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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公失败,国企出局,中年码农的人生大转弯差点翻了车。文章来自微信公众号:直面派(ID:faceurhart),由腾讯新闻、字母榜和直面派联合出品,作者:蒋晓婷,编辑:马钺,原文标题:《深圳很残酷,但老家是地狱》,头图来自:电视剧《创业时代》剧照
离开深圳。
这个念头在2017年3月10日零点左右袭上李深心头,马上铺天盖地占据了李深的整个脑海。他决定不再犹豫了,“再待下去,纯粹是浪费时间,完全是扼杀自己的生命。”
导火索是9日微信公众号上更新的一篇文章《距离张小龙就差一个和菜头了》中的一个细节:张小龙和姚晓光,从没有在12点前回过家。
“成功人士都需要付出非常人的代价。”李深明白这个道理,但不愿意付出这样的代价。他受够了早9晚10、11点多到家,一周工作6天的作息,“完全享受不了生活。”
扪心自问,就算每天拼到12点,他也远远达不到偶像的高度。此时的李深,33岁,深漂10年,孑然一身,一事无成。李深羡慕家乡同龄人给他描述的美好家庭生活,而他自己,什么都没有,一手好牌打得稀烂,品尝最多的滋味就是失败的苦涩——用人生最宝贵的10年,自导自演出一部电影:深圳互联网从业者失败图鉴。
李深着实拿了一副好牌。他从华中科技大学计算机专业毕业的2007年,国内互联网欣欣向荣,深圳大中小型企业林立。程序员远没有如今爆满,名校出来的学生找工作容易得多。
2007年又碰上华为扩招,华科和华为的关系一向紧密,官方说法是“华科是华为的娘家,华为是华科的东家。”
但面对华为HR三番五次的邀请,李深回复就是三个字:我不去。理由是他本性“崇尚自由”。他听同学说,但凡进华为工作,需要签订一份奋斗者协议:自愿无偿为华为奋斗,直到终身。
华为之后,他接到过迅雷的offer,是运营岗,他不喜欢,只想做游戏研发,再次干脆地拒绝。
女友校招进了互联网大厂,两次帮李深内推,他都没有通过面试,“刚毕业实力不济,没有准备好。”第三次是2012年走校友关系,面试某大厂飞车项目组,依然没过,这次失败在李深看来,则是因为“忽略了学习”。
深漂第7年,女友选择分手。当时的她,收入是李深的N倍。分手时,女友跟李深说,自己想过没有压力的生活。
李深想研发出一款牛逼的产品证明自己,终究事与愿违,“没有做出一款满意的作品。”
而这10年时间,李深换了4份工作。职场人的正常逻辑是踏踏实实一步一步往上走,从小公司到中型企业,再到大厂。李深则始终在小游戏公司打转。他待过的2家公司倒闭,一家苟延残喘,如今他所在的创业公司,项目屡战屡败,距离倒闭只剩下一步之遥。
尽管薪水翻了3倍,从5千涨到2万,但房价涨的更快,从1万涨到5万+,让他看不到扎根深圳的丁点儿希望。
而他身边互联网从业者的惨淡经历,间接摧毁了他的“深圳梦”。
两名入职华为的同学,一位被外派去菲律宾,感染上死亡率50%的登革热,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2014年从华为离职后,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工作,最后成了微商,每天在朋友圈晒交流会、座谈会的照片,从没见过晒产品。
另一位被外派去战争频发的中东拓展市场,没有互联网,不敢轻易外出,晚上只能躲在房间里看电影,“看到想吐!”
李深身边,30岁出头的同事,加班工作到腰椎间盘突出,需要站着写代码,不能干任何重活。他的华科师弟,2015年毕业,沦落到去应聘工资3500元的工作——比李深2007年的入职薪资还低。
这让他觉得,来深圳工作,就是一个错误。应该趁早回家,寻找新的人生。
说走就走。李深想好了跟老板辞职的说法,“公司这么缺钱,主动离职能帮公司节省一笔开销”。不出他所料,老板果然同意。为了表示感谢,老板当晚宴请公司五个核心主创,帮李深饯行。
始料未及的是,饭桌上,老板哭得更伤心。他和李深一样大,曾经是互联网大厂一款爆火网游的项目经理。凭着一己之力,在深圳拼出了房子、孩子、公司,是李深眼里的人生赢家。
如今公司看不到活下去的希望,现实的经济压力摆在眼前——要养孩子、要供房贷,老板想回老东家工作,却被曾经的领导一口回绝:没有空余岗位了!
“互联网市场就是这么残酷!”李深端起酒杯,忍不住庆幸自己做出了正确的决定。
从决定离开到正式走人,李深只用了7天时间——辞职、买机票、邮寄行李回家、结算房租、上58同城甩卖家当——5000元钱买的康佳电视机只卖800元,100块打包处理了自行车和深圳通。
正式离开深圳那天,天空湛蓝无暇、阳光明媚,天气好到让李深有种错觉:老天爷都来欢送他。
一
晚上7点20分,李深搭乘的飞机准时起飞。当晚12点,飞机准时抵达银川河东国际机场。3个小时后,李深回到距离银川近100公里的老家。
家里灯火明亮,父母一直在等他回来,帮他准备了夜宵,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
李深是家里的独生子,之前10年,每年只回一次家,加起来在家待的时间不到两个月。父母当年催着他在大城市闯出一片事业,随着孩子年纪变大,却又盼着孩子能回家工作,娶妻生子,一家团聚。
这一晚,李深决定,好好弥补自己,偷偷懒,在家休息3个月,之后再找工作。
他需要想清楚自己的职业规划。人到中年,已经没有任性的空间。他至今后悔,深漂10年,自己的职业规划实在是一塌糊涂。
2007年初入职场时,他没把华为、迅雷放在眼里。去了几家小游戏公司练手,过于顺利的面试,让他坚信自己的能力:在小公司照样一鸣惊人。
他的第一份工作,是去了一家30人的小型游戏公司。创业近4年,看起来颇为体面,有资本撑腰,做事也敞亮,主动提出5000元的薪水,在当时的价格并不低。
不过李深入职不到半个月,就出现了厌恶的情绪:“同事的技术太水!公司根本就没有做游戏的规模。”
当时太年轻,他不敢下定决心走,选择听父母的意见:年轻人不要轻易辞职。直到一年之后,产品迟迟研发不出来,资本率先撤资走人,项目组被迫解散。李深只能重新找工作。
一年的光阴蹉跎,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小公司缺乏人才,技术能力参差不齐,人力储备少得可怜。和大厂相比,是拖拉机和豪华游艇的差距。”
曾经的名校优势,顷刻间荡然无存。李深的求职很快陷入“高不成低不就”的尴尬境地。
他想去大厂求职,让当时的女友帮忙内推。但接连3次,李深都没把握住机会,面试的不成功继而击溃了他的自信心:我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没资格进大厂,我就是能力不行。“没跟上大部队,就注定会被淘汰!”
后来听说一位大学同学,在迅雷工作了几年,跳槽去了大厂,李深心里,隐隐有些不甘心。
从那以后,李深一直在小公司里兜兜转转。
个人的奋斗离不开历史的进程。这10年时间,互联网的环境从百花齐放的蓬勃走向两极分化,“现在只剩下有钱有势的巨头,和朝不保夕的创业公司。”
即便这些创业公司的老板,都是当年从大厂风光离职的大牛,但创业结局无一例外都是失败。
李深好巧不巧,刚好摊上4家失败的创业公司。一家在2年内被资方3次撤资,项目组被迫解散,至今靠着资本苟延残喘;一家是技术人员和产品内讧,公司难以为继;一家是老板卷钱跑路,公司直接倒闭;最后一家的每一个产品都被资方改到项目全非,陷入产品无法上线,资方不愿续费的死循环,行将就木。
有深圳10年的前车之鉴,李深下定决心,回乡要找一份一步到位的工作——铁饭碗,高工资,能养活自己下半辈子。
意想不到的是,2017年6月,等李深在老家高卧三个月,想清楚了职业规划,决定出山的时候,招聘软件上已经看不到招聘信息。
他没有料到,家乡的就业环境比自己想象的要恶劣得多,当初做出休息3个月的决定,完全是自己“过分乐观”!
二
比起深圳,家乡这边的房价虽然低,只要2500元,但平均薪资更低,只有2000多一点。岗位着实少得可怜。没有大型私企,在家乡发展的同学,工作岗位不外乎公务员和国企。
李深打算抱一份铁饭碗。他给自己划出四条路线:考公务员、考事业编、进国企、当老师。他手里依然有一张好牌,华科学历在家乡就是香饽饽,“小地方比大城市更看重学历。”
还有干妈的辅助,干妈是国企中层领导,人情练达,主动提出要帮李深找关系。至此,33岁大龄求职者李深的家乡就业行动正式拉开帷幕。
考公迫在眉睫。距离35岁的门槛只剩下18个月,只有4次机会,可以考2次公务员,2次事业编。
可选范围也比应届生少很多。为了方便上岸,李深挑的技术岗,都是最容易考的岗位,即便如此,录取比例都到了150:1,更高的岗位他压根没敢报。
时隔十几年再次准备国家级考试,李深拿出了当年准备高考的劲儿,每天在家做题、看视频,由父母负责一天三顿的吃喝。
但客观条件摆在眼前。年近34岁的他,学习习惯和考试节奏完全比不上应届大学生。写了十几年代码,突然动笔杆子写申论,感觉寸步难行。做起常识题,感觉自己是个文盲。
而且这次备考太过匆忙,时间只剩下两个月,李深只能多做真题,提高考试技巧。
李深知道考公之路不会顺畅,他对自己的面试能力自信满满,但第一关笔试完全没底。他本就是学渣,高中3年为了应付高考,考出了心理阴影。只要一面对考试,心里就忍不住犯怵,一看到考卷就会心理恐慌。
备考期间,他每天都在怀疑自己:我到底会不会考试?
直到走进公务员笔试现场,李深还是在怀疑人生:和他同场竞技的考生们,几乎都是应届大学生,他站在人群中,显得突兀感十足,不仅年纪大,还像个找不到方向的无头苍蝇,看上去很忙,其实是满心彷徨。
毫不意外,第一次笔试成绩不忍直视,接下来的3次考试,最好的成绩只是笔试第五名,李深的面试特长,根本无从发挥。
到2018年8月,回家第17个月,李深考公务员的路基本断掉了。
在此期间,他尝试过,去培训机构中公教育当老师,没想到培训班的老师根本没有休息的日子,越是休息日反而越忙碌,他选择放弃。
父母的同学想介绍李深去私营软件公司上班,李深不想去,他打心眼里排斥做软件开发,“我写代码很水,不愿意写。”
面试了三家国企:中国银行、中国联通、人民日报地方站。最终全部被淘汰。
最让他绝望的是中国银行,他参加了两轮笔试,走到终面5进3环节。了解应聘人的水平之后,他自信十足,拒绝干妈找关系,要靠自己的能力:“绝对会进,有两个人根本不懂研发。”
没想到,他被淘汰了。他眼里的两个不懂技术的人过关。干妈告诉他,“你不走关系,别人就会走关系!”
工作没找到,李深的积蓄倒是已经全花光了,成了“啃老一族”。
李深的大部分积蓄花在了买车上。他说,家乡没有地铁,交通不发达,父母没有出行工具,买车就是刚需。
剩下的小部分则用在买房上。不过李深自己出的那点钱只是意思意思,父母出了大头,拿出多年积蓄帮他全款买了一套200多平的下跃式带小院,他们不要李深还钱,说:我们的钱迟早都得给你。
考虑到李深年纪快35岁,依然单身。父母又让亲戚帮忙相亲,尽快娶个儿媳妇回来。而这位相亲的女孩儿,了解到李深在家这么久一直没有工作,没少摆出臭脸。
李深不愿意回忆那段时间,父母越对自己好,越显得自己一无是处。回深圳工作的念头,会偶尔在李深心头冒出来。
三
在此之前,李深对“回深圳”嗤之以鼻。
当时他刚回家一年,约摸4月。老同事主动发来邀请,想和李深一起创业,给出的薪水是25K。李深果断选择拒绝。当时的他,心里揣着一份骄傲:这辈子都不可能回深圳。
但到8月,家乡的工作毫无进展。他开始掂量,25K的工作至少能让自己在2年内,攒个20多万,回家可以开个小卖部,熬过下半辈子。
饶是这样想,李深始终没有下定决心。他开始放低要求,不再考虑薪资问题,只要有一份工作,让自己过好下半生就行。
他一度病急乱投医。听说只要拿到一级消防工程师的证明,一年就有十几万的收入,李深糊里糊涂就跑去报名考证,而这个证书从2015年兴起,不仅权威性待商榷,通过率也低得可怜,只有百分之一。
没想到2019年3月,一纸《关于深化消防执法改革的意见》,直接废除了“消防服务机构资质许可”,他辛辛苦苦准备考证,成了一场徒劳。
最后一次挑战国企——中国移动省公司,则被吊足了胃口。2018年10月笔试,11月份面试,2019年1月份才收到offer。
办理入职手续时,HR告诉李深,他的面试成绩非常好,经领导再三评估,决定招聘他入职。
尽管这一次没有被关系绊倒,但李深工作依然不顺利。入职初期,他偶尔找人帮个忙,同事都在找各种拒绝,每个人都看起来很忙,说话时一脸冷漠。
在国企上班的老同学提醒李深:国企不比私企,你要显得积极,领导才能看得见。这让李深极度受不了,“太讽刺了!”他经常能在公司会议室的文件上看到六字精神:拒绝官僚主义。
在移动的第4个月,李深选择辞职。他说,当时那么果断选择走,完全是因为领导对他的一句评价:你不会演!
四
不过这一次,他不用发愁找工作了,老天把他悲催的人生剧情改成了喜剧。
等移动offer的两个月时间里,李深曾抽空去宁夏某三本学校参加面试。面试他的老院长,成了李深的伯乐。院长一心想着改革,但在学校没人响应,院长想要李深这种懂技术,又有多年项目经验的“人才”加盟。
只是李深没看上老师的工作,“因为我爸之前是老师,我曾经发过誓:干啥都不会当老师”,他选择入职中国移动,保下辈子平安。
老院长没放弃,帮李深争取来副教授待遇,给出年薪10万的条件,并在李深离职后,再次招揽。于是乎,2019年8月底,李深在回乡第30个月,以“真香”姿态,正式成了一名老师,教学生计算机操作系统。
李深直言不讳,自己写代码水平很水,但上课不需要会写代码。自己也没有教学压力,学校要求,挂科比例控制在50%以下就行。
他也没有想到,上课是一件这么轻松的事情。第一天进教室,他就获得了全班同学的认同。
不同于其他老师被学生吐槽“只会照着书本上念”,李深讲课过程完全自由发挥,时不时提起曾经做失败的项目,效果却是出奇的好,被学生点赞:这位老师不一样。
10年失败的从业经历,反倒成了学生眼里的勋章。这让李深信心激荡:我是天生的老师。
如今的他,日子过得满足,早九晚五,不打卡不加班,每天下班回家能吃到妻子煮的饭菜。每周和老师、学生相约打球,锻炼身体。
曾经的老板,主动给李深发来消息,表示羡慕。而这位老板,公司没了,回不了大厂,如今只能待业在家,为每个月的房贷发愁。
李深打心眼里感激老院长,感谢老院长给了他第二次生命。
为了完成老院长的梦想,李深在某社区发帖,用自己“柳暗花明”的经历去吸引大龄失意程序员,释放出积极信号:不限年龄,有10年以上经验最佳。
朋友圈里,则秀出学校给出的最大诚意,不光工资高,附加福利更是一箩筐,诸如民族团结奖、车补、餐补、绩效课酬、过节费、年终奖、政府补贴、购房补贴、免费学校公寓居住等。
饶是如此,李深依然招不到人。
前不久,一位同乡小姑娘联系上李深,她今年26岁,目前在华为工作,想回乡就业,方便照顾生病的父亲。她发来简历,和李深聊了聊学校,然后拒绝,理由是:家里人不答应。
(应采访者要求,李深系化名)
文章来自微信公众号:直面派(ID:faceurhart),作者:蒋晓婷,编辑:马钺,原文标题:《深圳很残酷,但老家是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