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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RUC新闻坊(ID:rendaxinwenxi),采访、撰文:王欣欣,指导教师:唐铮,原标题《封在武汉,我每天都在救人和自救》,题图来自:但俊(受访者)
4月8日零时,关闭了76天的离汉通道重启,这意味着武汉正式解封,病毒笼罩下的阴霾开始消散。
将时间拨回两个月前,疫情肆虐,打乱了每个人本来的生活轨迹,也将但俊留在了武汉。
滞留在武汉的人们无处可依,有人窝在酒店,有人流浪街头,而但俊选择了到处去做志愿者。这既是救人,也是自救。他几乎做过所有志愿工作——看到医护人员步行上下班,他当起了疫区摆渡人。十天十夜,火神山医院建成交付使用,其中有他的辛劳汗水。穿着防护服,戴好护目镜,他照顾隔离者的生活起居……
志愿工作中,有过感动,也有过挫伤。他被护士特意留在车上的两个口罩感动过,也因为从火神山医院收工后一路无处搭车,只能步行十几个小时回到住所而沮丧过。
核酸检测“单阳”的结果中止了但俊的志愿者之路。幸好,他住进重症病房没两天就被确认为“误诊”,以新冠肺炎康复者的身份被送到方舱医院隔离。走进方舱,他仍然热情不改,义务当起了方舱医院里的单元长。
以下是但俊的自述。
志愿者成为我的自救
我叫但俊,是湖北汉川人。1月15日,我踏上了广州到武汉的G1152次高铁。高铁晚点了半个多小时,下午5点多才到汉口站。汉口站和以往春运时一样,依旧人来人往,也没有人戴口罩。
我没着急走,找了个酒店住下,又去我姐那儿取回了我的车。我想在武汉打打年货、聚聚会,快到除夕再回家,毕竟从这里开车回汉川只需要一个多小时。
1月23日中午,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到朋友圈、微信群都在发武汉封城的消息。我一想,自己已经在武汉待了9天,汉口站、汉正街、武汉广场这些人流密集的地方都去过,不如留下,免得万一携带了病毒回去影响家人。
没想到,一念间的决定就让我一直留到了现在。
既然决定留下,我赶紧开车去超市囤食物。我到超市的时候,七排货架的方便面已经空了三四排,剩下的零零散散地摆在上面。超市里人很多,我排了半个多小时才结完账,买了四个拌面、两个泡面、水,还有一些零食,花了100多块钱。
我本来打算一直住在酒店里。可1月24日,酒店老板通知我,酒店要暂停营业了。我不得不拎着箱子搬了出去。从此,我开始发愁哪里才能睡个安稳觉。
我在美团上找了几家酒店,打电话过去,都说不营业了。我在汉阳区钟家村附近又找到了一家旅馆,这次,我没有提前打电话,直接拿着行李过去了。
那家酒店原本也安装了监控,不能收客人了,我跟老板说了很多好话,他也是好心人,最后看我实在可怜,就同意我住下来。房间就像卫生间一样大,只能放下一张床。整个旅馆里只有我一个房客。
2020年的除夕,我一个人在酒店里度过。
圈在酒店里只能刷手机,太压抑了,我是个好动的人,想找点事情做,就加入了5个汉阳区线下车队群,其中还包括顺丰小哥汪勇组织的志愿者车队,每个群都有三四百人。接送医务人员上下班,运送各种物资,全是义务的,其实每天光油钱就得300多。
车队是民间自发组织起来的,没什么防护措施,唯一的防护就是我自己准备的口罩。
有一天我接了个中南医院的护士。那天我戴的口罩尺寸不合适,金属条压得鼻梁太疼了,我时不时就去捏一下。护士说,你这个口罩不行。她把手里的口罩放在了车后座上,说这个防护级别比我戴的高。我不要,跟她说,现在不是物资挺缺的吗?她还是坚持给我留下了两个。说实话,真挺感动的。
没几天,微信群里就说有车队志愿者感染了新冠肺炎,还有人去世。我也没觉得害怕,武汉人挺难的,我想继续做。
除了接送医护人员,我还在红十字会干过两天搬运工,又去搭建方舱医院,不过都没干长。
在红十字会,我才搬了两天东西就爆出了捐赠物资分配的丑闻,志愿者们就“解散”了。建方舱医院的时候,病人急等入院,我们通宵加班,一夜就得建好,做完一个再去下一个,等患者一入住就没活干了。
做志愿者,我还是想找官方机构。2月3日,我跑去填了一张武汉疫情防控青年志愿者报名登记表。
这时候我手头已经很紧了。这个月,我要还4000多的车贷、5000多的信用卡。在武汉十多天免费接送医护人员,送物资,每天贴油钱,加上住酒店、吃饭,开销很大,眼看还完只剩下1000多块钱了,我有点慌。
等待回复的那几天,我去了火神山、雷神山,想看看那边需不需要人。
我是做销售管理的,没接触过农民工,只好找了个中介,约在汉阳区郭茨口见面。到了那儿,我的穿着不像做工的,有的工人以为我是中介,还有人来问我是不是招工的?我慢慢地跟他们聊着,也懂了一点门道,准备专门等那种招小工的工头。可是来喊的都是电工、钳工,我都不会做。
到晚上9点半这里基本没人了,我一直晃到十点半,突然来了一个人说他要小工,我说,我我我。就跟他们上车了。
我做车队志愿者的时候,开车和装卸货都是自己来。我记得搬得最狠的是23吨消毒水,50斤一桶,算起来有920桶,十几个人搬了三个多小时。搬完以后,两只手酸得举都举不起来。
我本来以为这就是最累的了,结果到了火神山才发现那根本不算什么。
为了加快进度,工地日夜赶工。我上的是夜班,做一些搞卫生,搬东西之类打杂的活。白天回旅馆休息,晚上去工地。一天十几个小时干下来,肌肉酸疼。
黄昏时分的火神山(图源受访者)
每次都是工地找有通行证的车接送我们往返。有一天,凌晨2点多才收工,工头联系不到车,我们只能硬生生地走回去。
火神山的位置很偏,在郊区,离我住的旅馆有20多公里。大家住在不同的地方,走着走着,就剩我一个人了。我对武汉压根不熟,照着路牌也还是不认识路。我的手机也没电了,不能导航,也不能扫共享单车,只能凭着感觉往东边走,尽量控制自己不转弯,走大路。
就这样一直走到了凌晨5点多。在火神山干了超过12个小时的活,人已经累软了,又走了3个多小时,两条腿酸得都没知觉了,抬都抬不起来。实在没劲了,我就倒着走路,让身体往后面倒。我只知道不能停下来,否则永远走不到市内,往前走就还有希望。
路上陆续有人了,也有车路过。可是无论我怎么拦,都没有一辆车停下。那一刻,我挺灰心的,我自己四处做好事,却没有人愿意帮我。
8点多,我走到了一家盒马鲜生,躺在外面等它开门。我冷得全身发抖,困到倒下来就能睡。我找了个充电宝给手机充满电,买了一个泡面,几根火腿,将就着吃了一点。
太阳慢慢升起来了,我骑着共享单车,继续往市内走。到了中午12点多,我实在骑不动了,就倒在草丛上睡着了。睡到下午3点,感觉有点力气了,又爬起来骑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回到旅馆,一觉睡了快24小时。
2月4日,火神山医院接收首批新冠肺炎患者,我刚好做一些收尾的工作。那天,我第一次在1米以内距离新冠肺炎患者。
病人进火神山医院的时候,保安在门口挨个核对信息。好几辆120救护车挡在路中间,拦住了我们的路。我们等了几分钟,救护车没挪开。我们的活也很着急。工头就说,唉,过去吧。我只戴了一个一次性口罩,就屏住气,不呼吸,擦着救护车旁边穿过去了。事后跟别人说起时觉得挺危险,但当时仗着自己身体好,也没觉得太害怕。
火神山没活干了,我又去了雷神山,因为我没啥专业技术,做的都是收尾、打杂的工作。十天的小工做下来,挣了6000多块钱,又够顶一阵的。
2月10日,武汉发布了12号通告,全市实行封闭管理,酒店所在的小区不让我出门了,我连吃的都买不到。
小区超市的东西差不多被买空了,连泡面都没得卖。我问老板,有没有能填肚子的熟食?老板指着三包海苔小饼干说,只有这个了,你要就吃,不要就没得吃。我肚子饿得受不了了,就买了那三包饼干,平常就几块钱一包,结果他要了我快100块钱。
这样下去,即使没病死,也要被饿死了。
幸好,之前报名的武汉疫情防控青年志愿者给了我答复,安排我去做社区志愿者。
一开始义务送物资,是因为我闲不住,想帮帮武汉,到这时就变成了自救,做社区志愿者虽然没有报酬,但是顺带吃住,解决了我的生计。
我查出阳性了
在社区,我负责帮助800多户居民买东西,做了三天,要不就是买的东西牌子不对,要不就是落下了东西,要不就是嫌我送得太慢了。居民们憋在家里都一肚子火,我经常被指着鼻子骂。我做志愿者没有拿一分钱,还总挨骂,就不干了。
从社区出来,我又去了隔离点当志愿者。
我先后去了两家隔离点。第一家是洪山区的一个酒店改成的,用来隔离密切接触者。
当时志愿者都没有护目镜,防护服的品质也不好,甚至在隔离点启用的第一天连护士和医生都没有,却一下子来了七十多个人。我从早上8点开始接待,登记他们的基本信息,量体温,全身做一次消毒,再把他们一一送到酒店里隔离。
他们入住后有任何问题都是志愿者来处理。我去房间里帮他们调电视,弄手机,连接WiFi,修水龙头,修马桶……第一天忙到了晚上十点多,特别累。
防护服一点都不透气,我忙得出了一身汗,全身湿透了,很冷,就像在水里泡过的衣服再穿在身上一样,特别不舒服。所以我很佩服一线的护士和医生。
按照我的理解,分为四种人,一种是与新冠没有任何接触,完全健康的人,第二种是接触过确诊的人,没有症状,第三种是有轻微症状的人,第四种是有严重症状的人。来到隔离点的密接属于第二种,也是健康人,应该是安全的。但是,在接待的过程中,我发现很多人有新冠肺炎的症状,咳嗽、发烧等,当时我感觉有点不对劲。
第二天,拍过CT的人在群里发了他们的片子,很多人的CT都显示肺部有毛玻璃阴影,但是核酸检测阴性。
之前,武汉发了一条通告,疑似的发热病人应该留在发热门诊观察,可这个隔离点没有医疗条件。
我打了市长热线举报了这里的情况。疫情关键时期,街道的工作人员也怕出事,找我聊了半个多小时,让我撤销市长热线的举报。我又拨通了市长热线,撤了举报。
这个隔离点容不下我了,2月20日,我又被调到卓刀泉街道的酒店隔离点。这里大概有110人,基本都是没有症状的,配备了一个医生、两个护士,也更加规范。
卓刀泉街道隔离点的两个护士(图源受访者)
酒店一共6层,志愿者和医护人员在1楼,隔离的人在2-6层。隔离点只有三个志愿者,我们仨从早上8点一直工作到晚上12点,中间轮换休息。
隔离点差不多有90个房间,每餐提前统计好每个房间需要几份饭,有的饭量大的人先要两份饭,觉得浪费再改回一份。改来改去,统计的纸都快画烂了。
为了减少接触,每天送饭的时候,我们推一个车子,先在这一层楼的房间门口都放好饭菜,再挨个房间敲门。送一次饭得花一个多小时。
众口难调,这句话真是没有错。隔离点前前后后换了三家送饭的供应商,有人要吃清淡的,也有人要吃辣的。有个糖尿病人说,如果不做他想吃的口味,就绝食。我们跟厨师打招呼,按他的要求做得清淡一点。这个糖尿病人吃得挺开心的,可是别人吃不进,他们在群里吵起来了,我看着对话瑟瑟发抖,不敢说话。
不过,也有暖心的时候。3月1日,有个外卖小哥送了一箱可乐过来,我问,这是哪个房间的?他说,是给你们工作人员的。我们正纳闷,有个大哥打电话说,在隔离点受照顾这么久,太感谢你们了,我也不知道给你们弄点什么,尽一点小心意。当时听到这些话,蛮感动的,有一种被认可的感觉。
我以为会在这里做志愿者到疫情结束,意外却先来了,我核酸检测单个靶标阳性,俗称“单阳”——核酸监测时2个靶标检测结果均为阳性,才能确诊为新冠肺炎患者。如果只有单个靶标阳性,要做第二次核酸检测,还是单阳的话才属于确诊。
3月2日下午一点,我们隔离点所有人一起“考试”(核酸检测)。之前试剂盒数量有限,没有志愿者和医护人员的名额。后来试剂盒慢慢多了,隔离点所有人每周都能做一次。我前一个礼拜做第一次核酸检测,结果是阴性。这次我估计也差不多。
志愿者在写核酸检测者的姓名和编号(图源受访者)
第二天上午,核酸检测结果还没出,我心里感觉怪怪的。
中午,我刚刚到6楼,只送了两份餐,身边志愿者电话响了一次,他没接,电话一直响一直响,他没办法,看了手机。一看,他就跟我说,你单阳。我第一反应:你跟我开啥玩笑。他说:我没开玩笑,是真的。我脸一沉,还是不相信,我迅速地把我的手机拿出来一看,我的编号FFZ263那行标黄了。
万万没想到,一点症状都没有的我是单阳。
我说,你们继续送饭吧,我回房间隔离了。我回到房间里干坐着等通知,那个下午挺难熬的。
3月3日晚上8点半,街道志愿者把我送到了武汉大学人民医院。
病房里有三个床位,还有一位老人,我们中间隔了一张床。我是疑似病例,我以为他也是疑似病例,就放心地和他待在一起。在病房里也无聊,就和他一直聊天,才知道他是新冠肺炎确诊,发烧、咳嗽,一直在医院住院治疗,昨天调来这里。
他在卫生间里面声音很大地打喷嚏,咳嗽,我想我一定不能去卫生间,憋死我也不去。差不多24个小时,我一次卫生间都没敢去。
第二天,医生来查房,我和医生说,我核酸检测单阳,没有任何症状,和确诊患者在一个病房,是不是不太合适?他说,是的,可能护士不是蛮清楚。马上把病房里的确诊患者调走了。
3月4日,我做了血常规、CT、咽拭子、鼻拭子、尿液等一系列检查,新冠病毒抗体检测阴性,CT显示肺部纹理清晰,没有任何异常。
医院给患者的食物特别清淡,清淡到什么地步呢?基本是水煮白菜、土豆这种,我根本吃不进几口。住院第三天,护士知道我是志愿者,给我送了榨菜、橘子、牛奶,还有一桶5L的矿泉水。我没带热水瓶,连喝水的杯子都没有。她说,你可以直接喝矿泉水。
那天是3月5日雷锋节,这是我收到最好的礼物。
当天我又做了复查,确认被误诊了,没有感染新冠病毒,可以出院。但是我在医院里和确诊病人密切接触了,必须隔离。
那桶水我还没喝,就出院了。
方舱临落幕,我又回来了
3月4日,光谷的方舱医院正式休舱后,进行了全面消毒,用作新冠肺炎康复者的隔离点。3月6日,出院后,我一脸懵地被送到了这里隔离。
方舱医院我建过四家,设施都差不多。一进场就有一堆材料等着组装,卫生间、柜子、床板、隔板……每个环节,我全部都拼过。从晚上一直做到第二天早上,12个人能拼10个单元,大约240张床。
再回到这里,还是原来的味道、原来的配方,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兜兜转转,只是扮演的角色不同了。
家人一直以为我在酒店好好待着,住院的那天,街道给家人打电话核实情况。晚上,我哥打电话过来,我没敢接。第二天他又打,我硬着头皮接了,他又担心又生气,问我怎么住院了?他从大年初一就天天在微信里嘱咐我别乱跑,为什么我不听话。
我赶紧解释,方舱医院现在是康复中心,我是被误诊的,但也必须要隔离14天。
进来后,我闲不住,在方舱医院里过起了既是隔离者又是志愿者的生活。
当时方舱医院里有200多个康复者,不到10个医护人员,人手不够,护士在每个单元里找志愿者。我第一天就报了名,第二天早上又戴着小红帽上岗了。
方舱医院有22个单元,一个单元最少是12个人,最多的有20个人,我所在的单元有12个人,我负责发放物资,照顾大家的生活起居。这是我最后一份志愿者工作。
3月8日女神节,我当起了“护花使者”,给每个单元的所有女性送玫瑰花和巧克力,花和巧克力都是外面捐赠的。
方舱医院内,志愿者组织大家做八段锦(图源受访者)
一晃14天快到了,我马上就要出舱了,每天都在发愁出舱之后住哪儿。我问了酒店老板,他担心我是从康复隔离点出来的,别的客人知道了会退房,不收我。
我做了三个打算,第一,和医疗组沟通一下,继续在方舱医院留守,做志愿者。第二,和街道沟通,回街道做志愿者。第三,就是重新找个活,做志愿者或者打工都行,只要能包住。
三个打算里两个都行不通,康复者越来越少,方舱医院最近要关了,没法留下。可街道又说我是康复中心出来的,要居家隔离14天,当不了志愿者。
没办法,我选择了第三种方案——我找了个送外卖的活,办了入职手续,总算有个住的地方。解决了生计,我惦记着献血浆,去解放军武汉血站问了问,结果只有确诊感染过新型冠状病毒的人才能献血浆,我是单阳,不符合条件,不能献。
我租了一辆电动车,第一天送了四单外卖。不知道送外卖的日子能持续多久,可能得等到武汉解封的时候了。
待解封之后,我想回家和父母吃顿饭。
(应受访者要求,但俊为化名)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RUC新闻坊(ID:rendaxinwenxi),作者:王欣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