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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裔作家欧健梅的小说《冷到下雪》,书名来自这样一个情节:去日本之前,母亲问女儿,“那里的冬天会冷到下雪吗?”这是书中这对母女第一次结伴旅行,也很可能是最后一次。欧健梅以细致的笔触,写尽东亚母女间的亲密与疏离。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 (ID:new-weekly),作者:赵皖西,编辑:谭山山,头图来自:《孤味》剧照
秋分已过,暑热消退,寒冬未至,正是出游的好时候。
澳大利亚华裔作家欧健梅的小说《冷到下雪》,讲述的就是一个发生在秋天的旅行故事。在10月的台风雨季,一对母女分别离开各自生活的国家,约定在东京见面。她们漫步于街道、公园、美术馆、画廊、咖啡厅,一起欣赏当代艺术,也聊天气、星座、服饰,乃至各自的家庭和记忆。这趟旅行依照计划进行,没有什么意外,而母女之间的关系总是彬彬有礼、若即若离,如同隔着一层迷雾。
书中的母亲,在中国香港长大,在两个女儿出生之前移民。如今,母女俩住在不同城市,在此之前,二人从未结伴出行过。
《冷到下雪》
[澳]欧健梅著,陆剑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群岛图书,2024-8
《冷到下雪》以纤细的笔触,写出了隐忍、含蓄、疏离的母女关系。2020年,这部小说从1500多部作品中脱颖而出,获得由澳大利亚、英国、美国三家出版社联合设立的首届“小说奖”(The Novel Prize);2023年,它获得维多利亚州文学奖和澳大利亚总理文学奖,并被翻译成20多种语言。
澳大利亚总理文学奖颁奖词写道:“欧健梅的写作有一种宁静感,一种从静默与思考中涌现的精妙表达。这预示着澳大利亚文学的新方向,结构精致,流畅而广阔,就像所有杰出的写作一样,没有边界。”
欧健梅出生于移民家庭,她的外祖父从中国移民到马来西亚,母亲则从马来西亚移民到澳大利亚,如今,她居住在墨尔本。移民背景赋予她独特的创造力与复杂性,同时,过去十多年间世界的开放,让她有机会阅读大量优秀文学作品,包括移民文学,她逐渐找到了书写自己生活的可能性。
《冷到下雪》是欧健梅创作的第二部小说。与前作一样,她将关注点放在母女关系上。如何调和母女之间那种原始的、近乎心灵感应的亲密关系,是她一直希望探索的内容。
今年上海书展期间,欧健梅时隔20年第二次来到中国。在活动中,她经常被读者提问,书中的故事是否源自她的现实经历,这是她在欧洲时很少遇见的情况。结束中国之行后,她接受了我们的书面采访,聊了聊她对母女关系的理解,世界文学和移民背景对她文学作品的影响,等等。
“如果没有这段历史,我不可能写出这本书”
《新周刊》:你曾坦言,你的写作风格受到“自白写作”(confessional writing)传统的影响,这种文风与人称的自主选择是如何形成的?你如何构建第一人称的“我”,即文中的女儿,包括她的经历、生活近况、性格、语气等等?
欧健梅:很难确切地说一种“风格”是如何形成的。但我会带着一定的敏感性和目的,再次回归阅读。换句话说,也许当你遇到什么东西,并意识到它在对你说话,你就会知道,如何以一种不局限于模仿,而出于更多意味的方式去使用它。
关于“自白写作”,我喜欢像安妮·塞克斯顿、玛丽·豪威特这样的诗人,也喜欢像安妮·埃尔诺、爱德华·路易这样的法国作家。在我承继的文化背景里,个人想法或羞耻感都不允许袒露,但我仍然在这些作品中读到了引人注目且激进的东西。我还读了很多所谓“自传小说”——包括卡尔·奥韦·克瑙斯高的《我的奋斗》系列、蕾切尔·卡斯克的《边界》等,我同样被这些诚实的声音所吸引。
《我的奋斗:终曲》
[挪威]卡尔·奥韦·克瑙斯高著,李树波译
上海三联书店|理想国,2022-9
与此同时,我也在阅读19、20世纪一些日本作家的作品,比如夏目漱石、川端康成、谷崎润一郎,他们以一种非常间接、模棱两可的方式写作。每一个充满礼仪感的场景——比如家人的寒暄、准备餐食等,都蕴藏着丰富的情感和历史,但读者必须足够敏感,才能有所体会。
女儿的声音,可能是基于移民经历的背景,由以上两种风格结合而成。我正在尝试写的,是一些既有意识又不确定、既知情又有所隐瞒的东西,也是在写一部更多基于意识的小说。女儿所说的或者没说出口的一切,她回忆起的每一段记忆,都是为了形成或慢慢揭示她的想法。
《新周刊》:你在书里说,将这场母女同游的目的地选在日本,是因为“从某种程度来说,去日本旅行会让我俩都变成‘外国人’,占据平等地位,获得同等待遇”。为什么这对女儿来说是重要的?女儿有没有预设这次旅行的目的?
欧健梅:我认为,女儿想了解她的母亲,某种程度上,她想从母亲那里得到忏悔。但在旅行的大部分时间里,母亲都躲着她。我觉得,她也想给母亲某种补偿——一种她认为正确或错误的生活,让母亲重获自由。这与她们之间建立联系的渴望联系在一起。
在很大程度上,由于母亲的牺牲,女儿被赋予了母亲无法获得的生活。她接受了大学教育,并由此发现了艺术和文学的世界,一个与她内心深处某些东西相关的世界。她去旅行的部分原因是,她想看看能否给母亲带来同样的体验,所以她带母亲去画廊,并通过这种方式找到她们之间的共同点。
我想,她带母亲来日本,是因为她了解日本、热爱日本,因此希望母亲有同样的感觉。但她可能过于强势,母亲想要的、需要的是其他东西。
《新周刊》:女儿想和母亲平等相处,但在这趟旅程中,女儿占据主导地位。比如她做了攻略,母亲对此几乎没有要求;母女之间一直在用女儿的母语——英语——进行交流。你如何看待母女之间这种权力关系的转换?与传统东亚家庭相比,移民后代一直处于地域、语言、文化的转换之中。
欧健梅:我不知道我是否能代表所有移民后代,因为每个家庭的具体情况不同,而且都以各自的方式对同化和传统的力量做出反应。
但要问有什么能丰富这种经历,我认为碎片化或多重自我的概念,可能是源泉所在。也许在过去,这被视为一件消极的事情,但这种在多地之间拉扯、挣扎的必然结果,是一种创造力和复杂性。保持多种视角、多种理解,是一种技能。我觉得,移民是世界现代化的一股力量。
此外,我认为移民家庭中的孩子会变得对环境非常敏感,并据此改变自己。虽然这可能是一件艰难的事情,但我有时会想,这是不是作家思维的开端——渴望知道事情为何或如何发生,想跟随历史线索回到过去并试图理解一切。我知道,如果没有这段历史,我不可能写出这本书。
“父母是孩子的宿命”
《新周刊》:你的第一部小说写的也是一个关于母女关系的故事。日本女性主义学者上野千鹤子认为,“女儿是母亲最激烈的批判者”,“最能犀利看透母亲‘看似合理实则矛盾’的是女儿,被这些矛盾所捉弄的也是女儿”。《冷到下雪》中也有类似的表述:“父母是孩子的宿命,不仅体现在命运的大悲剧中,也在更细小却依然有影响力的其他方面。”在你看来,母女关系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欧健梅:我认为上野千鹤子这句话很有力量,因为它既表达了母女关系中存在的疏离,也表达了母女关系的亲密。两者通常同时存在,或者接连出现。
在《冷到下雪》中,我想以一种稍微不同的方式,来思考母女关系在亲密和疏离之外的另一种结果。那就是,家庭之间存在差异是常见的——就像不同的人在个性、语言、阶级、教育、出生国、抱负等方面也存在差异。我想探询的是,在移民的背景下,当所有这些差异都集中于一种关系之中,会发生什么?正如上野千鹤子所说,母女之间存在着原始的、近乎心灵感应的亲密关系,那如何调和这一点?
《新周刊》:能否想象一下,假如这趟日本之行由母亲来回忆,她的版本会是什么样的?她对旅程的期待如何?她又会如何策划这趟旅程?她眼中的女儿会是什么形象?甚至于,她会在旅程快结束时以什么方式暂时离开女儿?
欧健梅:我很难对此进行深入的想象,因为这本书的部分驱动力是母亲的神秘。然而,结尾处有一句话,母亲说她很高兴能和女儿在一起,这就是她这次旅行想要的。我认为这提供了一些关于她心理的线索——对她来说,重要的是她们一起度过的时间。
我想,她应该会对女儿内心的躁动有一些感知,但她不一定总是知道那是出于什么原因,她会对此感到困惑。最后,我想她俩都知道,这将是她们最后一次结伴旅行。这也许就是母亲珍惜这段时间而女儿在旅途中如此绝望的原因。
“写作就像生活一样,需要忍受不适和犹豫”
《新周刊》:《冷到下雪》是你在第一部小说出版10年后创作的。你说过,对第一部小说不满意,为什么?在那10年里,你经历了什么?在文学上做了哪些努力?
欧健梅:我的第一部小说诞生于我生命中的某个特定时期,那时我还比较年轻,二十出头。虽然我找到了自己写作风格的一部分,但还没有找到全部。在那个年纪,有时很难找到自己的语言,很难找到能帮助你定位的作品——尤其是你没有任何文学背景。这并不意味着我不承认那部小说,也不是说我后悔写下它,而是当我写完它时,我意识到自己错过了一些东西,我觉得我可以做得更好。
过去10年,是尝试的10年,也是阅读的10年。大约在同一时期,随着年龄的增长和世界的开放,我能够发现以前从未接触的作者:通过译本认识的作者,来自亚洲、欧洲的作者。即使他们叙述的不一定是我的经历,但我在这些文本中发现了一些东西,它们对我有所启发,或者让我第一次考虑写下我所知道的生活的可能性,而不是文学机构所宣扬的(应该怎么写)。对我来说,这是有价值的。
《新周刊》:书中没有提到女儿的父亲,却设置了舅舅这一角色。舅舅年少时错过一段爱情,因此终身未婚,断绝性缘。为什么要这样设置家庭人物关系?
欧健梅:无论是舅舅的过去,还是姐姐的香港之行,我都想在叙事中心上添加另一层内容。关于这位舅舅的故事,我很想谈谈记忆的不可靠性,以此来提醒大家,我们都只是在讲述自己对事情的看法。对于日本之行,女儿有自己的看法,母亲则有另一种看法,谁又能说哪个版本更“正确”?
叙述者对自己关于舅舅生活细节的记忆很有把握——这是一个她听过很多次的故事。然而,当她询问母亲时,母亲声称这件事从未发生。同样,她姐姐说,这让她想起了她们小时候看的一部电视剧。我喜欢舅舅的故事中带有肥皂剧元素的部分,这几乎是一个悲剧的浪漫故事。有时我会想,作为移民后代,我们是否也从外部吸收了一些关于我们文化的陈词滥调。
《新周刊》:你在书中写道:“也许不去理解万事万物也没关系,只要去看见、去把握就行。”这是否也代表了一种你所理解及书写的移民文学的风格?
欧健梅:我不确定这是否代表某种移民文学风格,但也许它代表了一种对生命稍纵即逝的思考。这本小说没有明确的解决方案,没有明确的结果,我觉得这就是生活自然展开的方式。我们是重复和习惯的产物。虽然我们可以改变,但我们不一定能达到任何节点、任何结局。写作就像生活一样,需要忍受不适和犹豫。
“我尽量不为取悦别人而写作”
《新周刊》:书中的一些情节,比如女儿去天主教学校的讲师家里参加聚会、帮讲师看家,让人联想到《那不勒斯四部曲》中莱农去老师家度假的章节;舅舅和女学生初恋未果的故事,又让人想到电影《过往人生》中男女主小时候分别的情节。世界范围内的女性主义文学、移民作品,有哪些对你的写作影响比较大?
欧健梅:是的,我喜欢《那不勒斯四部曲》,我也感激很多移民文学作品。尤其是V.S.奈保尔和牙买加·金凯德,他们以一种原始而忧郁的方式,与殖民主义、阶级、教育和流亡等遗留问题做斗争。我也喜欢钟芭·拉希莉和李翊云,她们用文学的实感来处理移民角色。如前所述,当你被隔绝时,你很难找到一种语言来描述自己。我提到的这些作家,还有其他作家,像垫脚石那样,给我提供了关于这个语言可能是什么的线索。
《新周刊》:女性作家似乎经常面临这样的外部质疑:一方面,她们写作的内容会被认为不够宏大;另一方面,她们又会被质疑,这些文字是否来源于她们的真实生活,仿佛她们缺乏自主构建文学气候的能力。你如何看待文学作品和作家本人生活的关系?你又如何面对这些来自外界的好奇和质疑?
欧健梅:我很好奇,为什么在中国我被这样问的时候,比在澳大利亚多。我怀疑澳大利亚人也很好奇,但出于礼貌,他们没有直接问。
就我个人而言,我觉得大多数好的作品,无论你想把它放到什么体裁之下,都会从生活中汲取灵感。无论这是一种感觉、一个逼真的细节,还是一个别人告诉你的故事,它都必须有一个真实的核心。
接下来的问题是,最初的感觉会在多大程度上被改变、被想象,(被改变、被想象)可以是大规模的,也可以是小规模的。但必须保留那种真实的感觉。或者换句话说,我会尝试通过写作营造一种情感的真实感。为了实现这一点,我可能会,也可能不会改变细节,事物本身可能会,也可能不会在页面上转变,但源头通常必须与某种真实的东西联系起来——即使那种真实的东西只是暂时的感觉。
我明白,为什么这部小说会被问这个问题,因为某种程度上我在追求这一点:使用“自白”的口吻,而且,如前所述,我想表现真情实感。
关于好奇心,我想我会尽我所能回答;关于质疑,我尽量不去想太多。或者更确切地说,我尝试写作,是因为我想写作,因为我觉得这是一种存在的方式,一种与世界相处的方式,一种度过每一天的方式。我尽量不为取悦别人而写作,而是相信自己的直觉。
参考资料:
[1]钱雪儿.专访|澳大利亚华裔作家欧健梅:写作是找到一种“内在天气”.澎湃新闻.
[2]王鹏凯.“有毒的”亲子关系已成为一种刻板印象,但现实远更复杂.界面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