的价钱,够买当时中国空军的主力战斗机美制霍克3型飞机96架。
在八年抗战中,中国空军飞行员们在祖国上空与日军艰苦鏖战,一点点扳回战争主动权的背后,四分之一的飞机都由来自世界各地的华侨、华人捐款购买。
义演结束后,合唱团的成员们绕道回国,历尽艰辛,熬到了抗战胜利。
他们想不到,有一位十几岁的新加坡少年李光耀,仅仅是在广播里听到他们的歌声,在四十年后仍然不能忘怀。
他要以国家元首的身份,特地来武汉走一遭,看看传出歌声的这座城市,这个国家。
后来,他决定与中国政府合作,帮中国建起了一座现代化的工业园。
3
几十年后,武汉合唱团的成员们还在聚会,直到他们生命的尽头。
他们终身不忘,一生中最好的青春年华献给了抗日战争;他们远涉重洋,亲眼见证那么多海外侨胞对中华二字的忠贞不二。
等那美好的仗打完了,他们终于可以回到自己热爱的家乡。
团长夏之秋在武汉当了一所学校的副校长,把自己的音乐素养献给家乡的学子。
这所学校,叫做中南音乐专科学校。
它就是现在的武汉音乐学院。
抗战胜利后,总指挥朱文化担任了汉口第一女子中学校长。她坚决反对“女子无才便是德”,鼓励女性受教育,伸张自身权利。还是像当年一样的热情。
当时武汉的富家小姐中间都流传一句话:要上学,找朱校长。
这所学校,今天叫做武汉市第十六中学。
时光飞越几十年,中国又遭遇了一场国难,这就是2020年初的新冠肺炎疫情。
在过去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中国人买空了全世界的口罩。
1月底,当武汉物资告急的消息传向世界时,在海外的华侨、留学生们奔走在各大商场、超市,或是直接联系厂商,购买口罩和防护物资。
短短几周内,悉尼买空了、洛杉矶买空了、纽约买空了、伦敦买空了、巴黎买空了、吉隆坡买空了......
武汉中心医院急诊科的一位女医生在收到口罩后,感叹:
所有人都在支持我们,不管是不是湖北的武汉的老乡,他们都在国外拼命为我们收集口罩,天冷了还有人要给我们捐暖气机,发电机,实在是让我感动啊。
根据中国海关总署的统计,1月24日至2月29日,全国海关累计放行20.2亿个口罩和2400万套防护服。
在武汉乃至全国疫情最困难的那一个多月时间里,这些一个又一个的包裹从世界各地飞来,搭起了这个城市的防护网,让奋战在一线的人们免于感染。
像当年武汉合唱团在南洋一年多的那场抗战募捐义演一样。
武汉,跟全世界的华侨华人再度发生了奇妙的联系。
如今,中国的疫情终于迎来了好转,而世界却在陷落。
自3月11日世卫宣布全球大流行以来,中国外其他地区确诊人数已超过33万人。加拿大、新加坡等国家纷纷号召国民回国避难。
这几天里,大量海外留学生和华侨、华人回国避难,国内各大入境机场都出现了人流拥堵的现象,新的流行趋势转变为境外输入。
对于这幅场景,很多自媒体一边制造焦虑恐慌,一边提出的应对办法是:
关闭国境,拒绝航班,限制流动,别让他们回来祸害我们!
甚至有人在网络上喊出了口号:
建设祖国你不在,回国投毒你最快!
在这些人眼里,在接受国外捐赠物资的时候,海外留学生和华人是财富;现在他们要回来避难,就成了避之不及的负担。
这种做人的态度,我恕不苟同。
接纳和安抚这些刚刚从惊恐中逃离返回自己国家的同胞,是我们的责任,也是义务。
4
有一位女作家,在自己的日记里谈到了留学生们回国避难的事情:
我觉得都是自己的孩子,如果我有孩子在海外,我也会叫他回来。
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当英雄的。
这件事,完全可以包容。他往家里逃,说明在他心里,自己的国家是可以依赖的。这不正是他的信任感和爱国心吗?
中国这么大,各省把自己的孩子领回家就是。有病的,进医院看病,没病的,回家隔离,如此而已。
只是,无论逃的过程或是回国之后,遵守规则却是必须。保护自己,应该要有不伤害他人利益作为前提,这也是常识。
这位女作家,也在武汉。
每天夜里,她都把自己的日记公布出来。说的都是常识,没有什么高深的道理。
几千万人每天都在看。我也是其中一个。
到今天,她的日记正式告一段落,正好六十天。
读着这六十天的记录,不知为什么,我又想起了几十年前,那些来自武汉的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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