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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体坛经济观察 (ID:titansportsindustry),作者:谢锐,原文标题:《王天一:本该成为李昌镐,为何成了“李铁”? | 行业观察》,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中国象棋协会对两位特级大师王天一、王跃飞的处罚决定相当之重,两人同被终身禁赛,撤销由中国象棋协会授予他们的包括特级大师在内的所有技术等级称号,禁止两人从事和参与中国象棋协会及其会员单位组织或授权组织的所有象棋赛事和活动。这是40多年来中国象棋协会给出的最顶级处罚,两位棋手的职业生涯就此结束。
中国象棋协会给出王天一和王跃飞被顶格处罚的原因是,“2023年4月,象棋‘录音门’事件,引起社会关注。中国象棋协会对此高度重视,会同有关方面开展了深入调查,查明王天一、王跃飞等运动员存在买棋卖棋操纵比赛等违规行为,时间跨度长、频次高,性质非常恶劣,情节非常严重,对象棋运动发展造成了严重损害。”
“录音门”是王跃飞与另一位特级大师之间的通话记录,涉及到了很多行业交易内幕,其中明确提到了王天一的名字。在这段录音里,象棋界买棋卖棋绝非个例,他们聊起来非常轻松自然,就像进行一场场普通的商场买卖交易一样。
而且,中国象棋协会的处罚书也透露出了其他信息,王天一、王跃飞之外的棋手也存在买棋卖棋操纵比赛等违规行为,后续应还会公布对其他棋手的处罚决定。一个王天一被终身禁赛足以引起象棋界地震,之后还有其他棋手甚至特级大师被卷入的话,象棋界已经遭遇塌方式打击。此前,象棋界少人关心少人问,但王天一禁赛事件发生后,象棋界一时成为舆论热点,令人唏嘘。
为数十万元断送职业生涯,值吗?
截止今日,象棋界最大的生命线赛事象甲联赛仍在停摆中,年初好不容易恢复的传统赛事五羊杯也再度叫停,棋手们的生存问题都已受到严重影响,以致出现了全行业从业人员都在线上开直播谋生的奇特一幕,很是悲凉。他们本来应该就像围棋界的吴清源、李昌镐那样,一心钻研棋道,两耳不问世事。
而王天一也的确很有希望成为吴清源、李昌镐这样的棋手,从而在象棋界树立一个标杆。在他之前,象棋界还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职业棋手;从他开始,纯粹的职业象棋棋手由此诞生。有统计显示,他的收入最高年份,除了参加象甲联赛和其他比赛外,加上直播平台加盟费和直播收入,大约总共500万元。
王天一很自信,甚至傲气,在网上的签名即为“中国象棋第一人”,一点都没客气。其性格也是直来直去,在网上直播与棋迷的互动过程中,对同行的褒贬毫不掩饰,但他也确实自带北方人的直爽,当他与郑惟桐的十番棋大战还在策划过程中时,他欣然应战,而且针对他软件作弊的怀疑隔空喊话:“就算在澡堂里下,我都没意见。”
然而,一个北大高材生,一个象棋顶尖高手,一个拥有无数坚定拥趸的超级网红,为什么要参与买棋卖棋、为了区区数十万元断送职业生涯呢?说他不知买棋卖棋操纵比赛、一旦东窗事发的后果,那肯定不符事实。
这首先还得从象棋界的门户特色说起。象棋界很像相声界,门派林立,以授业带徒的名义形成了无数门派,一个宗师级的人物能带出一拨徒子徒孙,他们在技术上相互间可能已无帮衬,但在相互提携、相互照应上,却自成门户,盘根错节。
加上象棋高手职业寿命相当漫长,胡荣华、柳大华这些上世纪八十年代即如雷贯耳的大宗师,年已七旬了仍能上场对弈,记得2020年象甲联赛在亳州举行时,70岁的柳大华依然大大咧咧地说:“我为什么不亲自上场?我比他们都下得好。”绝对的老黄忠似的自信,但他的战绩确实也能上台面,这也是深圳方面在他退休之后仍然当人才引进的缘由。
在一个门派林立、门户森然的象棋界,人情棋、默契棋必不会少。从一个行业角度而言,门户、派别盛行,其实也是职业化程度低、相互抱团取暖的产物,这是一种低级生态圈,就像极端气候中的狼群,或者说是人类社会中的乡村和小县城生态,资源极其有限,不抱团、不投靠,不足以分得一杯羹。而在职业化程度高、经济容量大的行业圈里,大家遵循的是规则,资源足够丰富,只需你拥有获取资源的能力,就能做到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跃。
王天一塌房背后,是象棋职业生态的不健全
日本围棋多年来落后于中韩,自2005年日本棋院客籍棋手张栩九段夺得LG杯世界棋王赛冠军后,之后长达19年时间里,日本棋手一直在世界大赛中作壁上观,直至2024年9月一力辽九段加冕应氏杯后,才终结了日本棋手近20年无缘世界冠军的耻辱。这其中的缘由林林总总,但有一点,那就是日本棋手出道时必须拜师,投入一位职业棋手的门庭,却是很少被人提及的陋习。时至今日,日本棋院主页上,每位职业棋士的简历中,必然有一条“师从XXX”。
这根本不是现代职业做派。真正的职业体系,一定是一个成熟的、程序化的、科学化的系统,而后凭借个人的天赋与努力,成为一个行业的拔尖者。就像迈克尔乔丹、费德勒、C罗这些巨星,他们一定是在一个成熟的职业体系中成长,而后脱颖而出。就像中韩围棋界,充当职业棋手生产流水线的过去是道场,如今是学校,大批量有志于成为职业棋手的孩子成天一起训练,在AI的加持下,他们搭上职业棋手的公交车,而后一路前行,有的凭借个人努力抵达终点,有的则在中途下车。
在象棋界这样缺乏现代职业基因的圈子里,无门无派、特立独行的王天一本来极其有望成为打破旧时生态的第一人,可惜自陷泥沼,万劫不复。比起当代最强棋王陨落这点损失,象棋圈生态重建的希望就此中断了结才是最可惜的。
恩格斯说,一切社会问题归根结底都是经济问题。王天一卖棋、买棋操纵比赛的种种做法,根源也在于象棋职业化生态的缺失。以围棋甲级联赛为例,柯洁九段、申真谞九段的每盘赢棋报酬都在10万元以上,一年围甲比赛接近20轮,如果夺冠了还另有奖金,他们一年仅仅从围甲联赛中能收入多少?此外,还有各种国际和国内头衔战,夺冠奖金甚厚。你让他们去卖棋,请问谁能拿出那么多的资金量?如果有的话,将他们直接网罗过去,更为简单快捷。
王天一参与操纵比赛交易的金额报道出来都不超过百万,形如玩笑。如果属实,还不如说他是出于行业生态中的一种惯性,或者说他更享受操控比赛结果的快感,甚至干脆就是出于人情义气。但不管怎样,他也是象棋职业生态缺失的牺牲品。
告别“人情棋”,现实吗?
如果将象棋职业圈比作一个水库的话,那么长时间没有新的水源注入,这个水库将会成为死水一潭,失去生机。象棋职业化刚刚起步,整个系统的新陈代谢极慢,就像一位夕阳老人,你让它跑起来、活起来,去迎合当代职业化需求,摒除人情棋、默契棋,一切凭实力说了算,现实吗?
而围棋界之所以能最大限度地告别人情棋、默契棋还有买卖棋,根本不是围棋界觉悟高,素质高,而是得益于职业化的快速推进。每年会有一大拨新鲜血液冲入职业圈这个大水库,从而更新水源,改变水质。而在当年的定段赛、升段赛、团体赛,围棋界的状况较之于象棋界,可以说不遑多让。
2001年围乙联赛,还发生了轰动一时的“假棋事件”,若非伤及愣头青一样的香港新世界队切身利益,这件事极可能默默消失于历史,就跟以前出现过的多次类似事件一样,甚至都不能称作“事件”,因为没有对外披露,就等于不曾发生。
但类似香港新世界这样的新晋者不断进入后,围棋界的生态圈不说完全职业化,至少,在越来越大的资金量、越来越多的年轻血液进入后,围棋行业无论是从职业培养、职业运转,都更接近于现代职业生态。
类似柯洁这些年轻棋手们,打小就开始人生冲刺,家庭为他们倾尽所有背水一战,当他们还在道场中时,优胜劣汰的观念深入骨髓,弄虚作假、投机取巧之辈早早地在进入职业大门之前即被淘汰,“活”不到功成名就的那一天。即便侥幸逃脱,在不大的职业圈里也会成为落水狗一样被人鄙视,根本无法行走于阳光之下,遑论成大器。
当然,围棋界的健康生态圈在受益于职业化进程大步推进的同时,陈祖德、聂卫平、王汝南、华以刚这些前辈大家一身正气、以身垂范亦功不可没,2001年围乙联赛“假棋事件”发生后,王汝南、华以刚、罗建文三位元老亲临济南比赛现场,当即专门开大会处理此事,这不仅仅是一种姿态,也是一个职业化时代开启的信号。
记得“许仙”许银川鼎盛期时,有棋迷慨叹:如果许银川是常昊,也是一位围棋棋手的话,以他的成就,收入将会达到多少?结果,许银川非但未能成为象棋界的常昊,反而盛年退役,而今成为一位专职网红,天天在网上与棋迷下指导棋。你可以说他是象棋资源的再利用,然而,他的退隐,首先肯定是顶级棋手资源的流失。
如果王天一从一开始投身围棋界,会不会成为李昌镐似的人物?没法假设,但他如果置身于一个健康、活跃的职业生态圈,哪怕个性再突出,再桀骜不驯,不管怎样的特立独行,他还是无可争辩的象棋第一人。王勃在《滕王阁序》中叹道:“嗟乎!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王天一,一声叹息,何足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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