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豪车，驶向郊区大集

位于北京东五环的常营，因聚居了大量早出晚归的上班族，与回龙观、天通苑并称北京三大睡城。然而这里入夜后的灯火阑珊深处，一片被水泥墙严实围起来的夜市，却开始悄悄积蓄人气。

晚上8点，迈巴赫、卡宴经过简陋的门头“常赢市集”，拉风地驶进露天烧烤区。沙地停车场已停了多台奥迪A4L、Q3，京A的宝马GT，还有骚粉色的小鹏P7。车轮扬起滚滚沙尘，但后面的食客们并不在意，仍畅快地撸起粘灰烤串。

作者供图

一、旧时空乐园

常赢市集的夜市共有7家烧烤店，生意最火的两家，天然形成了顾客分级。一家是清真小院烧烤，主打家庭聚餐，三世同堂，欢声笑语。

另一家则充满“社会人”气息。在微凉的初秋夜，好兄弟们围坐一桌，试图用百威啤酒瓶碰撞的声音，填补现实中的语塞时刻，用醉酒来延长夜晚的安宁。

看见有年轻女生路过，一桌人逮住机会，熟练地调戏了几句。女生走出几十米远后，桌上一位穿牛仔外套、中长卷发的大哥追上去，想加个微信。“我跟哥们儿打赌来着，加上就删也行。”女生摆摆手没有同意，大哥灰溜溜地跑回了店里。

常赢夜市烧烤区

烧烤区的香气，能就着风沙飘到夜市中央的游乐区。这里的旋转木马、小火车、打气球、射箭、鬼屋等娱乐项目统统30元一次。碰碰车是如今已很少见的自发电驱动，运行时头顶的铁丝网打出蓝紫色的电火花，好在滋啦声都被老板举着喇叭的激情解说盖了过去。

套圈摊位吸引更多的是大人。只要有人在玩，旁边必定围着看热闹的路人指点战术。

最前排的套圈奖品，有笼子里的小兔子、小仓鼠。最远一排赫然摆着一尊落灰的玉观音，需套中五次才能兑换。最炸裂的奖品是一只笼子里的孔雀，不过老板娘表示“自有商业机密”，丝毫不担心有人能套走她的活招牌。

套圈奖品

国庆期间巡演的马戏团，是夜市的重头戏，单人票价25.9元，网上已售出1万多张票。每场表演1小时，项目包括高空杂技、小狗当家、小丑气球、山羊走钢板桥、马术等。可惜这天马戏团门口贴了告示，表演临时取消，连带着流动小吃摊的生意也不算热闹。

夜市的小吃摊不算多，都是最常见的烤鱿鱼、烤冷面、臭豆腐、红柳大肉串、炒酸奶等品类。

其中一个摊位上，广东人戴着新疆烤串的帽子，卖正宗东北烤冷面，8块钱一份。顾客多是年轻小情侣和闺蜜。

常赢市集于今年5月开业，场地是从常营马拉松体育公园辟出的一角荒地，占地140亩，归常营乡管理。夹在安静的常营社区与机场第二高速中间，夜市入口处却神奇地汇聚了琼、蒙、皖、晋、川等地车牌。

若不是围墙内的赛博灯光隐约透过一人窄的门洞，不了解的人很难注意到它的存在。比起一个消费场所，它更像一座只在夜间开启通道的旧时空乐园。

隐蔽的常赢市集夜市

而到了次日清早五六点，常赢市集就从赛博废土风夜市、切换成挨挨挤挤的大集。用时髦的定义，这是一个涵盖商业、餐饮、文娱的露天商业综合体。

二、局部市井商业是一种安全感

名叫“疆馕荟”的小吃车，是常赢市集为数不多从早坚持到晚的摊位。

面团现揉、炭炉现烤的新疆馕，5块钱一张。大爷大妈商量要买几张馕回去做馕炒肉，才能解决一家五口两天的菜量。最后大妈决定多买两张，“不然白排这么长队”。

现烤新疆馕

农历日期尾数每逢2、5、7、0为红集，赶集的流动摊位更多一些。平日里，它的另一个名字“常赢早市”更说明其性质。

大集早市的摊位分为四列，三列水果蔬菜，一列餐饮小吃。列尾是一些衣帽日杂的散摊，卖的服装跟拼多多一个价位。市集入口处还有一些卖坚果、蛋类、早餐的地摊车。

大集衣帽区

山姆超市令人趋之若鹜的试吃福利，放在大集是最低交易原则，“不尝不卖”。

一位卖山东秋月梨的老板，左手拿着水果刀，右手拿着试吃梨，拦截在摊位前的过道，瞅准时机向路过的顾客兜售。“一咬特别脆，味道很清甜，董宇辉也卖过我们山东秋月梨。”

老板十分热络，顾着摊位生意的同时，不忘跟走过路过的脸熟顾客打招呼，还要抽空看一眼正在直播大集日常的手机。

知道常赢市集的基本只有附近社区的住户，有什么新动态也都在内部口耳相传，因此直播间很冷清，整个大集开直播的也极少。如今网上热度较高的北京大集，只有昌平区的沙河大集。在常赢市集开业前，沙河大集曾是距离市区最近的大集。

山东秋月梨老板的直播间

在上午客流最旺的大集游晃，摊贩们的吆喝声仿佛飞过耳边的有声弹幕。

黄瓜摊原价10块/斤，打折卖3块。顾客问是否有籽，老板回答，“无籽的都打避孕药了，小孩儿结婚不生孩子都是吃这玩意吃的，嘎嘎吃！”

海鲜水产区，市场价45元一斤的梭子蟹，这里卖40元，货从浙江舟山运来。乳山生蚝卖10元一只，看顾客蹲着挑了半天，干瞅不买，老板嫌弃道，“告诉你好几遍了是活的，昨晚上刚拉来的！”

大集上最“不受待见”的行为，是论个儿买菜。这家挑8毛钱的小土豆，那家选6毛钱的圆葱，于是约称时便要顶着老板玩味的眼神，或者不带恶意的揶揄。

不过老主顾们并无所谓，这正是逛大集的精髓，用最省时省力的方式掌握性价比，体验薅羊毛的原始采集乐趣。中产开车逛山姆，哪儿比得上老钱开车逛大集。

对于北漂家庭的老人来说，从老家来到陌生的大城市帮儿女操持家务，难免觉得身心受到困缚。这时，大集便成为他们的精神归宿。

大集的物价，放眼整片社区找不到更低。举个例子，距离常赢市集最近的大型综合超市是Fudi，牛羊肉最低40元/斤，而在大集，同样新鲜的肉只要23元/斤。通过大集的人烟世情和更合理的物价体系，北漂老人才能与老家的生活秩序接轨，暂时找到一方自处空间。

中午满载而归的消费者们

工作日的大集基本被老年人占领，到了节假日，也会有居住在附近的北漂年轻人，来大集追忆此间年少，体验生活方式，打卡小吃摊。

各类人群都渴望在大集这个传统业态里寻找在地感，包括年轻人。但他们往往会发现，大集的烟火气过于原教旨，与网络上的诗意文案和滤镜美化的图片可以说毫无干系。它不新鲜、不明媚，甚至飘散着阵阵腐臭味，平淡地展示着生存的真相。

三、大集，北京不醒的梦

曾在北京黯然消逝的市井业态有太多，但其中不包括大集。

北京目前有大大小小上百个野生大集，低调分布在五环外的各区，鲜活地包容着低价贸易，允许个体小贩自食其力。

常赢市集5月刚开业时，水泥路只铺了入口处的一截，表面凝固着杂乱的车辙，如今已铺完早市的所有摊位。常赢市集还处在商业模式的摸索期，摊位管理比较宽松，做的是人情生意。

常设摊租金3000元/月，散摊100元/天，办手续只需要提供健康证和身份证。卖徐州羊肉汤的老李，虽是按天租的散摊，但也会每天出摊，像打游击一样找摊位。若碰上好位置，能把要留存的老汤都卖光。

老李北漂已经15年，因为厌倦了打工生涯，就摆摊卖起老家的羊肉汤。徐州的“伏羊食俗”是国家级非遗，做得好的羊汤店讲究秘方传承，老杨只能尽量模仿其味道。在徐州本地，羊肉汤卖25块一碗。老家的山羊肉运输700多公里到北京，只能卖20一碗。

隔壁摊卖正宗安徽板面的老板娘也是徐州人，偶尔下午收摊前，会串门来一碗老家的羊肉汤。她做的是夫妻老婆店，日均流水1200元。老李的羊肉汤在大集算是较贵的消费，日均流水在800~1000元。

老李的徐州羊肉汤摊位

大集的一位水果摊老板，在常营卖了30年水果，其中20年都在常营马拉松公园摆摊。几个月前他入驻了常赢市集固定摊位，“现在生意没有在公园好，在公园就我一家卖，现在竞争比较大，但还是能盈利的。”

常赢市集入口处的10元剪发摊，每天早上8点半出摊，平均一上午能有五六个顾客。老板是内蒙人，曾在天津开了17年理发店，给南开大学、天津理工学院的学生们剪发。儿子大学毕业后去了南京做导游，月薪2万。为了帮儿子付婚房首付，大姐来到北京继续漂泊打拼，寻觅更好的商机。

流动的10元剪发摊

中年北漂，是大集商贩们的共性。他们最初决定北漂，多少是冲着这点：什么样的人都能在北京找到立足空间，而且能在不同空间跳跃。

赶大集对他们来说是最好上手的营生。找好货源后，不用去学线上营销手段，只需做好统筹及体力劳动。摆摊人流大时吆喝生意，人少时就跟对面摊位扯扯闲篇。下午1点开始陆续收摊，接着准备明天要赶的另一个大集，生活里的烦恼琐事根本没空钻出来。

这份朴实工作同时完成了一个重要的社会价值，为周边工作的快递外卖员、网约车司机、服务人员等低收入人群，提供比沙县小吃更便宜的餐食。

来常赢市集吃午饭的人

与常赢市集相距3公里，间隔一片已荒废6年的高尔夫球场，是另一个常营大集，2023年尾开业，农历日期尾数每逢1、6有大集，体量跟常赢市集差不多。周六会有小集，但摊位不多。

常营大集曾想过蹭一波新潮趋势做网络营销，但明显是失败了。入口处的空地立着一块指示牌，标有露营区和酒吧，顺方向看去，只剩一辆弃用的移动酒吧车尴尬地回应。大集的独立生态与网红潮流元素无法更不必相融。

常营大集入口

站在常营大集，能望见不远处的一代北漂神盘“北京像素”。21栋大楼里，9000多套房子如像素块一样叠压。每栋楼也都是一个完整独立的商业体，超市、理发、服装、宠物店、五金维修、按摩、酒吧、书店、自习室、心理咨询、法务等等，能覆盖一个普通上班族的任何消费需求。

像素的住户有很多是大集的受众，经常往返还走出了一条地图上不显示的土路。周末大集的鞋服区，一个男生试穿一双假耐克运动鞋后，跟老板从60块讲到58块，然后牵着女友笑嘻嘻抄小路走回像素的出租屋。

从常营大集到像素小区的土路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真故研究室，作者：孙玥，编辑：龚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