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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来自:IC photo,由美国摄影师贝伦尼斯-阿博特(Berenice Abbott)拍摄。从1929年开始,女摄影师阿博特开始用胶片记录纽约市,自1935年到1939年,阿博特一直在拍摄这个项目,最终在1939年出版了《变化的纽约》(Changing New York)。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摩登中产(ID:modernstory)
一
所有活在1918的人,都希望这一年快点结束,最好从未开始。
这噩梦般的一年充斥着意外、谎言、刺杀和战争,入秋后又赶上疫情爆发。
人们以为3个月内能结束,但大流感持续了整整两年。
1918大流感,感染了10亿人,死亡人数超4千万,如算上当时混乱的远东,死亡人数估算过亿。
疫情感染了地球上全部国家。唯一幸免之地,是巴西亚马逊河中的一座冲积岛。
岛上居民与世隔绝,荒蛮成为最后的保护伞。
大流感肆虐之际,一战炮火正酣,交战国对病毒讳莫如深。中立国西班牙率先报道,病毒因此别名西班牙流感。
流传欧洲各地的漫画中,病毒被画为西班牙女郎。她骨瘦如柴,骷髅黑裙,鬼魅恐怖。
1918年10月,美国成为疫情中心,3个月内死亡超20万。
波士顿城郊开了运尸专列,费城啤酒厂冷冻室改为停尸间,芝加哥救护车不够用征用骡车,最后骡子也精疲力尽不愿行动。
费城成为危重之地。6周时间,1.2万人丧命,平均每五分钟就有一人离世。
当局关闭了教堂、学校和剧院,禁止所有集会,宣布不带口罩违法,而且民众会怒斥不戴者为“逃兵”。
满街都拉起了巨型横幅,上写吐痰传播死亡。警察一天抓捕了60名吐痰的人。
然而病毒的暗影依旧向西推移,最终笼罩全美。
麦克阿瑟、罗斯福、海明威和迪士尼均曾染病。在纽约,特朗普的祖父弗里德里希,因大流感病亡。
那个冬天,全美铁路缺员50%以上,货物运输中断,大批城市停电缺药、食物紧缺,被迫运营的法院在空地露天办公。
农民不再种地,商人不再卖货,教徒怕听教堂钟声,每一声都代表着一个离开的人。
肃杀笼罩美国,唯一奔忙是虚空中的求助电报。各地都在急求医生。
有医生在下班路上,被病人家属劫持去看病。
然而,医生也束手无策,通用疗法是12小时内,灌下安全剂量6倍以上的阿司匹林,其他听天由命。
民间治疗主要靠酗酒。人们调出鸡尾酒,起名起死回生,威士忌涨价到一瓶52美元,一辆福特汽车不过400美元。
迷醉之中,1918年最后几个月,漫长得令人绝望。
各大洲病例每天都在增多。爱斯基摩人的村庄连绵绝户,印度烧尸的柴薪告急。
德国法兰克福病亡率高达27%。科隆市长阿登纳日后回忆,“最后,人们连憎恨的力气都耗尽了。”
悉尼报纸将1918大流感称为末日瘟疫。人们等待最终审批到来。
1918年10月,奥地利绘画大师席勒,怀孕的妻子因大流感去世。
他挣扎着画一家三口作纪念。画没画完,他也病亡。
那副画名叫《家庭》,现收藏在奥地利国家美术博物馆中。
今天的我们,凝望画中,尽是熟悉的惘然。
二
1920年3月,大流感销声匿迹,留下一片狼藉。
英国的保险公司支付赔付额是前一年7倍,美国人平均寿命比往年减少了12年。
幸存的人们抬起头,打量荒芜世界。
美国孟菲斯的火车已找不到司机来开,田纳西州煤炭开采量只有过往一半,全美商店销售额仅余三分之一,商人破产者甚众。
纽约改变了公交地铁时间表,商超营业时间也被错开。因顾客太少,业主向卫生局投诉,银行、百货和剧院才慢慢恢复营业时长。
中青年劳动力大批倒下后,活着的人纷纷提出涨薪,流感死亡率越高的城市,工资增长也越快。
报复性消费到来,人们大量购买汽车、收音机、洗衣机和股票,不惜动用贷款。
与死神擦肩而过后,为自己而活支配了接下来的10年。
1920年,美国发电量比前一年翻了3倍,电话线穿越整个北美,每3户人家就有一台收音机,住宅屋顶布满天线。
1922年,一年间,美国广播电台从28家激增到570家,收音机中最常见的话是“努力奋斗,享受当下”。
因劳动力不足,女孩们剪短长发,脱下紧身束胸,穿上直筒裙,走入职场之中。
她们经济独立,艳抹浓妆,流连于爵士酒吧,成为享乐主义最忠实追捧者。
小说《了不起的盖茨比》女主,原型便生活在那个放浪的二十年代,她说“曾吻过几千人,还准备再吻几千人”。
1918不是禁忌词汇,只是遗忘词汇,它在大英百科中只余简短词条,人们选择了刻意遗忘。
经历这一切的作家、演员全部缄口不言。
他们宁可描述两次世界大战的恐怖,也不曾一次提及这场流感。
电影《午夜巴黎》的时间线是1922年,电影中却丝毫不见流感的痕迹。
海明威、斯坦因、毕加索游走在夜宴中,画卷中只有老爷车、爵士乐和取之不尽的红酒。
流光溢彩的金色年代,底色其实是抗拒式的遗忘。
美国记者威廉·夏伊勒记录下了20年代的柏林:
到处都是青年人占上风。在人行道边的咖啡馆,在华丽的酒吧,在莱茵河的汽船或烟雾腾腾的艺术家工作室。
你与青年人一起,通宵达旦,无休无止地谈论生活。
流感过后的10年,沉默的悲伤的恐惧的人们,纵情享乐,无度挥霍。
那是美国的咆哮时代,那是法国的疯狂年月。
最后,他们还有共同的名字:迷惘的一代。
三
1929年,美国股市暴跌,大萧条开启,放浪的十年终结。
萧条的潜因,埋在十年之前,大流感让农民减员,农业十年间未恢复生气,社会两极不断拉大,最终引爆危机。
随萧条一起爆发的,还有大流感其他伏笔。
那年,美国帕金森氏症忽然增多,研究者发现,这其实是十年前大流感的后遗症。
除此之外,大流感还留下严重的心脏后遗症,对7000余当年患者的抽样显示,有600多人患有心脏疾病。
此前,研究人员还发现,一战后增高的自杀率,并非因战场创伤,实为流感残痕。
同时,十年间流行的一种“脑炎性昏睡”,也指向1918大流感。
医生称,那场浩劫中感染的人,在余生常易怒、嗜睡、狂躁,并患有一定的精神紊乱。
藏在时光中的伤痕,终于慢慢浮现。
当年大流感过后,在纽约,有21000名儿童成为孤儿,而在南非,新增孤儿数量是50万。
这些孩童长大后,才明白他们经历过什么。
美国女作家麦卡锡,童年时和父母登上去西雅图火车,回来时孑然一身,父母已染病离世。
她后来在作品中回忆,变成孤儿后,她开始不顾一切地想出人头地。
1930年,那些长大的孩子,开始在文学作品中记录远去的大流感。记录他们童年中真实的噩梦。
美国的恐怖电影自此兴起,而流行至今的僵尸文化,也源于那批作家童年的恐怖回忆。
在流感中出生或长大的人,被称为失去的一代。
他们的少年遭遇了1929年大萧条,青春还将遭遇二战。
而当年改变世界格局,锁定他们一生的凡尔赛合约、希特勒登场、苏维埃革命,其实都发生在被流感改变的1919年。
他们在动荡的世界中成长,经历了十年的幻象,然后发现大流感的阴影一直未曾消退。
美国历史学家,将那场大流感称为世界的奇点。
奇点过后,旧规则失效,新的命运诞生。 一百年后,我们再次迎来奇点。未知吉凶的疫情,东西力量的抗衡,新的技术革命重叠新的经济周期,还有新的世界格局。
我们的故事,无从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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