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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看理想”(ID:kanlixiang),文:李厚辰,题图来自CFP。
“后浪论”刷爆全网,我在《翻转电台》中拿出了自做电台以来几乎最激烈的批判,毫无疑问遭到群起而攻。
在对这个“后浪演讲”的捍卫中,有两种言论引起我的注意,其一是“这不就是个广告吗”,其二是“这不是给后浪看的,而是给前浪看的”。言下之意,其内容确实不敢苟同,但因为这两个原因,似乎这段内容就可以豁免我们的批判。
为什么是广告,或者是给“前浪”看的,这段内容就不必批判了呢?道理似乎并不明显,但隐约存在着。
我先引入另一个例子,4月30日,臭名昭著的公众号“青年大院”在封禁两个月恢复后,发布第二篇文章,名为《鲍毓明正在全身而退》,该文章获得了“10万+”的“在看”,阅读数想必也在500万以上。鲍某当然可恨,但给“青年大院”的文章点“在看”,实在不是个轻松的决定。
这是一种偏见和不包容么?难道文章的价值不比文章的出处重要么?
“理解”和“价值共识”一直是我们缺乏的。
在公共言说中,我们一般也直接地进行“价值言说”意图达成“共识”。经历疫情的驱动,在某些时候我们认为共识已经借由“苦痛”艰难地完成。但是,一经历事件的挑战,我们以为的共识又烟消云散。
肯定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东西被我们遗漏了。
今年热得很快,夏天远未到来,天气已如盛夏。
疫情已逐渐平静,但网络的躁动却会更加猛烈。所以在迎接这些可怕的冲突前,我们就先从“后浪”和“青年大院”来谈谈关于“真诚”的问题。
01.真诚的显现
对于鲍某文章是否应该转发的问题,有一种很“初级反思”的道理。认为应该“对话不对人”,只要对方阐述的价值是正确的,就不应该对对方的真诚性进行挑剔。因此鲍某若真的可恨,而“青年大院”又说在点子上,即便“青年大院”可能仅仅是追逐热点,我们也应该抛弃成见,支持这篇文章。
这种话当然非常好听漂亮,然而对漂亮话的敏感和反思,是我们对互联网言论的基本思辨素质。
价值和言谈者,真诚性是可以分明地分开的吗?例子非常明显。鲍某如果择日开办线上讲座,主题为“未成年女性自我保护法律意识的培养”,提纲扎实,内容可操作性极高,我们就应该接受吗?
当然不应该,这就像贪官如果开办廉政讲座大谈廉洁风尚,一样难以令人接受。
从这个例子上,我要说一个非常重要的观点:
言论从来不是语句所表示的内容“本身”,言论包含了一系列构成我们日常“信念”的前提。
借着上面的例子,为何我们不能接受贪官的“廉政讲座”和鲍某的“未成年女性保护课”,当然是因为“虚伪”。但“虚伪”在这里只是个空洞的词汇,我们必须切入其结构,理解虚伪的缘由。
这样的表述其实是一种“承诺”。也就是说,如果有人大谈“廉洁的价值”,也相当于自己公开承诺自己会保持“廉洁”,如果有人大谈“未成年人保护”,也说明他起码不会主动伤害未成年人。
这是构成我们日常生活的基础信念,例如一个男孩在朋友圈主张支持女性主义,认为家庭责任在男女间分配极不平衡,当然意味着他已经作出承诺,在亲密关系中,也会主动承担家庭内部的责任。但如果他反其言而行,在家庭中对女性颐指气使,这决不仅仅意味着他在这一件事上的问题。
这意味着他的任何“价值主张”,可能都无法对等地体现为行为。
且如果这位女性和他分手,再遇到一位男士,这位男士也大谈对女性主义的支持,如果女孩对此心生怀疑,绝不是没有道理的。
这样的“虚伪”,究其根本是一种“真诚性”的丧失,是“观点”背后“行动承诺”的败坏。失去这样的“行动承诺”氛围,其结果就是人际“信任”的丧失。
当然,我想诸位对于“信任”的丧失,怕是早就习惯了,很多人正是因此做了拒绝与他人接近的决定。因此推进到这一步,似乎没什么令人难以接受的。
且“青年大院”关于鲍某的批判,问题当然也并不出在文章作者有什么侵犯女性的瑕疵,而是在于真诚性的丧失。
02.真诚的豁免
以上例子,都是言说者“应当真诚”,但并不真诚的例子。
实际上在公共言说中,我们很多时候主动放弃“真诚”。例如对于《后浪》的视频,我们以“这不就是个广告吗”来做这种真诚义务的豁免。包括我在电台节目中批判何冰,认为其“晚节不保”,很多人则回应说“这不就是去表演吗”来做为其真诚义务的豁免。
似乎广告,雇佣表演,就不必承担真诚的义务。
道理当然比这个复杂。试想一位明星代言快餐品牌,在广告中大快朵颐。但稍后私下流出他与友人吃饭时透露自己其实不爱吃快餐的事实。这可能没什么问题,“不就是个广告吗”。
但一位明星若代言胃药,在广告中声称药品治好了他的胃病。但稍后私下流出他透露自己吃这款药其实毫无效果的事实,我们还能靠“不就是个广告”和“不就是去表演”为其豁免么?
其中分别当然不在于药比快餐更紧要,而是我们对真诚的期待。电视上的方便面快餐等快消品,对于其美味的承诺,我们也知道千人千味,不足为据。但药品的药效,却应该是个确凿得多的承诺。
可见,“真诚性期待”,其实寓于每个人的主观要求之中。较真的人,自然对他人的言语要求更高的真诚性,反之亦然。
例如当下的电商直播,整体氛围中对其“真诚性期待”就比较高,我们希望主播是真的体验过产品,而非宣读厂商的广告词。而展现出真诚性的主播,自然更容易受到消费者的青睐。但如果哪天泥沙俱下,我们对这个媒介的“真诚性期待”下降,这个渠道的效力也就宣告丧失。
写到这里,也许“真诚性期待”看上去是个受到大环境影响的文化,不由个体决定。但实际是我们会主动降低“真诚性期待”,这也许就是我们今天面对的问题。
“这不就是个广告吗”,其实这样说的人,自有一种智商的优越,好似戳穿了某种不易觉察的阴谋,是一种“老练”。类似的“这不就是…”还有很多,接下来就是“认真你就输了”。
所以我们今天明白了“认真就输了”的内在意涵,认真的意义其实就是保持较高的“真诚性期待”。
在今天,保持这种期待看上去不够老练,不够有“洞察力”。所以我们大肆降低“真诚性期待”,一切都好像是假的。
在今天的环境里,似乎聪明人,就要学会别那么较真。
03.从“先真后假”到“无所谓真假”
你可能觉得我要开始批判“认真就输了”,批判他们不敢有“真诚性期待”,认为一切都是假的了。
问题却比这个要更深一步,而这个地方才是问题的关键。
真假之争有个很有意思之处,如果我们主张一个东西是假的,那至少有个真的在先。就像印假钞,得先有真钞,再印假钞。我们认识到假钞是假的,恰恰是和真钞的特点比对。
造假者也一样,就算是金融诈骗者,也得首先知道真正金融的运作,并让自己的骗术看上去像是真的。
如果我要说,“青年大院”不够真诚,不是真的恨鲍某,那我脑子里起码得先有,什么是真的关心“鲍某性侵案”的样子。
例如那篇文章的主要思路是认为,民众的持续关注会带来鲍某案件最后得到公正结果,而民众总是健忘的,所以作者“铁肩担道义”,肩负起唤起民众关注的人。在文中,作者也提到了其他诸多性侵案件的不公,提到了微博上#metoo话题总是被封禁。这些都挺好的,说明作者意识到了司法公正过程中民间追诉力量与公器间的张力,意识到了在这个张力中,更多的公众支持与参与民间追诉力量对司法公正的巨大作用。
那么最近Jingyao的案件没理由不关注吧,与这个事情结构极其类似的尘肺病等民间追诉的事件没理由不关注吧。但此公众号之前的一篇文章在捧韩寒成熟的同时指责方方,后一篇文章在赞扬一位扶贫的女村官。之前的文章把各个省的抗疫挨个儿夸了一遍,再之前,是那篇著名的《没有澳洲这场大火,我都不知道中国33年前这么牛逼!》的文章。
据此,我认为他们关注鲍某的案件也是一种“虚假关心”。你也许也能认可这是假关心,那么现在一道选择题摆在我们面前,是“真关心”重要,还是“惩罚鲍某”重要,要是前者重要,那么这个公众号再火我也不会转发;如果后者重要,那么当然应该在此时借这个公众号的势来促成我们的目的。
我们经常选择后者,因为巨大的阅读数和其他数据,起码令我们色厉。但同时,这样的选择也促进了对于“公众号都是蹭热点”的印象。以至于“别那么认真,反正都是蹭热点”,能用得上的就转一下,用不上的别在意。
“真诚性”不再重要,这不是说“都是假的”,而是真假不再是考量的重点了。
04.“正能量”教条从“无真诚”中必然推出
如果真有所谓鸡蛋和石头的对立,你们会担心我哪天写出支持石头打碎鸡蛋的文章么?我想不会。我写了这么长时间,我大概是个什么样的人,持有什么样的价值观——无论这种价值你是否全部接受——我会批判什么,不会批判什么,我想诸位大概心里有数,甚至可以作出有把握的预测。
但你会担心“青年大院”哪天写出支持石头打碎鸡蛋的文章么?我想大概率是会的。
因为你对它并没有“真诚性期待”,你把握不住它的想法和背后的价值,可能今天它会和你一起抨击鲍某,明天就转过头抨击你。
如果我们对一切自媒体的态度是没有“真诚”,都是”蹭热点“,那么一切自媒体都像是定时炸弹,说不定哪天就会站在你的对立面,对你大兴批判。
在这里,我们看到“真诚性期待”丧失的终极恶果。
在我们的诸多信念中,有一种最深的信念,就是对不会出现不可预知的攻击的信念。如果公共舆论丧失真诚因而难以把握,那么这种最深的信念也随之瓦解,任何群体都会害怕,自己会陷入不可预料的被攻击的境地。
这会带来什么呢?为了让这种不可预料的攻击消失,我们则不可避免地达成一种共识,最好只夸赞彼此,而不要彼此批判。
在没有任何价值共识的前提下,这种基于言论性质的共识成为逃避攻击的唯一办法。
其实这就是“正能量”与“负能量”的出处,对于正能量言论,我们可以豁免其“真诚性”,只要是夸赞,哪怕其言不由衷,也可以接受。
对于负能量言论,我们进行一种反向豁免,即禁止,只要是批判,哪怕你是真诚的,也无法容忍。
如果你也不喜欢许多“正能量”的表达,那你就要明白,这是真诚言论的要求和信念丧失的结果,是恐惧的必然选择。
这个结论有硬理论支撑,信任是避免囚徒困境的唯一方法。
05.无真无假的公共言说形式
上面我们讲了,有假必先有真,而今天我们的“别那么认真”的态度,恰恰不是主张一切都是假的,而是主张一切无所谓真假。
回忆一下我们批判方方的说辞吧,我们是批判方方说的都是“假话”吗?兴许对其真实性有一些质疑,但是更多的,我们在批判方方“不够全面”,仅仅展现了“片面的事实”。
“以偏概全”,这个时代的公共言论的原罪。
因此在这个时代最被接受的公共发言方式是:“互联网确实带来了一些问题,但…”,“民主也许有一些好处,但…”,“社会确实有一些问题,但…”,“道德也许有一些约束力,但…”,“后浪视频也许有些煽动性,但…”,“言论自由确实存在,但也不是…”
“不是非黑即白”本来是抵抗极端独断论的话语,现在却成为新的绝对教条,成为消解一切观点的恶魔。
想必你也常常听到,“‘公知’的最大问题是只看到问题,不看到成就”;“女性主义的最大问题是只看到坏男人,不看到好男人”。
你若反问,现在我们的社会没有问题吗?他的回答一定是“问题当然有,但…”
你若反问,现在难道没有针对女性的结构性歧视吗?他的回答也是“当然是存在的,但…”
问题是复杂的,言说需要全面,只要观点A一出,就一定有非A的反例。从此观点不再可能,模棱两可的言说,攻击和化解一切态度鲜明的言说。以一种无所谓“真诚”(因为没有立场)的言说,消解一切可能真诚的言说。
一种初级的所谓“批判性思维”,熟练运用两个词汇,“以偏概全”和“偷换概念”,两个近乎于魔法的词汇,在公众眼中似乎有消解一切观点的效力。
这种苛刻从来针对批判而不针对赞扬,赞扬感动时人们对“全面性”没了要求。
就像捍卫“后浪演讲”的又一逻辑,“难道这不是对年轻人的鼓励么?”好像但凡鼓励的“正能量”,“全面性”就得到了豁免。
可见“客观全面”还是有方向的,这是让“负能量”缴械的武器,让批评者闭嘴。
06.无真诚的社会导向强权
所以一个无真诚社会就成了一个“正能量”的社会吗?如果真是这样,听上去也不错。毕竟今天很多“天性柔软”的人,是真的买账“正能量”的情绪价值。“正能量”作为公共言论合理的必要条件,似乎已经取得很大的共识。
一个无真诚的社会是个特别矛盾的社会。按理说,若在李医生的当晚声嘶力竭呼嚎“言论自由”的,若真是凭借“价值共识”来发言,怎么会反对方方呢?
根据上面的分析我们知道了,那不过是因为“言论自由”对他们而言并非一种“价值”,而是对抗“权力”的一种“非真诚”说辞。
一个无真诚社会,是没有价值的。一切要么是利益,要么是权力。
什么是权力,或者说,什么是“命令”呢?就是价值和事实共识的丧失,有共识的,就是说服;没有的,就是“命令”。
和友人过马路,我说一句“看车”,其目的是让他停下来,若我所言非虚,真有车来,这一般不被当作命令。但若警察追人,即便面对被追者穿越车流横行的街道,怕是也不能说“看车”,而是要大喝“站住”。
这决不仅是言辞的区别。各种NGO组织,遭遇财政危机,大家内部讲“共克时艰”,是基于价值观共识的“合作”;而一个大企业,内部用同样的言辞,却只能是减薪的命令。
在某个情境下,基于某种价值和事实的认定,采取某种行动是必然的。
“真诚”消失之处,则是价值的土壤消失之处,即便充斥着华丽的价值宣导,也只能是教条,我们自然开始揣测背后的“命令”。这是中国人的一种“情商能力”,从价值的文本中读出命令来。
谁都不爱强权,但若真诚丧失,哪里都是强权。
07.公共言说的真诚义务
所以我们都苦于“价值共识”之难,苦于人与人无法理解。
但若我们只会说模棱两可的话,像是“社会当然有问题,但也取得了巨大成就”。这不是表达了两个观点,而是没有表达任何观点。
“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这不是个观点,而是说一切观点都不可能。这不是言说“不真诚”,而是无所谓真诚与否了。
因此,在公共言说中,如果我们还希望达成什么“共识”或“理解”,直接开始谈这些也于事无补,如果我们无法达成关于真诚的先决条件,那我们将不可能取得共识。这里的条件,起码是以下这些:
1. 对于自己的话:表达明白的观点,首先诚实,其次准确分明;
2. 对他人的话:对于他人模棱两可的观点,务求其澄清明白,到底偏向哪个?如果无法澄清,则没有谈论的必要;对于他人明白的观点,不要教条地以”以偏概全“驳斥;
3. 对于公共媒体:将其“真诚”当作第一要务,不真诚的媒体,即便影响巨大,又说出了让你开心的言论,也不与之“合作”;
4. 对于公共人物和机构的言论:没有什么“不过是个广告”或者不过是个演员”,广告和演员表演也是公共表达,只要说出口的,就当他相信这个主张。
维持公共言说的“真诚性”,是每个人的义务。如果真有什么可以让人闭嘴,那不是“负能量”,而是“不真诚”。
不真诚的话,比愚蠢或险恶的话,可能对公共言说的伤害更大。若无法实现公共言说的“真诚”,则价值共识和理解都无法希冀。
当然这里无法遏制的是,诸位读到这里产生“难道这要靠我来实现?”的疑问,这是我们孜孜不倦要谈的问题了。
尾声:“不食嗟来之食”
还是想说说《后浪》。
我确实旗帜鲜明地认为有“体面”之人应该弃用B站,这当然被人看作“过激”的主张。因为“B站上还有很多有价值的视频”,“B站现在是最方便的中文视频网站”。
这些都是事实,但是“不食嗟来之食”不是因为嗟来之食不香或者吃不饱,恰恰一般嗟来之食都美味量足,诱惑力十足。而不食,未免要挨饿,或者费上一番更大的功夫。
当B站透过这个视频定位自己为“中国后浪网”,而我们又对其有“真诚要求”的话,这就不仅仅“只是一个营销视频”或者“被逼着做的视频”。而是B站主张,所有用B站的人,即是接受了这套“后浪”叙事,将自己当作后浪的一员了。
就像李彦宏说“中国人多数情况下愿意用隐私换便利”,那么继续用百度,就是认可着他的这句话,成为一个“愿意用隐私换便利”的人了。
“不食嗟来之食”的主张太理想主义,太乌托邦了吗?我们总认为生活是乌托邦、现实、反乌托邦的三选一,大多数人欢欢喜喜选“现实”。
但我要说,这是“真诚社会”和“正能量权力社会”的二选一,忘掉什么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的区分,重新想想这道选择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