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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中国慈善家杂志(ID:cnscsj),作者:朱兆一,题图来自:IC photo
寻求并学习犹太人的成功之道是国内的一门显学,这波热潮从2010年《创业国度》中文版的出版开始,一直流行到现在。
和西方社会总体对犹太人感情复杂、褒贬不一的态度不同,国内主流媒体充斥着太多对于犹太人过于高调的肯定和推崇,很多对于犹太人的理解不是过于肤浅,就是把其他民族的特质生搬硬套到犹太人头上。贬低一个民族是种族主义,不明就里的吹捧又何尝不是?
罗斯柴尔德家族曾经控制西方金融;美联储由犹太人控制,犹太人掌握了美国30%以上的财富——这些论断其实出自一本由沙皇俄国的秘密警察在1907年杜撰的小册子《锡安长老议定书》。《议定书》本是为了打压沙俄内部的犹太人,不想却给30年以后的希特勒送去了屠杀犹太人的子弹。
本人从2006年前往以色列求学开始,到现在勉强算得上一个犹太研究学者,只要看到一篇文章中出现罗列犹太名人或者犹太人财富百分比的段落,我立马不再继续往下看,因为这样的统计本出于恶毒的目的,曾经给犹太人带来的是伤害,而不是祝福。
不过,没有人可以否认犹太民族的伟大。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民族完成丧国千年而复国、丧失语言千年而复兴的伟业,犹太人艰难地做到了。单从这两点而言,犹太民族创造的现代以色列就足以称得上伟大的成功国家。
国家层面的成功是民族的成功,民族的成功由教育促成,而教育的本质是民族习惯和文化传承。要想真正理解犹太人,着力点必须放在具有文化传承属性的教育上。
对犹太教育的“粗俗化”解读
国内主流的犹太教育普及性文章,几乎必然会出现这样的描述:犹太母亲在《圣经》上涂抹蜂蜜,以此教育孩子知识是甜的;在以色列,每个犹太人平均一年阅读62本书,世界第一;犹太人从小就接受财商教育,爸妈为了鼓励孩子劳动给家务活明码标价;衡量犹太人成功与否要看他是否赚到了足够的钱,教育和学习都是服务于赚钱的手段……
这样的文章虽然赢得了传播,也激起更多人了解犹太人和犹太教育的渴求,但是当犹太教育的关注度到达一个新的数量级以后,就有必要对此类“粗俗化”解读犹太教育来一些正本溯源了。
关于《圣经》涂抹蜂蜜,这是绝对的子虚乌有。姑且不论《圣经》这样的圣书岂容随便涂抹黏糊糊的蜂蜜,况且蜂蜜涂在书上,谁能保证孩子吃进去上面的油墨不会生病呢?
正确的版本是犹太家庭在过新年或者光明节等相对喜庆节日的时候,会拿出22个希伯来语字母做成的饼干,然后在饼干上涂抹蜂蜜让孩子去吃,让孩子尽快开始熟悉他们本民族的语言。在迪士尼动画《冰雪奇缘》番外篇《生日惊喜》中,有一个场景是雪宝进入一个犹太家庭送礼物,那个画面中就出现了类似的字母饼干。
印有希伯来字母的饼干。
还有一个误传已久的数据是,以色列犹太人人均一年阅读62本书的世界最高纪录。我认真翻看了所有的外文材料,也问了不少以色列当地专家,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实62本书的国民阅读量,我理解这是一个为中国读者创造的“白色谎言”(White Lie)。
依靠以色列朋友的帮助,我在2016年曾经完成过对40个不同阶层、不同年龄段犹太人的统计,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普通犹太人一年阅读的书籍约在20本左右,这仍然是一个比较可观的数字,虽然和62本差距明显。
2018年,以色列出版物数量增加了35%,说明犹太人是一个喜爱读书的民族,不过没有那么夸张。此外,数据显示,童书出版数量呈下降趋势,说明犹太儿童一样受到了电子产品的影响,成为了电子孩童一代(Digital Kids)。更有意思的现象是,以色列除宗教题材以外的书籍作者中,80%是女性,我估计这才是以色列在阅读和出版方面毫无争议的世界第一。
学习是目的,不是手段
根据古代犹太教神职人员(也被称为犹太拉比)的观点:世界依靠三根柱子——学习、崇拜和血统维系着。而这三根柱子中最重要的一根就是“学习”,因为其他两根是从学习中演绎出来的。
就犹太传统而论,关于学什么、怎么学、和谁一起学等方面的评述多得不计其数,内容翔实而丰富。阅读和学习已经诞生2500年《犹太圣经》(又称《托拉》)和1500年左右的智慧之书《塔木德》贯穿了犹太人的整个历史,特别在中世纪的犹太人生活和宗教活动中占据着重要位置。直到今天,犹太人仍然把旧约《圣经》和《塔木德》的学习当做是日常生活中的重要组成。
在历史上,犹太人一直明白他们不能依靠读书来寻求任何现世的回报。在圣经时期(约公元前1500年至公元1世纪)的犹太人,不可能通过阅读宗教经典获得新的土地和收成,中世纪欧洲的犹太人则是越研习宗教典籍越容易被欧洲本土人厌恶和驱赶。通过阅读成为更纯粹的犹太人只会受到更多迫害,这种局面一直持续到1804年拿破仑颁布《民法典》解除对犹太人的诸多歧视。此后犹太人靠着累积的工商业从业经验和民族整体性的勤奋和学习精神,逐渐成为西欧的富裕阶层。
所以,犹太人学习和读书是他们生来的一种信仰,与生计无关,与财富无关,这是他们思维的磨刀石,让他们可以在失去家园的情况下,靠着同样的文化纽带团结而成“流而不散”的民族,为最终的回归故土并复国打下了基础。
犹太人从来没有掩饰过自己对于金钱的喜爱。《塔木德》中把金钱视为对于犹太人的祝福,罗斯柴尔德家族的家训更是毫不避讳对金钱的崇拜:金钱一旦作响,坏事戛然而止。即便如此,把犹太人的学习与挣钱等功利目的划等号,是对他们最庸俗的误读。
特拉维夫拉宾广场的图书集市。
学习本身就是目的,学习必须致用吗?犹太人的答案显然是否定的。本人在特拉维夫大学读书期间,最欣赏犹太同学的一点是他们不带功利主义色彩的跨学科精神,天体物理和钢琴的双学位,交响乐指挥和历史的双学位,还有单纯因为想要了解自己祖上的历史而来学习波斯语的伊朗裔犹太人,他们的存在让以色列的大学富有生机,也让他们的社会绿意盎然。
现代以色列是1948年建立的,不过早于建国半个多世纪,各路来自欧美的犹太精英就不遗余力地在当时的巴勒斯坦地区兴办教学。1884年,最早的犹太人定居点瑞雄莱锡安(Rishon Haziyon)开始建立小学和中学,1912年和1918年,以色列最负盛名的两所大学,海法理工和耶路撒冷希伯来大学分别建校。犹太经典和各式学堂藏着最纯粹的犹太精神,也是他们放飞民族梦想的起点。
家庭教育塑造一切
按照《圣经旧约》的记载,约3000年前摩西曾经独自登上西奈山并与上帝对话了40天,最终上帝授予摩西十诫,用以坚定犹太民族的一神信仰,并规范其言行。其中,第五诫明确提出众人当孝敬(כבד את אביך)父母。
虽然十诫同样为西方基督教世界所接受,但是孝敬父母这一条却并没有被严格遵循,甚至在欧洲主流语言中都找不到孝敬的准确对应词。犹太人不一样,不但希伯来语中有专门的孝敬对应词,他们也实实在在遵循了这第五戒律。由此,在整个西方世界,犹太人最强调亲情纽带、最重视家庭生活,自然而然的,犹太人也创造了最独特的家庭教育。
家庭教育的前提是一家人得有足够的时间在一起,只有这样父母才有足够的可能去影响孩子的言行举止。犹太人是世界上节日最多的民族之一,几乎所有的节日都要求家人聚餐,甚至大家族团聚数日。
每周六是犹太人的安息日,同样要求有能力的犹太人禁绝一切工作,为妻子分担家务,与孩子学习玩耍。不可否认,犹太人虽然有超高的离婚率(正统犹太教徒除外),但是孩子大多数情况下可以得到足够多的照顾,让以色列因为父母离异而成为问题少年的情况相对较少。
犹太人的重要节日和纪念日。
家庭聚餐,特别是每周五的安息日晚宴是犹太家庭中重要的教育时刻。历史上很多著名犹太人都对家庭聚餐心怀感激。比如号称美国在20世纪最重要人才引进的美籍匈牙利裔犹太人冯·诺依曼,就曾多次回忆与父母安息日晚宴的场景。
犹太家庭聚餐
冯·诺依曼的父亲年纪轻轻就成为布达佩斯的银行家,并参与创建了布达佩斯证券交易所。这样的一个大忙人却坚持每天晚上和孩子们一起晚餐,并与他们探讨大人世界中的商业活动、证券交易,而每周五的安息日晚宴则要与孩子们共同念诵安息日经文并讨论问题到深夜。这样头脑风暴式的晚餐持续了冯·诺依曼的整个童年,给这位天才中的天才带来了无可估量的影响。
根据美国人类发展学家哈特(Betty Hart)和莱斯利(Todd Risley)在1995年跟踪研究得出的数据,高收入家庭的孩子普遍比低收入家庭孩子听到更多的词汇量,这个差距在3岁以前就可能达到3000万个单词,而听到越多单词的孩子越聪明。这个研究表明了父母与孩子交流的多寡直接决定了孩子后天的智力开发水平。相较而言,善于表达并乐意与孩子交流的父母显然是犹太家庭教育中的最重要基石。
犹太人也意识到了父母与孩子交流对于孩子成长的重要作用,并有意将这种交流模式扩大化,甚至形成了一种专门的学习模式,称为海沃塔(Havruta)聊天式教育。
海沃塔的字面意思是伙伴关系,表示两人一组,通过提问、回答、对话、讨论来学习和表达某个问题。海沃特聊天可以理解为对某一个具体问题的刻意练习,但是要以相对轻松的形式展开,用提问、对话、发散式讨论等形式引导孩子进行深度思考。
比如,父母可以主动要求某一个孩子把自己的玩具与自己的兄弟分享,如果孩子拒绝,父母不会训斥,而是让孩子说明理由。孩子也可以提条件,什么情况下他可以借,什么情况下他可以不借。如果做得好,孩子会要求父母提供什么样的奖励。
一切的对话类似于召开一个家庭会议,孩子不但可以有正式发表言论的机会,也可以参与到重要家庭事务的决策中,让他们更有决策意识。犹太教育中至关重要的“问商”,也就是找到问题并提出问题的能力,正是在类似海沃塔聊天式教育的过程中培养的。一个好的问题胜过一个好的答案,用一个问题来回答另一个问题比得到答案更重要。犹太人相信只有一流的孩子才能提出一流的问题,并成为一流的人才。
家庭教育如一块磁石,把父母与孩子紧紧的聚合在一起,使得犹太社会充满温情与活力。与我相识多年的很多犹太朋友,至始至终把家庭事务放在首位。
比如曾经红遍全球的哈佛幸福课教授,以色列犹太人沙哈尔(Tal Ben-Shahar),2015年放弃哈佛教职,回到以色列的一所普通大学教课。我曾经问他放弃哈佛的原因,本以为他给出的答案很可能是在哈佛受到排挤,而他给出来的答案简单至极,就是为了让四个孩子学好希伯来语,能多和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在一起。
我另外一个忘年交,80多岁的以色列国家英雄赛格夫(Itzchak Segev)将军,每次和我电话或见面,必定首先推销他歌手儿子的新歌,或者委托我在中国寻找演出机会。“百岁仍忧八十儿”,不是只有在中国才可怜天下父母心。
耶路撒冷陷落。
危机教育和责任教育成就精英民族
以色列和其他国家的最大不同是,在生存这一问题上,他们完全没有退路,任何一次战役的失败,都代表着亡国,甚至是民族的彻底消失。这也足以解释为什么阿拉伯国家在与以色列的五次大小中东战争中没有占到太多便宜,因为他们有过多的退路。
以色列的安全和发展问题,只有一个出路,那就是以自己的绝对强大来保证绝对安全。在这种高压下生存的以色列,自然就要比处在舒适区的其他国家获得更多的成就,再下沉到个人,这种不安全感也在不断敦促犹太人砥砺前行,逼着自己创新,成就一番事业。
舒适是人生的高利贷,现在的舒适生活终有一天会反噬我们的生活,让我们付出高得多的代价来为之前的舒适买单。这一点,犹太人有着深刻的体会。犹太人被称为拣选的民族(Chosen People),他们认为在上帝拣选他们的同时也给了相应的任务,这个任务往大了说是修复和拯救这个不完美的世界(Tikun Olam),往小了说是保卫犹太人的家园,捍卫犹太人的生存权利和尊严。
犹太人的危机教育贯穿始终,成就的是打不死的逆境生存能力,我把这种能力称为“逆商”。在以色列,逆商教育从幼儿园就已经开始。以色列全年有不定期的撤离演习,全社会包括幼儿园孩子们都会参加;到了小学,还会为孩子们设立急救方面的普及课程;在高中,孩子们就要为义务兵役做准备。
危机教育连带的是责任教育,因为进入部队,成为士兵以后就不能再有散漫的作风了,任何无谓的错误都可能导致战友的死亡和军事行动的失败,这是完全不可逆和不可原谅的错误。这也是为什么,同样年龄的犹太青年要看上去比其他国家的青年成熟、稳重。
危机教育和责任教育使得犹太人普遍具有世界公民意识,“拯救世界”不单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很多犹太人也在行动。在欧洲历史上出现多次对于犹太人的大屠杀,存活下来的犹太人积攒了更多辨识危机、提前行动的能力,并形成了不同犹太社群相互帮扶救助的传统,这正是犹太人秉承“十一奉献”的重要原因。
不过犹太人的“十一奉献”主要针对本民族,最近几十年才更多地面向其他民族群体,这无疑使得犹太人自认为的“拯救、修复、改善、改变世界”变得更加具体。犹太人是否真的尝试拯救世界?我认为是的。历史上出现的马克思、安兰德,甚至最近爆红的人类学家赫拉利,他们考虑的都是全人类走向和命运的问题,他们的思考无疑拓宽了人类的思维边界,存在让世界变得更好的可能。
我们可以说,犹太人的教育是成功的,因为犹太人以如此少的人口占据了如此多的世界财富,涌现了如此多的的人类精英,如果他们的教育不成功,就无法解释犹太民族人才辈出、创造诸多奇迹的社会现象;但同时,我们也需要看到,犹太民族到现在也没有彻底解决生存问题,不管是在欧洲还是美国,以色列、犹太人一直是敏感话题,甚至在英法这样的发达国家到今天还有排犹情绪的存在。
犹太人的教育,肯定还是有改善空间的,不然他们不会总是处于一个全民族有所困顿的环境中。说不定,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在我们中华文明的体系之中。
(朱兆一,以色列与犹太研究青年学者,现为对外经济贸易大学世界经济研究员,区域国别研究院以色列中心主任。著有《以色列:从文化到旅行》《以色列绿色经济》等)
图片来源:作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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