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莹颖案3周年，再访破案的神笔警探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网易科技（ID：tech_163），作者：章剑锋，题图：原文供图

4 月 17 日，在美国遇害的中国留学生章莹颖的父亲章荣高，专程从福建搭乘高铁北上，前往济南看望警探林宇辉，感谢他在三年前画出了章莹颖案的凶手相貌，为案件侦破提供了关键性的支撑。

现年 62 岁的林宇辉，被媒体称为“神笔警探”。他是国际刑事科学法庭模拟画像专家（国际科学鉴定协会）（据央视、新京报），退休前还是山东省公安厅刑侦局的高级工程师。十几年来通过摸拟画像帮助警方侦破各种刑事案件达数百起，无中生有、窥一斑而知全豹，这是林宇辉对自己模拟画像技术功能的形容。他的工作，是在没有见过案犯的前提下，需要对模糊得几乎没有辩识度的视频图像，或者根据目击者的间接讲述，把案犯绘影图形画出来，帮助警方提升案件侦破效率。

2016 年，林宇辉登上央视《挑战不可能》节目，让观众见识了他的特长：评委背着他，从 48 位女模特中抽取三位，将脸部打上高度模糊的马赛克，林宇辉用了五个半小时，根据马赛克图将三位模特脸部画出，再从 48 位模特真人中把人逐一辩识出来，结果准确无误。这让现场评委、有当代福尔摩斯之称的著名华人警探李昌钰博士称赞不已。经此一事，林宇辉名声大躁。

为章莹颖案凶手画像，就是李昌钰向美国联邦调查局推荐的林宇辉。林宇辉告诉网易科技《态度》栏目记者，此事的难度之高，称得上是他模拟画像生涯中的又一次“挑战不可能”。

章莹颖案之后，人犯子“梅姨”一度在媒体上传得沸沸扬扬，林宇辉也应警方的邀请，对“梅姨”进行了二次画像。

林宇辉目前正在推进个人的“双百计划”，他把模拟画像应用到打拐和革命烈士画像中，免费为 100 名被拐儿童和 100 名革命烈士画像。

在本次采访中，林宇辉向网易科技《态度》栏目记者讲述了模拟画像技术的实际应用，尤其是如何与现代高科技两相结合发展的必要性等问题。

“我也不好问得太深，怕再次刺痛他”

《态度》：这次章莹颖父亲专程来济南看您，具体情形是什么样的？

林宇辉：章莹颖父亲其实在去年七月份就说要来济南，因为美国那边快要开庭了，他得过去，就把这个事放下了。到了年底，又出现新冠肺炎疫情，上个月他来电话，说疫情好转后，就带着章莹颖的妈妈一块儿过来看我，就想感谢我一下。

这次他是带着章莹颖舅舅来的，章莹颖妈妈前一段因为失去女儿，神智不好，走路不小心，摔了一跤，把肋条骨摔断了四根，没法过来。他给我送了个匾，我们聊了聊大致情况。我也不好问得太深，怕再次刺痛他。当天也来了很多记者，我特别叮嘱大家不要问些太过的话。我注意到，他进到我的工作室，基本上没什么表情。他说这次被折腾得精神几近崩溃，眼泪也流干了。

美国那边案件虽然宣判了，但他说始终放不下女儿，也感到不公平。按我们中国人的传统，他要求能把女儿带回来，他说我连一根头发丝都没带回来，觉得对不起孩子。

这次还在疫情中，有些人不大敢出门，要是去年他来济南的话，我这边也有一些爱心企业家，会更多一点捐助他，这次就来了一家企业，捐了一万块钱给他。我也把我这几年的一些讲课费和稿费，也捐了一万块。我说钱不多，也是一点心意，多少能帮你一下，毕竟家里比较困难。他给人开车的，过去开大货车，出过事故，把腰撞坏了。

《态度》：如果凶手拒不说出受害者的下落，美国的制度对待这种情况是没有任何办法的么？

林宇辉：放在咱们国家，凶手承认杀人了，尸体在哪儿，一般都能找到下落。美国不一样，罪犯不说，你也没有办法。后来有些专家分析，章莹颖死的时候，应该是非常惨烈的，从现场一些证据已经看到迹象，先奸后杀，最后把尸体就毁了。

实际上这个罪犯应该是很清楚，说了反而更不好，不管是在美国还是在中国，这涉及起码的人性，你强奸了她，杀了她，还用极其残忍的手段分解了她或怎么样，这是非常残忍的。他得考虑他自己的家人在美国还怎么生活。

这次美国的陪审团中有两名陪审员不主张判凶手死刑，最后是终身监禁。联邦调查局方面有些分析，有可能尸体被处理后当作了垃圾，美国的垃圾是用机器压缩后，成箱成箱往垃圾场堆的，这没法找。

▲林宇辉和章莹颖的父亲章荣高

搞了十几年模拟画像，这种情形还是第一次遇到

《态度》：您也不在美国，光靠几段模糊的视频，就要画出凶手，这个挑战我们外人很难想象。

林宇辉：当时接到的现场材料就是三段视频，没有任何其他东西，这远远超出我的想象，我搞了十几年模拟画像，从没接触过这样的画像需求，人是在宽大马路对面的车里，窗户关着，窗玻璃本身又起反射作用，弱化了人的形象，这怎么画？

我借助设备仪器把视频一帧一帧分析，用了两到三天时间，发现其中有两帧能看到驾驶室里边有个侧面的黑影，至少能看到人了。这是第一步。第二步就要分析这个人是什么人种，是白人、黑人还是黄种人，因为美国是个移民国家。我这些年不只是研究中国面孔，包括国外的面孔，我都研究过也画过，掌握了国外人的一些面目特征，分析到最后，感觉还是美国人，这个人比较年轻，三十多岁。

很多人都问，这么模糊的视频，你怎么断定他还有胡子。我说这是我的直觉，再个美国留胡子的人还是居多，我查看了资料，十个美国男人中六个有胡子。这是一个概率问题。

我一共画了两张，第一张是没戴幅子的，画完再回看视频，发现车内人有一个棒球帽子的形状，分析罪犯可能是为了遮盖面部。第二张我就加了个棒球帽。最后来看，第二张是最像的。

美国联邦调查局的人也很诧异，说像素这么低居然画得这么清楚。当时这个人虽然还没抓住，实际上FBI已经同时锁定了包括凶手在内的几个人，正在侦办中。画像提供后，帮助美国警方进一步确定嫌疑人。

▲林宇辉的模拟画像：章莹颖案凶手相貌对比图

技术是没有什么国界的，就是要为人类服务

《态度》：据说是国际著名的刑侦专家李昌钰博士把您推荐给美国联邦调查局的？

林宇辉：这个案子发生后，美国联邦调查局找李昌钰博士出主意，他当时在奥地利讲学，对案件提了十点建议，第一条就是要搞清车里边的人员状况，要对这个人进行绘制，把他画下来。美国警方就找了好多画像的人，分析研究。芝加哥警察局的人还到北京见我，说这个案子在美国影响很大，那边没有人画得出来。

我跟李博士是在央视《挑战不可能》节目中认识的，李博士在总决赛的时候说，林警官在常规赛当中发挥得非常好，我已经把他的资料给了美国警方，今后有案子的话，会请林警官来协助破案。遇到这个案子，他就建议说可以让林警官来试一下。

当时我要不接，也就退回去了，但还是接了。一个考虑到跟李昌钰先生的关系，他对我比较厚爱，他认为我这个模拟画技术在今后国际刑侦领域是大有空间的，他说国际上研究这个的人非常少。再一个，章莹颖这个孩子毕竟是我们中国派出去的，这么优秀，而且我的女儿也在国外，有时想想要是咱的孩子遇上这种事，怎么办呢？

我也没有想到，网上会有这么多媒体报道。我们领导也找我谈过话，好像是我有点太敢说了，认为我这个做法影响不好，不该接美国的案子。我是觉得，这个技术是没有什么国界的，技术就是要为人类服务，何况也是为了能快点找到章莹颖，反正这个事儿我也不后悔。

▲林宇辉在央视《挑战不可能》节目现场

《态度》：是李昌钰博士推荐您加入的国际刑事科学法庭（国际科学鉴定协会）？

林宇辉：是的，这个协会有一百多年历史了，是比较权威的学术组织，李博士是这个协会的前任主席。我在还没退休的时候，有两次邀请我出国开会，但是因为在职的身份，没能成行。今年由于有新冠肺炎，去不去还得看情况，就是进行学术交流。

我是很早就知道李博士了，对他很崇拜，他是一位非常厉害的华人刑侦专家，办了许多不可思议的案子，一生去了86个国家办案。我心想有一天得见见这个人。2016年我上了央视《挑战不可能》，要把打马赛克的模特脸部画出来，再把真人找出来，用了五个半小时，李博士整个过程都看到了，一直说佩服，亲自给我戴上了奖章。他对中国警察能有这么好的技术表示称赞。他说美国也有搞这方面画像的，但大部分是用电脑画像，像林警官这样手画的不多。

▲李昌钰博士（右）

模拟画像和高科技结合，更能维护国家安全

《态度》：电脑画像和手工画像有什么区别？

林宇辉：真正搞模拟画的，还都是用手画，更加准确一些，电脑画像就比较机械，都是现成素材的组合，比较简单一点，也只能组合出一个大概，比较微妙的东西、传神的地方表现不出来。我始终是手画。电脑画像在国内也有人用，但是成功率不高，我在这个行业里，很少听说用电脑画像破案的。

不少人很好奇，觉得我这个东西不可思议，好像神乎其神的。很多人叫我“神笔警探”，我说我也没什么神的，只是几十年如一日一直在研究，可能经验比别的人多一些，画得比别人多一些，掌握的面孔脸型比别人多一些。我可以把我的技术告诉他们，应该怎么去掌握。搞模拟画像是必须研究人相、研究骨骼、研究刑侦案件中嫌疑人的相貌性格，这都需要去研究。

《态度》：模拟画像为什么没有怎么发展起来？从事这项工作的人不多吧？

林宇辉：这还是与部门观念、领导观念有关，不重视，认为这个东西没有什么价值，这一块就不会发展。现在一说就是现代化，要搞大数据，传统的技术逐渐就被忽略了。我们公安部门也没有这样一个专门的部门，学校里也没有专门培养模拟画像的专业。

我们现在的刑侦技术，大部分都是通过搞视频监控来破案。视频监控里边势必要有懂人物绘画的人，再会电脑技术，那就比较好了。我为什么接手的案子多，来找我的人很多，都是视频监控遇到了一些难题，比如看不清楚，模模糊糊，就找我帮他们分析分析，画出来，在排查中就可以用上。

视频监控等高科技手段，也有识别不了的东西，也会有不足，这些都是高难度的东西，就需要领域当中极少的这种专家来分析研究。

高科技的电脑画像和视频监控，代替不了手工模拟画像，手工也替代不了高科技，两者都是不可缺少的，两者结合起来，更能维护国家安全，包括治安、反恐、缉毒、刑侦，都能用上。

模拟画像技术的可持续发展要从学校抓起

《态度》：模拟画像怎么样能够可持续性和可复制发展？

林宇辉：我也是挺关注可持续性发展的问题，也希望未来有更多年轻人愿意从事模拟画像和刑侦技术方面的研究，我当然愿意无偿地传授给他们。但现实中有很多问题，比如年轻人想学，能不能谋生，他们认为林警官你是在职警察，大家也都知道你是做什么的？那我们来学，能不能当警察，有什么出路？

解决办法，要从学校抓起。首先最好是公安主管部门在警察学院每年招收特招生，招有绘画基础的人，由类似我这样的人去给他们教课。一个学期培养十个八个，每年都有，这就行了。模拟画像这种人才，至少一个地级市 得有这么一到两个才行。

中国十四亿人，现在搞模拟画像的正儿八经说起来就那么五六个人，但是他们确实在自己的岗位上发挥了作用，这些人说实话很多都是自学的。

▲为被拐孩子画像

《态度》：做了十几年模拟画像，有没有担心过翻车的时候？万一失败了怎么办？

林宇辉：模拟画像在刑事办案中还是起一个辅助性的作用，你就是画得像，也要综合分析研判是不是这个人，因为中国人长得相似的很多，你不能说因为长得像，就把这个人抓起来，还得分析这个人有没有作案动机。这个画像，在中国是不作为法庭证据的，所以我们也不用担心翻车的问题。但是我要求模拟画像画得相似度越高越好，这样在我们的刑事办案人员侦察工作中能更好地发挥作用。

我画之前，也都跟他们讲得很清楚，画像是给你办这个案子起辅助性作用，我不敢说画得百分之百地像，也不敢保证你拿到这个画像就能破这个案。我得把这个事给大家讲清楚，不要认为这个“神笔警探”很神，画一个破一个，我说千万不要这样想。

*配图均由采访对象提供或授权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网易科技（ID：tech_163），作者：章剑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