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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文娱先声,作者:丁茜雯,编辑:先声编辑部,原文标题:《年入千万的“漫画家养殖场”,为何成为国漫圈的血汗工厂?》,题图来自:AI生成
喧嚣过后,受害者们还是没等来那位隐身的庄园主“拿破仑”。
乔治奥威尔可能也没想到,《动物庄园》还能以再创新的形式走进现实。近期,不管是圈内还是圈外,这一触目惊心的、来自内地漫画产业的大瓜砸穿了圈层壁垒。
9月28日,曾登上热搜前列引起破圈轰动的“A-soul工作室 PUA”事件再度引来新的爆料人。博主“胡晓江storyof”发出与A-soul二号负责人张越在“一个五百人漫画群”半公开对线的对话,并提到已经听到内部消息称“A-Soul准备起诉我”。
在多位爆料人的分享后,曾在纸媒时代的国漫黄金期登上漫画行业富豪榜头部、迄今仍位居行业前列的A-Soul(现烛天动漫),以及隐身的负责人“哥”长达十几年对多位漫画家的“精神霸凌”逐渐浮出水面。
在此之下,一个充斥着虚构乌托邦大锅饭的“漫画家养殖场”,也终于被重新暴露在大众视野,留下一地时代的鸡毛随着往事飞回风中。
一、虚假的“田园牧歌”
“就这样在那里待了两年,直到我疯了,离职以后,我确诊了精神分裂”。
9月28日,A-soul离职员工“一咂桃仔”持续在社交媒体平台自证“去A-Soul之后才患上精神病”的事实。她提到,在A-soul任职时间里,被孤立霸凌、没有朋友、没有人说话、觉得被监视、排挤,像狗一样被“训了两年”。
而在后期,她也明显精神不正常,两场发病均与A-soul有关,且经常感觉“被监视”,发病最厉害的时候曾在“家”里大吵大闹指责“哥”是传销头子,指责“哥”制定的工作模式导致其患上了精神病。
不过,即便如此控诉,“一咂桃仔”也仍然对A-soul有着“受虐者对施虐者的畸形感情”,“我发现前两年的自己无法适应正常生活,还在怀念那种集体生活,尽管集体生活只带给我痛苦的回忆”。
而同样仍在坚持发声的“小v(笑白糖)”,也自揭伤疤,讲述19岁在养殖场工作时,曾遭遇男同事猥亵、性骚扰,几乎全年无休,30个小时不睡觉是常态,而画手们使用手机、看病也需要理由申请,武力威胁、精神打压更是成为诸多画手的梦魇。
时间倒回2010年代的A-soul,漫画家们在位于北京通州的“荣荣养殖场”办公期间,过的是睡几十人大通铺、衣服混穿混洗、厕所浴室不分男女、卫生杂乱、臭味熏天的生活。有曾去过养殖场的网友回忆称,难以想象这是人类居住的地方。
据在A-soul待过多年的漫画家柳堡回忆,居住环境太差的时期,公共洗衣机仅有一台,供十几个人用,而高峰期工作室的营收年入千万。即便是2019年来到武汉的大平层期间,也依然生活混乱。2022年,随着海南政府引进扶持动漫产业,A-Soul也落户于此。据现任职员工提到,“生活条件比以前好很多”。但在所谓生活条件变好的情况下,知名漫画家大吉、Hehe、柳堡、黑一在内的近三十多人却先后离职。
目前,根据过往不同时期离职员工们发文来看,经历几乎大同小异,精神PUA、没有社保、生活如猪圈、超出人类负荷的工作量压榨、低于行业内的收入等。但在大量离职者的控诉中,却出现了惊人的相似之处,即对隐身在A-soul背后的“哥”——刘志的爱与恨。这令A-soul事件最终走向了被多元视角解读的角度。
据天眼查信息显示,刘志目前为“海南烛天动漫科技有限公司(原身为A-soul漫画工作室)”法人,持股100%,同时也在长沙天使文化股份有限公司、海南重楼文化有限公司等6家公司参股及担任职位。从从业人员、早年报道中,可以拼凑出来的是,这位神秘的“哥”原为图书出版行业人士,与唐家三少(张威)同为天使文化股东,而唐家三少的《斗罗大陆》漫画版便由A-soul进行绘制,可见两人的渊源颇深。
不过,随着事件发酵多日,刘志仍然未在互联网上回应,只有A-soul在职负责人张越、韩超以及漫画家极乐鸟先后发声为其喊冤澄清。
而在博主“胡晓江”所发布的与A-soul二号负责人张越的公开对线聊天记录中,张越则为刘志鸣不平说,“他要是不分(钱)我第一个不干”,也解释称员工收益与工作量不对等是因不够分,“搬家一次数百万、新办公楼装修七百万元,(极乐鸟)一万(2013年收入)那年,全年收入才一百万(元)”。同时,张越提到,漫画版权“本来也是作者的”,但经天眼查显示,已离职漫画家Hehe、大吉等人的作品著作权均被“烛天动漫”登记注册。
张越过往的采访曾提及A-soul于2008年建立,2009年初便已脱贫。而A-Soul在整个国漫黄金期便一直以产量大、产能高而闻名,其单个画手的工作量都是其他公司和工作室的数倍。
打响讨伐A-Soul第一枪的漫画家柳堡就提到,有杂志编辑曾说给该工作室的稿费都是最高标准。比如极乐鸟年入一万的2013年,其作品《暴走邻家》在当年就创下超200万元版税收入,极乐鸟也在2013年登上量漫画作家富豪榜第九名。
但在柳堡、手机用户7893、小v等人的叙述中,在工作室成员生活、收入低下之际,“哥”便提到了上百万的豪车,甚至购买了一车高达模型,“哥说他还订了好多,整个模型店都被他搬空了”。而据部分模型爱好者分析,柳堡所发出的一张模型收集图中,不完全统计便已有超过10万元的估值,而这只是哥的模型库房一角,“离职的同事告诉我,刘志的存折里存着几千万”。
而极乐鸟、韩超等人的维护,或许也正如漫画家北巷提到的某A-Soul头部作者曾言,“自己需要那样一个创作环境,不然画不出东西来”,环境使然,有人甘之如饴。
但与之相反的是,被“梦想”PUA的漫画家们,陆续站出来补完了这一养殖场的其他面貌。
暴露在大众眼中的一切都是触目惊心的“哥的规则怪谈”。
比如生活环境充斥着臭味、霉味,卧室的隔壁便是动物房,因为工作量大,哥也不让洗澡、运动,追求生活品质、卫生;一天一顿的大锅饭,也令员工们不时吃剩菜,“吃点猫粮的事情也干过”;两眼一睁就是画,睡觉、聊天、健身等行为都是“罪恶”,需要被开会批斗;每天要写的日记,更是包含着自我反省和对大我(工作室)做出的贡献总结。
不仅如此,还要求一切以资历深的老人为先,且被要求不能联系外界的朋友、不鼓励外出,甚至还有针对所有人的“荡妇羞辱”活动,每个人都要被从肉体、语言上进行羞辱等。
并且,这个“家”还有基本的27条家规,不少受害者也提到,“我觉得”在A-Soul里属于“禁词”,“因为这个家是唯‘哥’独尊的,只需要‘哥觉得’来评判一切,包括你的感受”。
柳堡的发文更是讲述了《哥的五十天大课》,内容几乎均为对漫画家的精神打压,包括哥宛如大家主掌控所有“解释权”、以批斗形式把人“变好”、无差别羞辱每一位漫画家等。
因在这个“家”的蹉跎,大量员工无一例外常年生活在精神重压和创伤后遗症之中,他们也在这个所谓的‘家’里学会了阶级制度。
此外,在诸多离职画手的发声中,未成年入行也成为较为普遍的现象,比如小v自述17岁便成为工作室成员。包括成年人也大多为没有多少社会经验的学生们“一键入行”,有发声者便提到,“哥”觉得他们愚蠢、好把握。
“哥有野心,而且够狠心”,一位发声者形容道。
二、国漫圈难成乌托邦
事实上,A-soul漫画工作室的雏形,便是由几位志同道合的画手、出版行业人士掏空口袋,在2007年开始构建的。那时,他们踩在中国漫画产业的兴起之际,是踌躇满志地要超越日本漫画的那批热血年轻人。
而依托于纸媒时代的黄金期,漫画产业较之2000年初期的低谷迈出了一大步。《漫画派对》《知音漫客》《飒漫画》等漫画杂志创刊;从2012年开始,有妖气、布卡漫画等线上平台陆续问世,为诸多漫画家提供了土壤。
2006年,国内最具代表性的漫画杂志《知音漫客》创刊,其也在2009年10月改版后成为中国第一部原创漫画周刊;最为红火的2013年还曾以700万册的月发行量,力压日本老牌漫画杂志《少年Jump》成为进入全球发行量前三的漫画杂志。而在此连载的大量漫画作品,诸如《暴走邻家》《斗罗大陆》以及创下单行本突破5000万册的《偷星九月天》等也借此走入无数90后的学生时代,越来越多的漫画家及工作室也开始被熟知。
也正是在这一时期,除了A-soul,夏天岛、潜水艇、幕星社等工作室也名噪一时,甚至影响了漫画产业在千禧年后之后的走向。同时,主流垂直漫画平台也逐渐增多,依托于互联网巨头和运营商的网易漫画、腾讯动漫、咪咕动漫等一批线上平台也在这一时期崛起抢占市场,不少平台以大手笔的版权收益、福利吸引漫画家或是工作室入驻。
到2019年,快看漫画便已签约了5000多位作者。而在2010年代,行业的热度也吸引着投资商的加码。仅在2017年,漫画产业融资便超过了62亿元,共计100多家公司和工作室完成融资。而最为轰动的融资并购,则是在2015年,奥飞动漫以9.04亿元收购有妖气漫画。
但随着抢人、抢版权竞争加剧,整个市场在热钱的催熟下成为了“急急国王”。自2019年以来,平台欠薪、作品难出新意、缺乏新晋热门作品以及读者的流失开始成为漫画行业的危机。同时,不少工作室因供稿工作量大增、人员短缺出现作品质量问题,阅读量、付费购买走向低谷。
比如A-soul,秉承的是没有工资、没有私有财产、没有私生活的”共产主义漫画社团“理念,家庭模式一起生活、一起画画。正是因此,A-soul的画手们不只担负某一作品的工作量,一人打多份工、高负荷画画的形式极为常见。高压的工作量导致画手们摆脱不了流水线般的刷稿成果,比如在承担《神漫》杂志近乎全本的漫画连载内容时,A-soul愈加敷衍、雷同的画稿质量受到读者的大量批评。
而辉煌过后的衰败,也可以预料。2020年以后,不少漫画平台、工作室开始走向穷途末路。2022年有妖气平台关停,去年5月,《知音漫客》宣布暂时休刊等。当热钱成为泡沫,资本也不行了。
说白了,这个行业从起始便缺少完整的漫画体系,漫画工作室则起到了揠苗助长的效果。
漫画《零班编年史》作者唐尼便指出,漫画工作室就是“中国漫画发展中的畸形产物”。他提到,在这一行业位于金字塔顶端的是平台,而平台鲜少有兼具了解漫画产业逻辑、知识的编辑们坐镇,“(他们)挑选符合中国读者宝宝饮食的垃圾食品,上线之后抢版权压稿费”。一水儿的小说改编,画风、剧情复刻流水线漫画,也正是如今火啥画啥的主流现实。
而在平台之下,便是负责工作室运营的“大哥”,“平台给的赞助费、广告费、改编费、出版费全进了他(大哥)的口袋,稿费拿出来给下层作者分一分”。逐级递减下去,才是工作室管理人、作者、助手,而工作室管理人负责统御团队成员,更多甚至不会画画。甚至在作者层面,不少工作室还要求漫画家们频繁更换笔名画画,以免形成个人IP。
可以看到,正是因此,身为原创作者的漫画家们更像是为上游“卖身”的存在,大量漫画家不过是没有月薪概念的打工人。
三、月亮与六便士
随着寒冬来临,大量漫画家为另谋出路开始跳脱出工作室架构、争取合法权益,以及开始试图尝试漫画工业化,细分领域、分工。比如眼下,A-soul工作室离职员工柳堡便试图找回从业十七年里用多个笔名参与的男频小说改编漫画作品,并以“字体师”身份回归这一圈子。
事实上,漫画家这一群体有着相对敏感且麻烦的路径依赖,创作环境的变化往往会为漫画家们带来不小的挑战,这关乎灵感、笔力以及剧情等方面的黏合。
如今,不少漫画家搭上自媒体快车,自立门户成为微博、小红书、抖音等社交平台动漫领域博主,在一定程度上打出了个人IP。比如在小红书拥有68.4万粉丝的漫画家谭盐,便借由线上流量变现,成功在线下举办公开售票的“在意”巡回展。
不仅如此,漫画家还能够与读者建立直接的联系,商单、合作随之增加。比如有机构媒介就提到,类似拥有97万粉丝的小红书漫画博主“NewGirl张可妮”,其细分领域为制作动态漫画,视频平均播放量在70万,点赞量在5万左右。这种高流量、高粘性,使得账号的商单报价能达到10万元以上,“甚至不需要太高的绘画技巧,剧情踩中时代痛点就可以”。
此外,诸多漫画家也不乏封笔,流向游戏、动漫、动漫电影、动态漫等行业。
对于仍在坚守产出正统漫画作品的漫画家们而言,如今可以说是借助短视频经济再度起飞的一次新生。毕竟,短视频化漫画解说正在反哺平台漫画流量。比如《全球诡异时代》去年在抖音创下13亿的播放量,而另一出圈力作《谷围南亭》也在去年与多个品牌达成联名合作,成功破圈。
不得不承认的是,如今的漫画产业行将就木已是现实,除了大量漫画家选择封笔退出求生,平台也出走海外“曲线救国”。
比如快看漫画、腾讯动漫均在海外上线;腾讯动漫也与韩国Kakao集团子公司Kakapage合作,在内地推出韩国漫画汉化平台“PODO漫画”。打通海内外,似乎成为了平台们吸引用户阅读、付费并提高营收的一定手段。不过,海外用户数量依然是有限的,如何转化为国内作品的忠实受众,仍是海外成熟漫画市场竞争下的新课题。
再度老生常谈的,还是中国漫画产业的未来,这未来的基石,则在于漫画家的生存空间。
相比之下,日韩的产业逻辑则始终是以作者为轴心进行运转。一般而言,日本、韩国漫画家大多为独立创作,拥有对作品的构思、画风极大的话语权。但这并不意味着漫画家们就单打独斗,其也有着一定的“合作模式”。
比如日本漫画家齐藤隆夫成立了“齐藤制作”,招聘编剧、助手等来为漫画创作,其自诩为导演,这也保证了《骷髅13》连载了50多年。可以说,这种劳动分配模式保证了漫画家为第一著作权人。当然,也有像富坚义博、手冢治虫等仍旧保持事事亲为,从线稿、草稿等打磨细节的存在。
而在日韩,在高负荷的工作状态下保持高效率、高产量也是常态。关键在于,漫画家的稿费报酬十分可观,个人IP商业化也相对成功。
比如《阿童木》系列的作者手冢治虫便曾进行过广告代言,而漫画家们登上电视节目、举办巡回签售,以及对作品进行商业改编等更是普遍现象。比如在韩国,热门漫画《时尚王》作者“旗安84”不仅参演电视剧、综艺,还在2023年拿下韩国MBC放送演艺大赏综艺部门男子优秀赏,成功转型综艺人。在日韩,不少漫画家还会聘请经纪人来负责处理供稿合作、商业活动等事宜。
不难发现,漫画家的IP价值与其作品同样重要。
简单来说,保障漫画家的创作自由、基本生活,何愁产不了细糠?
只是追逐一味的利益、热钱,也是在摧残漫画产业的发展,徒留一次又一次的行业挽歌奏响。
结语
多年以前,关注中国漫画产业的读者们或许曾在漫画期刊杂志《知音漫客》的介绍中,看到过对A-soul漫画工作室的介绍——“一群志同道合的漫画家们在北京郊区租别墅养孔雀,过着幸福平凡的日子”。这为诸多彼时还是学生的读者们种下了梦想的种子。
然而,这充满幻想的都市桃花源,却终究是黄粱一梦。中国漫画产业也是如此。
回过头来看,A-soul事件也暴露出了这一产业隐藏的弊端。漫画家们向往创作自由,拥有让国漫崛起的美好设想,只是体系的不健康 ,反倒让创作者成为了牺牲品。
本文来自:文娱先声,作者:丁茜雯,编辑:先声编辑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