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玩弄信息，还是追求真相？

赫拉利的新书《智人之上》确实写得好，有自己独特的思考问题的角度。但是这种角度却也容易让人陷入某种对于事实的相对主义，进而变成一种危险想法。

三种信息观

这个独特的角度是赫拉利的信息观：信息的作用，不是要呈现已有的事实，而是通过把不同事物联系在一起，创造出全新的现实。

他说：“真正定义信息的是联结”。比如一个虚构的神灵，可以把一个部落联系在一起。对于天主教，上帝可以把超过十亿人联系在一起。

与之对应的是人类持有的另外两种信息观。

第一种信息观认为，只要有了足够的信息，就能得到真理与真相，然后再产生力量和智慧。赫拉利称之为“天真的信息观”，“核心原则是：信息本质上是件好事，我们拥有的信息越多越好。”

从古至今，绝大多数自由主义者都会认同这种信息观。从约翰·密尔的《论自由》开始，思想和言论自由就构成了自由的很重要一部分。

今天美国的各家内容平台也都持这种信息观。比如谷歌的使命，“整合全球信息，使人人皆可访问并从中受益”。再比如马斯克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当记者提到X（之前的Twitter）上有很多极端和煽动内容时，马斯克会反问：所以你是赞成言论审查的？

第二种信息观认为信息只是一种武器，持这种观点的基本是民粹主义者。他们认为，“世上根本没有什么客观真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真理，并想以此来压倒对手。”

权力才是唯一的现实，包括真理或正义在内，只是为了获得权力采取的手段。

（怎么定义民粹主义？赫拉利引用了政治学家卡斯·穆德的观点，民粹主义是一种“意识形态，认为社会最终会被分成两个内部同质而互相对立的群体，即洁净的人民与腐败的精英。”）

持有这种信息观的人会怀疑权威媒体发布的内容，他们认为，你应该只相信自己观察到的东西，或者只相信古老的神秘主义经典，比如去读《圣经》《吠陀经》。

赫拉利提出了第三种信息观，信息是联结，有时候呈现现实，有时候不呈现现实。“不论如何，信息都会联结形成网络，而这才是信息真正的基本定义特征。”

所以，他认为，对于一条信息，更关键的问题不是问它是真是假，而是问它在多大程度上可以联结人群，创造出了什么样的网络。

三种现实

你可能会反驳，这种联结，不就是讲故事忽悠人吗？

赫拉利的回答是，这也是现实。他把现实分为三种，客观现实是物理世界发生的客观事实，主观现实是存在于个人心智里的现实，第三种现实是主体间的现实，存在于许多心智形成的联结里，比如法律、神话、民族、货币等。

说它是故事也没错。“这样的现实存在于人们相互讲述的故事里。”

从《人类简史》开始，赫拉利就一直在讲故事对人类的重要性。也可以说，故事就是赫拉利的第三种信息观，一个能让大家都相信的故事，就能够创造出主体间的现实，一种新的现实。

但是这种新的现实，有时我们会称之为“谣言”。

《战国策》里有三人成虎的故事。魏国大臣庞葱要陪太子去赵国做人质。庞葱知道自己不在魏王身边，必然会出现不利于他的信息。所以他要先给魏王打预防针。他对魏王说，如果有个人跑过来说首都的闹市大街上出现了老虎，大王信吗？魏王说，不信。庞葱又问：“过一会儿第二个人跑过来说闹市出现了老虎，大王信吗？”魏王说，会有些将信将疑。庞葱接着说，接着又有第三个人来说大街上有老虎呢？魏王说，我会相信。

庞葱说，首都的闹市怎么可能有老虎，但是经过三个人一说，好像就真的有老虎了，现在赵国距离魏国要比从这儿到大街远得多，议论我的人远不止三个，希望大王以后听到了要留心明察。

这是“三人市虎”。类似的故事还有曾参杀人。曾参是孔子的学生，出了名的贤人孝子。但是当连续三个人来告诉曾母说，曾参杀了人，曾母就信以为真，赶紧放下手中的活儿逃走。

这就是赫拉利所说的主体间的现实的另一面。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信息的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

分类是人类认识世界的一种方法。

用亚里士多德的话说，“我们之所以得到真相，是因为我们有能力运用分类系统，并对感官知觉进行解释。”

张小龙说：设计即分类。王慧文引申了下：产品即分类，商业模式即分类，战略即分类。

赫拉利的新视角，是把人类以往对信息的认识重新分类，在追求真相和利用信息追求权力之外引入了第三个类别：建立联结。

但是，即使用他的视角，对信息的分类其实也只有两大类：第一类以信息的去伪存真为目的，寄望于在充斥着各种各样信息的市场中，经过优胜劣汰，真实的信息能够胜出。科学的进步就是最好的例子。那些过于容易被证明为假的信息，相信的人越来越少。信息本身就是目的。

第二类以信息作为手段，去追求权力，或者去追求联结。

赫拉利驳斥民粹主义时说，“如果权力是唯一的现实，信息也只是武器……他们是不是一心只想夺权，是不是也总在对我们说谎以骗取权力？”

这种反驳同样适用于他的第三类信息观：是不是在玩弄信息，操纵我们的认知，只是为了让我们相信你说的话，从而加入你的联结网络？

所以，可能没有第三类，只有理想主义的信息观和现实主义的信息观。信息的理想主义者认为，只要营造出健康有规则的信息市场，真相或真理自然会在辩论中胜出。信息的现实主义者则认为，信息可以被操纵，无论是通过操纵信息以获得权力，还是通过操纵信息去获得所谓的联结——当然，联结本身也不是目的，也是为了达到其他目的的手段。

举个例子，一个品牌通过传递信息，让你相信它是真正的民族品牌，它创立了这个盲信爱国者的联结，是想卖它的产品。一个网络导师通过传递信息，让你相信TA能帮助你实现财富自由，导师创建这个联结网络的目的，是想要卖课或者线下私董会。

信息仍然是手段。

这也是赫拉利信息观危险的地方。对于理想主义的信息观，至少可以通过建立或调整规则，期待能够得到事实和真相；而现实主义者的信息观，只是把信息视为达到某种目的的手段，那么自然，套用胡适的话，信息和现实都可以任人打扮，以达到信息传递者想要的目的。赫拉利只是又赋予了它某种合理性。

先写到这里。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李翔李翔，作者：叫我以实玛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