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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身边Ourlife,作者:呱呱锦鲤,编辑:吴瑶,头图来自:AI生成
陆桃毕业后入职了一所北京的大学,在那条名为学院路的街上拥有了一个固定工位,成为了人们口中的大学老师。陆桃的求职之路异常坎坷,这岗位算是她的浮木,如今她要“上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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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个河北姑娘,2014年,按照本地人“奔北京”的习惯,凭借高考时的出色发挥,学霸陆桃稳入了北京市一所知名的“211”院校,专业是其时炙手可热的金融学。大三时,她又自然而然选择了备战考研,“首战”失利后,为了节约时间成本,她选择了接受调剂。
那时国内的金融专硕(下称“金专”)高烧未退,哪怕众多高校争相开设,也根本不愁生源。陆桃被调剂去了一所“四非”院校(非“985”,非“211”,非“双一流”),Y大。在学费高达每年4万8的情况下,这一年新生质量竟也丝毫不拉胯,有不少从人大北大来的落榜生都选择了这里,连学校老师都啧啧称奇——毕竟自家本科生考研都没几个能上岸“985”或“211”的。
2020年之前,金专考研人普遍对本专业的就业前景十分乐观,这张毕业证通常会被视作高薪行业的VIP会员卡,有学上基本就意味着有班上。条件不错的新生们之所以蜂拥而至,就是看上了这所“四非”新开设的专业的性价比——横向对比北京其他老牌名校的金专学费的“报价”后,就会发现,Y大收费也就算“居中”,还厚道地提供了价廉物美的学生宿舍。此外,学校承诺给每个学生都配备了一名本校导师、一名校外导师,校外导师大多都是企事业单位的管理层,还有大量知名公司的实习内推机会。正是希求能有个光明的未来,才使得顶着名校头衔的陆桃向一所“四非”院校弯了腰,投入小10万的学费,试图换得一个好前程。
研究生新生报到现场,校领导特意来金融学院慰问,称赞道:“今年金专办得不错。”此时,新入学的金专生尚未正式开课,“办得不错”,大概率意在夸赞创收。
然而,陆桃他们这届学生入学第一年就遭遇了疫情,学校改为线上教学,入学时的“提供知名公司实习内推”的承诺也随着形势不了了之,缩水成了线上经验分享会,只邀请了相关公司员工给大家讲了些职场故事。这一拳击碎了同学们想弯道超车去“四大”“八大”逛逛看看的美梦。(注:四大,4家全球收入超过200亿美金的会计师事务所,普华永道、德勤、安永、毕马威;八大,国内最具规模的8家本土会计师事务所,瑞华、立信、天健、信永中和、大华、大信、致同、天职国际。)
许多学生对此意见颇大,却也无能为力。
2020年后,就业形势急转直下,许多人预测接下来的几年都将是“史上最难就业季”,陆桃决定两手准备:一边找工作,一边准备考博。
读博并不是陆桃的预设的人生选项,她对未来的规划模模糊糊,于漫漫求学路上摸着石头过河。研一,她和大家一样,努力学习、奋力考证、竭力实习,一心向往着心仪的目的地:知名投行、著名券商、国有银行、高薪事务所……待到研二秋招时,学校的就业信息公众号上的每一场求职招聘会,陆桃一场没落,她采取“海投”战术,上百份简历却石沉大海,无一被捡,没拿到任何面试offer。
相对于其他行业,金融领域对凛冬将至反应灵敏,与陆桃专业对口的企业迅速提高了筛选门槛,条件直接被拉到next level:“四非”院校统统排除,国内“985”和海外名校才能拿到入场券。沉船之前,每个漂浮的人都不停扑水想“上岸”,考公,考博,返乡创业和降薪入职,能抓到什么算什么。没什么科研梦想的陆桃选择了考博,无非是为了暂缓就业,希冀各行各业能够在自己下一个毕业季来临前全面复苏。
可惜陆桃的思路和很多毕业生的想法不谋而合,当年博士考试竞争异常激烈,“四非”院校背景,加上决策仓促,又没有突出科研成果,陆桃在博士名额角逐中注定败北。本以为自己两年求学生涯即将以两手空空收官,没想到研究生论文答辩结束后,辅导员竟然把一份offer送到了陆桃手边,问她是否愿意留校。
陆桃大部分时间都扑在考博复习上,和行政老师们接触不多,对校园工作的信息知之甚少。与她同届的同学们大多没有找到心仪的工作,要么返乡gap了一段时日,要么入职了专业不对口的公司,唯独她拖到了最后还没有着落。她总想抓紧最后的求职窗口期,或许真的有奇迹发生呢?
大概正是这种既emo又挣扎的拧巴状态,让她成为了辅导员的留意对象。
陆桃真以为自己就是那个幸运儿。毕竟鸡汤都是这样写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或许,在这个岗位上将有一个崭新天地让她发挥,未来说不定可以顺利落户、步步高升呢?
陆桃父母没有退休金,家里开着一家小型超市,收入稳定,还算健康,暂时不需要女儿反哺。在父母看来,女儿无论是求职还是求学,只要能在毕业之后有个着落便是好的。和陆桃一样,他们对高校情况也了解不多,只凭借搜集到的公开信息加上适当猜测,认为“留校”是一个稀缺、轻松且稳定的工作。
“不过,要事先给你说明,这份工作不能解决户口。”辅导员对陆桃直言不讳道,“而且今年就业形势不好,你刚毕业,我个人认为,年轻人的第一份工作还是以积累经验为主比较好。”
能拥有北京户口是陆桃多年来的心愿,她宁愿低薪,也要落户,却没想到最后到手的是一份钱少,还不解决户口的工作。对于毫无背景、赤手空拳闯入人才市场的应届毕业生而言,面对这根仅有的萝卜,陆桃只能选择妥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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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等到陆桃工作时,这个地狱玩笑才显露出自己的冰山一角。
陆桃以科研助理的身份,入职了Y大的研究院。研究院的科研楼C座,是校园里海拔最高的建筑,同时也是最热闹的地方之一。接待大厅通常从早晨7点半就开始人声鼎沸。不过,陆桃工位所在的楼层,大多数时候都安安静静。这里不面向学生,每天能在走廊里见到的尽是些熟面孔。天气好的时候,阳光会透过走廊里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一尘不染的地面隐约映出蓝天上的云朵。
以前当学生的时候,陆桃最常去的办公室只有导师办公室和学院办公室,她一直以为办公室就应该是终年热热闹闹、熙熙攘攘的。而这片办公区有着难以名状的静谧,当这种静谧成为一种工作日常时,每个人身上的波纹就显得更加隐蔽。
入职第一天,同事橙子热情地接待了陆桃。橙子比她大10岁,和陆桃在同一个办公室,是研究院的财务秘书。令陆桃倍感诧异的第一件事是,明明是上班时间,屋子里居然只有她和橙子两个人,其他的桌子都是空的!橙子解释说,其他老师都不坐班,所以不常来。
信息化办公室通常是学校新人报到的最后一站。办公室在学校偏僻角落里,不大,只有两个紧邻的工位和一张小沙发。其实,新人在正式被通知到校前,人事处就已经把个人信息都录入系统了。信息化办公室做的仅仅是核对一下新人的身份证,是不是本人,然后在制卡机上把新卡刷一下,最后经本人签字确认后,就算大功告成。
可那天为陆桃办理校园卡的老行政,在一件5分钟内就能搞定的事情上,耗费了足足1个半小时。陆桃眼睁睁地看着这位身材微胖、满头稀疏大波浪的中老年女人,不紧不慢地完成了以下动作:接过陆桃的身份证,拿起桌边的水杯并放到嘴边,发现杯中的水不适口,起身走向室内的饮水机,接热水,发现饮水机的水不多了,然后向屋中的另一位中年女教师感叹:“咱屋的水喝得好快。”得到那位老师的赞同后,她重新回到工位上。之后,喝水,移动鼠标,在键盘上敲了几下,沉思,又对着同事说,没有在OA上找到相关的手续。
那同事以非常缓慢、半思考半讲述的方式讲了一下印象中的手续流程。她俩对话了半天,再给人事处打电话,人事处说确实已经录入信息,两个人再商量,再给陆桃的研究院办公室打电话——橙子接的电话——一再确定陆桃的姓名和身份证号无误后,她俩又继续研究,结果发现是老行政输错了号码。
老行政自嘲地哈哈大笑,感叹“人老了不中用了”。然后,制卡机终于被启动。她还贴心地对陆桃说:“这个机器有点不好用,你稍微等一下。”
整个过程让陆桃联想到了《疯狂动物城》里的闪电,可能这就是平日里没什么业务量的部门的办事风格?
高校老师们待遇偏差,自踏入办公室的那一刻便开始显现,而差距的源头,在于一纸合约——有无编制,是陆桃初入大学围城所面临的第一道分水岭,它并非只落实于白纸黑字间,也存在于这张小小的卡片上。这张带着陆桃名字和工号的校园卡,可以用来在校内商店消费、食堂就餐、图书馆借阅和机房上机。和带编老师不同的是,陆桃的卡片是绿色的,而人家的则是橙色的。绿色,就像是已经被固定好了的、陆桃的职场底色。
“这两种卡在功能上是没有区别的。”橙子边说边掏出了自己的校园卡——也是一张绿色的,薄薄的卡片。陆桃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大概是出于安慰或是友好。
“我听说现在好多的应届生都挺想要个有编的工作的。”橙子说道,“但是,你知道吧,现在这事就挺不现实的。”
橙子解释,现在教育部对高校的编制卡得很严,许多学校都倾向于把编制留给任课教师,“咱学校除了辅导员,行政早就全都不给编了”。与此同时,学校开始施行一种名为“新编长聘”的制度,虽然有编,但也就是说起来好听,实际走的就是合同工的路子,无非就是合约时间签长一点罢了。
“但是也有例外,比如……你知道吧,有点门路的,可能混个行政编。”橙子随口分享了几则八卦,虚虚实实,真假难辨。陆桃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自觉那些人的故事和自己没有半毛钱关系,她既不是大户人家的摆烂娃,也不是根正苗红的某类二代。
橙子以一句“别想了”结束了这段心理疏导,在她看来,她和陆桃这两个高校打工人的宿命,从入职的那一刻起,就已成定局。
在陆桃眼中,没编制就意味着没户口。虽然来之前就被告知了这一点,但她始终抱有一丝丝期待。毕竟,以她在网上翻到的许多经验帖来看,入职高校的不在编员工,还是有很微弱的概率会得到编制的——比如努力工作,踏实勤勉,小有成就后,就可能会受到领导赏识。
可上班头天,早她5年入职的橙子的一番话,彻底浇灭了她心底的小火焰。陆桃来此上班,一不图好成家,二不图往上爬,踏踏实实本本分分的一个人,再兢兢业业,也根本不可能得到北京市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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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的高校校历都差不多,一般来说,老师们正式上班的时间会比学生们正式开课的时间早一个星期左右,所以大部分办公室在新学期开始的第一个星期都比较闲。陆桃听橙子讲了一个星期八卦,听完了她家祖宗十八代的故事。
橙子的人生有点高开低走,本来她家里有厂,但被无良亲戚坑害,厂子被设计骗走,从此丢了“厂二代”的身份。橙子做过许多份工作,做过编辑也干过财务,做编辑是为了能够成功拿到京户,而跳槽到财务是为了拿稍微高一点的薪酬。她一心想要触底反弹,一边在初创公司积累经验,一边谋划自己未来的创业大计,最后决定开餐吧,结果惨淡经营几个月后,餐吧倒闭,不仅赔光了自己的积蓄,还搭上了家里东拼西凑的几十万——这笔钱原是她爸妈为她准备的在北京买房的首付。
就这样,没厂没存款的橙子眼睁睁地看着北京房价噌噌上涨,最后人麻了,也踏实了。她总是喜欢在办公室里聊一些家长里短,她的哪个邻居家发生了什么事,她的哪个朋友家发生了什么事,她的哪个亲戚家发生了什么事……陆桃实在插不上话,就只能默默听着。
橙子总喜欢拿她曾经的工作和现在的这份工作做比较,以此来强化自己最终选择留在高校的正确性。她之前工作过的公司,要么是动不动就裁员,要么就是一有风吹草动就发不出钱,要么就是钱多烂事多。她说她喜欢在高校工作的原因,就是能按时发钱,一年还放3个月的假,四舍五入,算白嫖3个月的工资,只要你想躺平,就真的可以躺平,算上法定节假日和双休日,一年365天多一半都在休假。
“唯一的缺点就是,钱少。好在我已经决定不婚不育了——你有男朋友吗?”橙子问陆桃。
陆桃说,曾经有。
“一个人也挺好的。”橙子说道,“这份工作一定不会让人饿死,就是别想大富大贵了。”
陆桃没想过大富大贵,但也并不想过这种拮据的生活——月薪到手后5000出头,五险一金都按最低标准上,朝八晚五,不解决户口,不解决住宿,也没有住房补贴。在偌大的北京,陆桃只有精打细算才能覆盖日常花销,她在寸土寸金的校园周边和别人合租了一间拥挤的小两居,租金每人每月3500块,水电杂费均摊,贵是贵了些,但可以每天步行30分钟上班。
“既节约了通勤成本,还能锻炼身体。”她曾这样半开玩笑地对朋友们说。
虽说俩人都是北漂,但橙子父母为女儿负担房租,陆桃则是一切靠自己,从这点上来说,两人的生活状态就没法比。尽管如此,陆桃依旧努力说服自己:未来尚有希望——也许,钱少也不是永恒的,人得“干一行爱一行”,即便这份工作一开始不太匹配,但说不定会越干越有滋有味。人生就是不断试错、然后明确最终方向的过程,说到底,反正都得工作,万一这个助理的工作做着做着就变成了一个好工作呢?那岂不是省下了几年的读博时间和金钱,直接获得了一个好工作么?
听橙子说,从前研究院的工资是固定的,但是现在领导们正在尝试给大家加绩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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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季开学不久,陆桃被安排协助二级单位做研究生招生工作。
Y大通常在9月底就会结束全部的保研复试。陆桃所在的研究院一共有8位在编老师,他们既是研究人员,也在二级学院当任课老师,这其中有2个教授,1个副教授,剩下的都是讲师。教授和副教授要在复试面试现场当考官,部分讲师则要负责充场子。学院师资有限,复试面试又在同一时段,意味着所有专业的不同考场都要有固定数量的考官在,教授和副教授不够用的时候,就需要再挑一部分讲师去提问。
通常而言,本校保研生几乎100%全通过,道理大家都懂,但过程必须合规,该录像的录像、该记录的记录。不出意外,作为“萌新”的陆桃被分配去做全场最辛苦的工作——记录员。
Y大复试面试的记录员要手写《面试记录表》,陆桃不懂为什么这种高强度快节奏的场合不能用电脑录入。橙子告诉她,这就是规定:“你来之前,我是记录员,写得我手都废了。”然后又以一种十分庆幸的口吻说道:“现在好了,你来了,我就可以歇会儿了。”
于是,橙子得以全程悠闲地坐在摄像机旁。
搭班久了,陆桃发现橙子其实并非初见之时那样温柔和善。10岁的年龄差,足以让橙子在职场经验上领先陆桃一大截,她可以在任何时候,丝滑地让陆桃多干任何活儿。理由要么是“你刚来,多做事就能熟悉一下咱的工作”,要么就是“我年纪大了,身上哪哪儿都不得劲”。“还是年轻好啊”——这句话都快变成橙子的口头禅了,表面上是夸陆桃年轻貌美,实际上是推活儿。
陆桃觉得,她大概是被拿捏了。
原本早八晚五的工作,在研究生复试面试的过程中,被干成了早七晚六。除了现场记录,陆桃和橙子还要负责统计成绩、表格制作、过程留档等一系列复杂繁琐的工作。
北京的早秋,空气质量好的时候晚霞很美,陆桃经常在加班时眺望远方,想着自己也许正和许多人一起看着美妙的晚霞。Y大毗邻一条著名的街区,在这里曾生长出许多神话——均价逾10万一平米的小区,是多家著名互联网大厂创始人和高管曾居住或办公的地方,还有交钱都不一定进得去的中小学,一旦入校,就意味着孩子一只脚踏进了顶尖名校的大门……这一切,令陆桃感觉宛如做梦素材,而梦醒时分,耳畔却是橙子的那句:“我家比你家离学校远,我先撤了,那个XX就交给你弄了哈。”
身心俱疲的陆桃下月初查看工资的时候,那串数字毫无变化。其实,她对此毫不意外,早在工作结束时,橙子就对她说过:“你要是觉得辛苦,就自己把加班时长跟领导说一下吧。”入职合同上也确实有写:如遇加班,可双方协商加班费。陆桃没有上报,最大的原因是橙子也没有上报。橙子曾吐槽过,十几块钱一小时的加班费,还不如给领导留个好印象。橙子不是Y大的学生,尚不因加班的事情向上开口,作为Y大毕业生的陆桃,更是抹不开脸了。
没编制,没钱,地狱玩笑开到这里,应该就算够了吧?
陆桃尝试用一些在逆境中仍然坚持奋斗的科研工作者的事迹激励自己。她可是科研助理,字面上明晃晃挂着“科研”二字,很难让人不联想到某种重要性。之前,本准备读博的陆桃受过相当严谨的科研训练,熟练地掌握了各式复杂模型。她想,或许,能在岗位上做一些富有挑战性的工作,亦能收获满满的成就感。
研究生复试忙完后,所有人都投入到了本职工作中去。橙子负责研究院的所有日常开销、经费划拨和材料报销事宜,陆桃则是协助研究院的一些老师们做科研。
一次时长两个半小时的线上会议结束后,陆桃领到了自己的任务——倾听其他老师的需要。比如,采买需要的书,打印他们需要的单据,下载需要的文献,记录研究院的一切会议,领取并整理老师们订阅的杂志,以及……养老师们桌上的花。
办公室有10盆绿萝,2盆龟背竹,每个星期浇一次就足够了,以前这些绿植是橙子浇,陆桃到岗后,这些绿植就归她浇。“绿萝这种植物相当好养,浇点水就能活。”橙子这样评价。据她所言,曾经在寒暑假时,这些绿植都快枯死了,但只要浇一次水就又能满血复活。“唯一不太好养的是富贵竹。”橙子之前养富贵竹的时候,叶子总是会变得枯黄,她也不是没想过换一种植物,只是它的名字里有“富贵”,对于从事经济领域研究的人来说寓意很好,所以就一直没换。
这是陆桃活了20多年来第一次养水培。竹子的叶子总是变黄,她在网上搜索要如何处理,然后按照网友们说的把黄的叶子揪掉了,后来才发觉那些人都是“沙雕网友”——自从听了他们的话,富贵竹就日渐秃头,最后,在陆桃的努力下,它终于被养死了。
陆桃买了新的富贵竹,并按橙子的指导,发票抬头填写了“Y大基金会”,自己先垫付,一个月后,她的账户就收到了基金会打来的钱。
“买绿植也可以报销吗?”初来乍到的陆桃,对学校采买物品的范围尚不了解,“我之前问过基金会财务,说绿植是不可以报销的。”
橙子却说,绿植是可以报销的,可以开成办公用品,只要别买特别贵的东西,都是可以报销的,“咱办公室之前还有老师买了1万多的单反,填单子要报销呢”。这个八卦的结尾是,基金会不仅把相机的报销单打回来了,还顺便吐槽了橙子,理由是:太明显了,一看就是自己买来用的东西。
下一则八卦来自于副院长——“报销了20多万的差旅费”,结果当然也没成功,“最后报销了2万”。
橙子感叹自己这摊活儿不好做,两边受埋怨,基金会的同事得罪不起,院里领导同样得搞好关系。
听完橙子的抱怨,陆桃感到一丝庆幸,毕竟,她的工作不用直接跟钱打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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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在陆桃眼中,始终是个纯粹的存在:有一分耕耘,就会有一分收获。
陆桃考博失败,全办公室的同事们都知晓。同事们曾暗示她,如果做得好,是会在“成果”上署名的。她被领导安排翻译一份文件,是一部国际协议,纯英文版本大概有600多页。陆桃拿出了100%的热情,把协议从头到尾翻译完成后,特意重新进行了排版。为了保证进度,她还贡献出自己1个月的午休时间——Y大的行政老师们通常上午11点半结束工作,下午2点开始重新办公,抛去半个小时的用餐时间,陆桃每天都有2个小时奉献给学术。
结束翻译任务后,陆桃又被指派去收集政府某个部门的资产数据表,因为数据不全,她需要翻阅不同的文献一点点补。这些基础数据会被同事们用来进行模型推演,最后成为研究成果的实证部分进行发表。
开布置会的时候,陆桃被告知这个研究项目十分紧急。“这可是几十万的项目啊,一定要加油!”她决心一定不拖大家后腿,甚至还会把工作带回家做。但长时间对着密密麻麻的字符,头昏脑胀。完成了任务后,陆桃收获了一句表扬——同事们都说,她真的“很靠谱”。
但是,那份听上去很昂贵的科研项目上,并没有署上陆桃的名字。这些具有挑战性的工作,最后也没有给陆桃的处境带来丝毫变化,她获得编制或者加薪的期待,成功破碎。
不再跟进项目后,陆桃只需要在接下来的每一次会议中做做记录。除此之外,她的日常工作内容也换成了一些不着急的活儿,比如每周运营研究院的网站和公众号,从学校收发处固定的信箱里取杂志期刊,以及包揽了老师们所有寄取快递的业务。有些同事,明明家就在学校旁边,却要求她:“把书架第三层上的那本XX书叫个闪送,送到我家。”这个老师工作多年,却并没有任何显眼的科研成果,她从不评职称,一直在编制内稳定地原地踏步。
教授和讲师们默认科研助理就是一块砖,谁需要谁就搬。陆桃感觉自己就像个没有感情的保姆,经常得做一些和自己职位名称完全不搭界的杂活儿。她每天的工作都满满当当,要么是订水订餐,要么是打扫办公室卫生,要么是把没人看的期刊打包卖给收废品的大爷。
办公室近乎所有的期刊自陆桃取来,就根本没人借走看过,办公室的书柜一直是她在维护,那就像一面巨大的背景墙,室内软装的一部分,看上去富丽堂皇,且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换一批新的。
研究生毕业,却整日做着连高中生都能胜任的最基础的工作。陆桃慢慢明白了,这其实是一份成就感非常低的工作。
她也渐渐发现,没有编制的自己,就是整个高校打工围城里的最底层。大多数时候,有编的老师只和有编的老师一起玩,没编的只和没编的一起玩。一次,她在洗手间里巧遇了办公室的两个同事,她们上一秒还在讨论工资待遇的问题,见陆桃走进来,立马住口,露出不失礼貌的微笑。
也就是在那一天,陆桃得知她的工资待遇是所有同事中最低的,做得好不仅没有奖金和绩效,学校逢年过节下发的各种米面粮油购物卡也通通没她的份,就连最基础的体检,她和橙子也要自费800块才能在校医院做一套。橙子从不在校医院体检,理由冠冕堂皇:“感觉去校外的机构,只用花一半钱就能做得比学校还好。”
直到有一天,自认为跟陆桃熟稔的辅导员和她聊天,无意中透露:“其实这个工作就是为了给找不到工作的毕业生过渡用的。”
原来,这世上根本没有所谓的天上掉馅饼。从辅导员的话里,陆桃才知道,高校里近年来生出的许多“助理类”工作,其实都只是学校挽救自己毕业生就业率的一种举措而已——让找不到工作的毕业生先在学校里就业一年,做些无关痛痒的工作,学校就能得到一个漂亮些的就业率。
可是,对于毕业生们而言,不仅蹉跎掉一年,还失去了宝贵的应届生身份。
陆桃在签劳动合同时就被告知,合同是一年一签,如果她觉得做着还好,第二年可以续签。陆桃曾觉得自己是被学校善待的,现在她明白了,这就是一种客气的说辞而已。
辅导员还劝陆桃抓紧时间另谋出路:“看得出来,你是一个踏实的小姑娘。但是你在这里是不会有前途的,万一哪天再来一个和学校有点关系的(学生),你这个职位就不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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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桃是个听劝的年轻人,她开始着手为逃离做准备。她不再主动加班,转而复习起专业课来,为读博做准备。
神奇的是,她发现自己被分派的许多工作,提前一周交和错后一周交,并没有什么两样。她再次意识到了,自己在这里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当初,陆桃把读博当作找到更好工作的跳板,一个暂缓就业的选项。现在,她发现自己慢慢爱上了科研。一次,她在工作中机缘巧合结识了一位北京某“211”院校的教授,帮教授整理了一些讲座资料后,教授说她拥有超越诸多同龄人的搜集整理文献的能力。在看过陆桃的毕业论文后,教授认为她“太适合读博了,如果有意向可以考虑一下我们学校”。
不仅如此,教授还私下里给了她一个科研任务,陆桃接手之后很快就用计量分析跑出了一份合乎标准的结果。那天深夜,她默默地对着电脑一遍遍推演,却一点都不觉得无聊。教授给了她很高的自由度,她可以自主选择解决问题的方式方法,独自完成前中后期的所有任务,而不只是做简单的前期工作。任务完成时,她经历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愉悦感,那种能掌控科研节奏并获得成功的时刻过于难忘,以至于她迫不及待地想体验一遍又一遍。
但科研助理没权限自己搞课题,只有教授才行。之前曾想着毕业以后进投行、券商、那些薪资美丽的地方的陆桃,现在想法变了,“这辈子都想搞科研”。
陆桃不再试图从这份工作中寻找任何成就感,她重新审视这个科研助理能给自己带来什么——报酬不高,但能为她在北京的生活提供经济支撑,能凭借这个身份结识更多的业内大佬,工作安排自由,她能有更多的时间专注于自己的读博规划。
她向那个入职第一天有过一面之缘的老行政女老师学习——尽管不知道她姓名。曾经,急性子的陆桃对她那种龟速工作感到浑身不适。现在,对待工作,她好像也佛系了许多。只不过,她不会有意拖慢工作进度,也不会在办公室里慢条斯理地办公,相反,她会抓紧时间完成手中的任务,节省下来的时间,都被她用来复习备考专业课。
至于费尽心力也实在完成不好的任务——比如养富贵竹——就随它去吧。她每日按时照料,定期换水,按卖家客服说的,在水中兑入一定比例的营养液。竹叶还是会黄,陆桃不再深究原因,大概是玄学吧。在竹子身上,陆桃看到了一种拼尽全力,却依然一切白干的荒诞。
她把工位打扫得干干净净,办公室的地每日一拖,感没感动领导她不知道,毕竟领导不常来,但至少能从工作学习中抽离出来。她从养生文章上学到,久坐不好,比起那些虚妄的办公室社交法则和上下级相处技巧,她更需要的大概是对身心有益的健康管理。
陆桃大部分时间都在打杂,偶尔也会有一些高光时刻。比如,日常对接的对象都是业内大咖:顶尖院校的院系主任、著名财经学者、大型出版社主任,还有企事业单位的大老板。不过,他们只是出现在陆桃工位上的通讯录名单里,她是并不会真正接触到他们的,能接触到的只有他们的助理。
助理总是对接助理的,打工人对话打工人才是常态。陆桃依然会有不甘心的心态,但是她不会再让自己深陷其中了。
现在,她能做的唯有一件事,就是——逃离。
她每天抽出6个小时学习,保证每本专业书刷3遍,一行教材两行笔记,最后5本5厘米的厚书上密密麻麻都是笔记;刷题,考博博主占领B站小红书;读文献,知网天天见,甚至连做梦都是未来新生活的样子。
她雄心勃勃,在岗期间就和未来的心仪博导合作发了一篇C刊,博导不会像办公室的同事们那样给她开空头支票,这次是妥妥的二作署名。
此后,陆桃一路顺风顺水,初试复试捷报连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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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陆桃没有再和学校续约。她已经成功“上岸”了一所“双一流”“211”高校。
她曾经的工位旁,有一个八成新的旧纸箱,是学校水站给办公室送桶装水的包装箱,可以放下一组6桶4升的饮用水。以往,那是橙子的“最爱”,她把各种废旧杂志期刊丢在里面,然后给学校的废品回收站去电,催促他们快些把这些没人看又占地方的碍眼旧物拉走。
陆桃给自己留了一个箱子,那箱子手感很好,又硬又结实,用来收纳考博笔记和练习题最为合适。
起初,橙子并不知晓陆桃囤这个箱子有何用处,随口问道:“你留着这个箱子……要装垃圾啊?”
陆桃回答说:“是啊。”
橙子不会对陆桃的箱子产生任何好奇,因为在橙子的8小时工作时间里,她只关心自己感兴趣的八卦,中午吃什么,哪天能翘班出去逛会儿,以及如何才能游刃有余地“钱照拿,活少干”。如果陆桃再老个10岁,可能也会像橙子一样,把眼前的围城当作是福地。可她还年轻,还是个稍微有些偷感的年轻人。她的出逃,大部分时间是在偷偷进行的,从不和身边的同事们闲聊考博进程,所以,大家往往只能看到她总是在学习,而她究竟付出了多少努力,外人难以衡量。
陆桃成功“上岸”的那一日,并没有同事为她庆贺。大家都忙着各自手里的事,该报科研课题的报课题,该申经费的申经费。办公室少了一个打工人,那就按部就班地再招进来一个便是。连曾经朝夕相处的橙子,在见到陆桃来办公室收拾个人物品时,第一反应都还是吐槽:“你的继任不来,我一个人干两份活儿,快要累死了。”
其实,陆桃离职前,已经把她现有的所有任务全部完成了。橙子额外承担的工作,不过是从学校收发室取杂志而已——陆桃离职的时候需要上交所有钥匙,其中就有办公室在收发室的信箱钥匙。杂志每月取2次,一次取5本,橙子最多也只需要取2次,陆桃的继任就该来了。
“是啊,辛苦你了。”陆桃附和道。
“你的箱子还要吗?”橙子淡淡地问道,阳光从她工位旁的窗外晒进来,陆桃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不要了,我一会儿给废品站打电话。”
“这里面装的是垃圾吗?”橙子打了个哈欠。听到陆桃说“是”后,她浅浅笑了一下。
对于阅历长于陆桃一大截的橙子而言,或许,无论是硕士毕业还是博士毕业,该当打工人还是得当打工人。再耀眼的文凭,从象牙塔进入社会后,有极大概率会成为废纸。
但对于对未来跃跃欲试的陆桃而言,从不适合自己的围城出逃,就是一次可歌可泣的阶段性胜利。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身边Ourlife,作者:呱呱锦鲤,编辑:吴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