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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首发于《读书》2024年10期新刊,授权虎嗅转载,更多文章,可订阅购买《读书》杂志或关注微信公众号:读书杂志 (ID:dushu_magazine),作者:汪锋,原文标题:《〈读书〉新刊|汪锋:骆驼祥子为什么没有姓》,头图来自:AI生成
最近重读老舍先生的《骆驼祥子》,发现了之前没有注意到的一些颇具趣味的问题,打头一个就是骆驼祥子为什么没有姓。老舍貌似已经清楚地给了答案:
我们所要介绍的是祥子,不是骆驼,因为“骆驼”只是个外号……自从一到城里来,他就是“祥子”,仿佛根本没有个姓;如今,“骆驼”摆在“祥子”之上,就更没有人关心他到底姓什么了。有姓无姓,他自己也并不在乎。
《骆驼祥子》手稿(来源:wikipedia.org)
但李国华在《北京文化的歌者——老舍传》(94页)中并不满足这一解说,他敏锐地发现:
《骆驼祥子》几乎给所有比祥子适应都市生活的人物都取了姓,如刘四爷、曹先生、孙侦探、阮明、高妈等,而与祥子类似的二强子、小福子则无姓氏。这说明“再生”前后的祥子并未适应新的人际关系网络,甚至可以说并未进入新的人际关系网络,因为“他的眼仿佛是老看着自己的心”,“在新的环境里还能保持着旧的习惯”。
在李国华发现的基础上,或许可以将《骆驼祥子》中的人物分为三类。有名无姓的:祥子、二强子、小福子、小马儿;有姓无名的:刘四爷、曹先生、高妈、左先生、孙侦探、老程、冯先生、陈二奶奶、夏先生、夏太太、杨妈;有姓有名的,只有一个:阮明。当然,或许还可以说有第四类,无名无姓的:洋车铺主、光头的矮子车夫、小马儿的祖父等,这些都是故事中的龙套,无足轻重。
名是每个人的独特标志,有了名,才好称呼,直呼其名,一方面是不客气,另一方面是亲密,常用于地位相等的一伙人。姓是传承而来的,标明社会的亲缘结构,一方面是客气,另一方面是尊重,平常社会中称呼人最常见的表敬方式是“姓+尊称”,如:曹先生、夏太太;还有“姓+职业”,如:孙侦探;“老+姓”也是亲密关系中的一种表敬方式,如:老程。反过来说,有社会地位,姓才有用途。从这个角度上,我们或许可以看到老舍不给祥子冠姓与鲁迅《阿Q正传》的互文关系。阿Q炫耀自己是赵太爷的本家,结果:
赵太爷跳过去,给了他一个嘴巴。“你怎么会姓赵!——你那里配姓赵!”……知道的人都说阿Q太荒唐,自己去招打;他大约未必姓赵,即使真姓赵,有赵太爷在这里,也不该如此胡说的。此后便再没有人提起他的氏族来,所以我终于不知道阿Q究竟什么姓。
以祥子的处境而言,从始至终没有机会用到“姓”,就不必费事了,也没有人会尊称“二强子、小福子、小马儿”,他们是一伙儿的。老舍在小说叙事时采用了第三人称视角,也就是用“祥子”的“内心状态观察到地狱究竟是什么样子”,因此,其他跟祥子发生联系的有社会地位的人在交往中没有必要让他知道名字,他们跟祥子不是一伙儿的,中间分明隔着一层。
耐人寻味的是“阮明”,为什么只有他姓名齐全?仔细考虑一下他在全书中的行为,先是伪装革命跟曹先生套近乎,但被给了不及格的成绩后气急败坏,举报了老师,之后做了官,腐化堕落,缺钱后就伪装革命换来津贴,在组织洋车夫时认识了已经彻底堕落的祥子,最后被祥子出卖。
这样一个人,跟祥子这样的一种社会交往,让祥子或者说老舍,没办法将之归入“二强子、小福子、小马儿”一类,总不能去掉姓,叫他阿明吧?也不可能放到“曹先生、孙侦探、老程”那一群,不管是叫阮先生或者老阮都很别扭。所以阮明出现了大约八十次,都是姓名在一起。
换个角度,从阮明出发,他也是骑墙的,随风倒的,需要革命津贴时要跟车夫套近乎,当官享受时就摆架子显身份,角色在两个群体中切换。临了,老舍借看客的视角再次讽刺了阮明:“有的人真急了,真看不上这样软的囚犯,挤到马路边上呸呸的啐了他几口。”
有意思的是,这里的“软”跟“阮”同音,或许老舍就是在用谐音梗,而名字“明”似乎是反讽了,这个革命投机人哪有一丝光明,如何算得上明白呢?其他有名字的人物,对照他们的命运,穷困潦倒而逼女为娼的二强子谈什么强呢?二强子的女儿小福子一生悲惨,最后没有熬到祥子去找她就自杀了,跟福字沾不上半点;主人公祥子在差不多三年多的时间里就变成了末路鬼,也根本没有什么吉祥的意味。
或许有人注意到,其实还有另外一个人也是姓名齐全,那就是虎妞。虎妞姓什么?她是刘四爷的独生女,自然姓刘了。但跟阮明的姓名齐全不一样的是,全文有大约三百六十四处“虎妞”,四十六处“虎姑娘”,但没有一处是“刘虎妞”。
也就是说,虎妞的姓是隐藏在后面的,需要挖掘,而虎妞的名则是摆在明面上且贯穿始终的。如果忽略跟刘四爷的父女关系,虎妞就跟祥子一样了,没有姓。事实上,虎妞跟祥子走到一起,“一条绳拴着两蚂蚱”,也是以跟刘四爷脱离父女关系为代价的。虎妞失去了姓,就滑到祥子这一层了。
虎妞闹到父女决裂的田地,正应上了两虎相斗的惨烈。父亲出场是这样的:
刘四爷是虎相。快七十了,腰板不弯,拿起腿还走个十里二十里的。两只大圆眼,大鼻头,方嘴,一对大虎牙,一张口就像个老虎。
女儿亮相也非同一般:
她也长得虎头虎脑,因此吓住了男人,帮助父亲办事是把好手,可是没人敢娶她作太太。她什么都和男人一样,连骂人也有男人的爽快,有时候更多一些花样。
虽然虎妞跟祥子结婚了,但二者的地位是不平等的,一个是虎,另一个是骆驼。拉车超越了抬轿和骡马大车,代表了技术进步,但是,“一个人拉着另一个人,这一景观也成为落后与剥削的象征”[戴维·斯特兰德,转引自刘禾《跨语际实践》(修订译本)]。
在赶骡马大车的车夫眼里,洋车是“使人降级为动物的讨厌的洋玩艺”。因此,骆驼作为祥子的外号强烈蕴含了这些寓意。我们可不能简单地相信老舍所言:“我须以车夫为主,骆驼不过是一点陪衬,……而骆驼只负引出祥子的责任。”骆驼作为祥子的外号,在书中使用时都是在贬损的语境中,如最后一章——那穿红衣的锣夫,与拿着绸旗的催押执事,几乎把所有的村话都向他骂去:“孙子!我说你呢,骆驼!你他妈的看齐!”
从祥子自己眼里来看(当然也是老舍的意思),“虎妞穿着红袄,脸上抹着白粉与胭脂,眼睛溜着他。他不敢正眼看她。她也是既旧又新的一个什么奇怪的东西,……像人,又像什么凶恶的走兽!这个走兽,穿着红袄,已经捉到他,还预备着细细的收拾他。谁都能收拾他,这个走兽特别的厉害,要一刻不离的守着他,向他瞪眼,向他发笑,而且能紧紧的抱住他,把他所有的力量吸尽。他没法脱逃”。骆驼哪里逃得出虎爪呢?
老舍在《人物、语言及其他》中说:“文学是语言的艺术,我们是语言的运用者,要想办法把‘话’说好,不光是要注意‘说什么’,而且要注意‘怎么说’。”在《骆驼祥子》中,他根据姓、名以及外号的功能,巧妙安排了各位人物的称呼,明确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也预示了他们的命运,耐人寻味,示范了什么是语言的艺术。
本文首发于《读书》2024年10期新刊,授权虎嗅转载,更多文章,可订阅购买《读书》杂志或关注微信公众号:读书杂志 (ID:dushu_magazine),作者:汪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