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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品丨虎嗅科技组
作者丨石晗旭
编辑丨宇多田
封面丨Epoch Times
一个超过65岁的马德里老人正在等死。
老人Leganes(音)的太太声嘶力竭地哭喊着在社交媒体求救:“我老伴的情况非常严重,他需要重症监护和呼吸机。”
没有床位、没有机器,他们只能在死亡的恐惧之下等待。然而好不容易空出来的床位,却转眼被医院做主,让给了一个只有44岁的年轻人。
视频中的西班牙老太太十分绝望
我们知道,新冠肺炎重症患者,肺部功能受损、呼吸困难,需要依赖呼吸机维生。和ICU床位、呼吸机一同被剥夺的,是Leganes生的希望。
“在马德里,65岁以上的老人正在被摘掉呼吸机,关闭它,让他们去死!”推特ID为AntionioUriz的西班牙医生在自拍视频中,也声泪俱下地控诉。而这些“省”下来的呼吸机,“只是为了给年轻人用”。
就连在储备量最高(保有量16万台、战略储备1.2万余台)的美国,甚至一度爆出4位新冠肺炎患者共用一台呼吸机的消息。而纽约医院制定的呼吸机积分使用系统,让癌症晚期、失智症、慢性肺病等患者难以获得及时的治疗。
呼吸机的紧缺让越来越多的人已经或即将陷入这场伦理危机。
公开数据显示,按如今疫情发展趋势,海外至少急需新增130万张ICU床位储备,分别需配套月62.9万台无创呼吸机和20.5万有创呼吸机。而一直贡献全球一半产能的欧盟则对外宣称,全欧洲呼吸机的供应链只能满足需求量的10%。
最近的一个好消息是,在美国医疗器械巨头美敦力“开源”其PB560呼吸机后,特斯拉已经利用汽车零部件改装出一台完整的呼吸机。不过,审批、规模化生产的压力仍横亘在这些转产的车企面前。
特斯拉呼吸机
结果就是,美国、英国、意大利、俄罗斯、塞尔维亚等国的大量订单转而砸向中国。
4月5日,中国海关总署综合业务司司长金海介绍,过去一个月的时间内,海关共验放出口主要疫情防控物资价值102亿。其中,呼吸机1.6万台,价值3.1亿元。
作为国内呼吸机龙头企业之一的北京谊安医疗刚刚从湖北的急单中解放,还没缓口气,500多员工就又开始了三班倒的满负荷生产,连研发人员都下了一线。
“现在世界上几乎没有国家不想从中国购买呼吸机,我们已经有上万的预订单了。”谊安董事长助理李凯在接受彭博采访时表示。
这其实有点魔幻。
如果去国内稍有规模的医院扫一圈,我们不难发现各医院的呼吸科及ICU病房所配备的呼吸机全部是进口品牌。
但如今却有若干家媒体报道,本来依赖进口的中国,如今正在被全球视为提升呼吸机产能、满足需求的中坚力量。
从数据来看,这样理解似乎没错。
根据国家卫健委通报的数据,截至3月3日,工信部重点监测企业共为湖北(主要是武汉)提供了无创呼吸机约1.4万台、有创呼吸机2900余台。但整个2018年,我国医用呼吸机消费量仅约1.47万台,生产能力也不过8400台。
也就是说,在疫情发生后的短短1个月时间里,国内企业投放市场的呼吸机已经远远超过2018年全年的生产能力。
而在海外上游供应链断裂的情况下,国内呼吸机配件供应商们也在疫情中有了“备胎”转正的机会。如制造微型涡轮风机的贝丰科技,就从停摆的瑞士供应商Micronel处分走了迈瑞、谊安的订单。
但就在昨天,工信部装备工业一司副司长陈克龙公开表态,在关键零部件保障供应情况下,我国有创呼吸机的周产能约2200台,产能不足全球五分之一,满足全球疫情防控的需求不现实。因此,疫情背景下,通过扩产、转产实现大规模增产,短期看基本不可能,长期也有困难。
不仅如此,一旦脱离了疫情影响,国产呼吸机及供应链真的能借势打开各国高端医疗设备市场,迎来国内外彻底的产业颠覆吗?
清醒一些,一切看起来都没有那么乐观。
国产呼吸机的过去:高端市场无门、份额小
时间拉回到半年前,国产呼吸机在进口品牌面前根本毫无优势,更遑论能接到世界各国雪花般飞来上万数量的预订单。
放眼全球,一半的呼吸机制造商位于欧盟,仅瑞士Hamilton一家就占据了全球呼吸机市场25%的份额。其他主要的生产商还包括德国的德尔格和迈柯唯、荷兰的飞利浦、美国的柯惠等。
在这种市场格局下,能拥有姓名的国内玩家主要有深圳迈瑞和北京谊安。但即便在国内市场,国产呼吸机也很难与进口品牌抗衡。
根据中信证券2017年研报,国内呼吸机市场35.8%的份额被德尔格占据,国内最大的迈瑞和谊安则分别只能占到1.5%、1.4%。
国内呼吸机市场份额(受访者供图)
相比之下,国产呼吸机本就诞生得太晚——要知道,1907年德尔格就已经发明了世界上第一台呼吸机。在呼吸机这个需求平稳的市场中,失掉了先机就意味着市场份额的损失。
有医生告诉虎嗅,一台进口呼吸机最低寿命也能达到5年,实际使用10年也不成问题。那么,已经花了几万或者二十几万购买了进口无创/有创呼吸机的医院,至少在这个期间内不会进行替换。
另一方面,大多国内呼吸机厂商放弃了与国际巨头在高端呼吸机领域的正面竞争,转而攻略中低端市场,并逐渐养熟了出口的渠道。
“但这些出口,主要是销往东南亚及第三世界的国家。”宁波俊杰医疗器械有限公司负责人岳德俊介绍。
正因如此,国产呼吸机的品质难以得到高端市场认可。
按需添置时,国内医院也更相信临床案例丰富的国际品牌。在救命的关口上,呼吸机的流量、模式调节等各个细节都十分关键,医院并不愿冒险用国产替代。
维持生命的呼吸机
在供应链上,中国企业也并不占优势。同手机的芯片等高端技术一样,呼吸机的核心部件也大部分掌握在国际公司手中,包括涡轮风机、流量传感器、芯片等。国内供应商能竞争的只有一些劳动密集型零件,如金属、塑料等外科材料等。
以一般医用呼吸机常用的微型涡轮风机为例,这个相当于汽车发动机、主导各项性能的心脏长年被欧盟及美国玩家占据。
尤其是瑞士的Micronel,一条几十个工人的生产线,就占据了半数以上份额。国内龙头迈瑞和谊安生产的呼吸机,这一核心部件也一直依赖Micronel。
所以,在一级市场投资方看来,这个赛道也并不性感。财新报道中曾提到,呼吸机本身需求不大,即使像汉密尔顿(Hamilton)这样的顶级厂商,平常年产量也仅为 1.5 万台左右。
国内市场容量之小也可见一斑。长期关注医疗器械的元禾原点总经理费建江认为,国内市场规模也就在10亿人民币左右。
“按以往看,这个市场不大,格局基本确定,后来者很难进去。”
二级市场中,迈瑞、谊安等的市值也并非完全依靠呼吸机撑起,这些公司在麻醉、手术支持等领域有相对更大的市场空间。
供应链也国产替代?
平日里,全球呼吸机需求十分稳定,呼吸机制造商大多提前半年、甚至全年便确定了接下来相应时间内的产量,以维持供需平衡的局面。
由于开发周期长、对各类参数要求高,医用呼吸机的核心部件也都是按计划生产,上游供应商手中也少有库存。
比如,Micronel的一个巴掌大小的风机,集成了涡轮、电机、上下盖板等部分,组装完全依赖于人工。
而现在,疫情的全球蔓延打破了这种计划经济。
先是湖北地区,重症患者的治疗亟需呼吸机辅助;待国内好转,美国、意大利等国家进入高爆发期,呼吸机的紧缺让很多新冠肺炎患者——尤其是老年人,近乎等死。
造成这种紧缺的很大一部分原因到底是什么?上游供应链断裂。
“2月时,运输受阻,我们只能通过包机形式从欧洲向国内运送机器和原材料,到现在则要通过相同的形式返向欧洲输送。”Breas中国区市场销售总经理李巍告诉虎嗅。这是一个复星医药旗下的呼吸机品牌,生产大本营位于瑞典。
也就是说,国内疫情爆发时,国外厂商能正常生产,但核心部件不能轻易运进中国;而现在则完全颠倒,国外呼吸机厂商无法及时获取中国供应商提供的塑料、金属外壳材料等“不太重要”的配件。
因此,在这种背景下,被各国政府寄予厚望的国内呼吸机制造商产能其实也受到了制约。
“即便公司在疫情前、疫情中都已做了大量的供应链稳定与拓展工作,呼吸机产能目前仍受制于上游厂商原材料的供应量”,如今已接到海外各国订单的鱼跃医疗在答投资者问时亦如此表示。
从国内呼吸机紧缺开始,到现在所接海外订单已排期到5月甚至6月,迈瑞、谊安所需要的风机却一度因Micronel停摆无处寻觅。
“一个都没有”,贝丰科技CEO魏希盟强调。而其他重要配件,如传感器、芯片等的短缺,相对更容易找到替代品。
这才让长久以来“图谋”国产替代的国内供应商获得了来之不易的露脸机会。
2月10日之前,已经老老实实在哈尔滨老家窝了近一个月的魏希盟,并没想到自己能接到天上掉下来的这个大馅饼。
自回到杭州复工起,生产风机的贝丰科技已经接到了来自谊安、迈瑞两家国内医用呼吸机头部企业超过5000万元的订单。
最近,在特朗普要求车企参与呼吸机生产后,贝丰科技又拿下了来自通用汽车的6000万美元大单。
组装中的贝丰科技员工
表面看来,贝丰科技只是赶上了为时2个月的红利期。但这家公司“国产风机替代”项目的时间跨度,则是9年。
2014年,贝丰科技有了一次让研究项目下场实践的机会。彼时,公司通过其CTO——一个叫做JR Schenk的瑞士人——与美国呼吸机企业Ventec Lify Systems的首席执行官Chris Kiple达成合作。后者开发的五合一呼吸机(集成通风、氧气、咳嗽、抽吸、雾化5种呼吸治疗方案)装载了贝丰科技生产的风机。
2017年,Ventec的多功能呼吸机VOCSN获FDA批准上市。这让贝丰科技获取了难得的背书,也让其在2018年进入了迈瑞的备选风机之列。
如今,这个迈瑞的“备胎”已经上路,迈瑞在疫情期间所生产的有创/无创呼吸机陆续装载了贝丰科技的风机。另一个国产巨头谊安也随后向贝丰科技订购。
而在通用汽车宣布与Ventec合作提升呼吸机产量后,贝丰科技也顺利拿下这笔巨额订单。
不过李巍仍然觉得,这些核心元器件的现有国产替代还远不够合格。“我们也一直在跟国内的供应商沟通,希望他们能在流量、压力、降噪等性能上有一些改进。”
也就是说,国产供应链替代的最终投产效果还有待验证。
比“出海”更重要的是保持清醒
想乘上春风的中国企业其实还有很多。
天眼查专业版数据显示,我国涉及呼吸机生产的企业共有992家;其中,90家企业的经营范围含“进出口”。而在今年2月1日~3月30日,我国共新增10家呼吸机企业,与2019年同期相比增长100%。
但我们必须意识到,这次“出海”将是一场危与机并存的压力测试。
特殊时期下世界各国对呼吸机质量、订单交付信用、呼吸机价格等变得更加敏感。因此,出海不再单单局限于货物流通,而变成了关乎“中国制造”的背书。
实际上,国产呼吸机的生产技术距国外有着较大的差距。此外,配套支持(如售后等)能否做好也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像前文所述“备胎转正”的国产零部件,其市场表现也难以预料。
更何况,在炒口罩之后,“炒机”群体也顺势而起。涉及到呼吸机业务的制造商、供应商、经销商甚至投资方这些日子以来都不胜其扰。
炒机群(受访者供图)
有呼吸机生产商对21世纪经济报道表示,一款呼吸机的价格甚至可以在一小时内连涨几万元,其中很重要的原因是大量重复询价行为哄抬了呼吸机价格。虽然咨询的人很多,但最后真正的买家可能只有一个。
就连代理家用呼吸机的岳德俊在接受虎嗅采访时也一直处于电话、微信求购呼吸机的轮番轰炸之中。被利欲操控的投机分子,连货不对板都顾不上。
这无疑将造成国内市场呼吸机产品一时鱼龙混杂、价格体系混乱的局面,对国产呼吸机“出海”口碑的负面影响不可谓不大。
而一旦口碑崩坏,外加疫情过后市场需求回落的可能性,面对恢复正常供应的国际品牌与那些由车企改装成功的呼吸机产品,国产呼吸机在海外依旧无法站稳脚跟。
再把目光放回国内,我国呼吸机市场发展缓慢又是企业们不得不面对的挑战。
一方面,国内医院呼吸治疗相关的专业人士是极度匮乏的,这严重制约了产业发展。
对医生来讲,给患者插上呼吸机只是开始,接下来需要漫长的监控和陪伴。医生必须随时关注患者的情况,根据其呼吸频率等变化调节压力等参数,以免发生呼吸道梗阻之类的致命危险。
而在国外,职业呼吸治疗师的培训经过60年时间的验证已十分成熟。据公开资料显示,美国目前有10几万从业人员,分布在医疗机构和社区、家庭、医疗器械公司。“对他们来说,使用呼吸机跟量血压差不多”,李巍告诉虎嗅。
“但在中国,这还是一个比较新、比较偏的技术,掌握的基本都是大专家。”
在李巍的了解中,以往国内只有四川华西医院做专门的呼吸治疗师培训,一年能走出三五十个呼吸治疗师。
现在浙江邵逸夫医院、河南省人民医院也开始做相关培训,但一年能进入这个领域的医生,也就百来人。
今年年初,中山大学孙逸仙纪念医院ICU主任何志捷在接受大洋网采访时表示,从院校端来看,目前国内只有两家医学院校开设了呼吸治疗专业。
另一方面,国内呼吸机利用率低、使用费率低的现实也造成了当下国内市场发展缓慢的局面。
虎嗅了解到,在浙江省的医院中,患者上一小时无创呼吸机只需支付两三块钱;北京这种治病比较贵的地方,也不过15元,远远低于国外的10余美元。显然,国内呼吸专家大量的精力投入与所获的回报完全不成正比。
那么,待疫情过去市场陡然冷却的那天,这些国内制造商及上游供应商们扩张的生产线又将如何收场呢?
所以,对国内厂商和吃瓜群众来说,保持清醒,不自吹自擂是最重要的。无论是“出海捞金”还是“自我振兴”,都需要综合国内外医疗市场的各项条件做慎重判断。
(黄青春对本文亦有贡献)
我是本文作者石晗旭,关注生物医疗、前沿医学,微信:shx0427,欢迎行业人士聊天爆料(加微信备注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