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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9 07:05

在富人区当音乐家教,我见证“小城贵族”的更迭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十点人物志 (ID:sdrenwu),作者:刘小云,编辑:灯灯,原文标题《在富人区当音乐家教,我见证有钱人的集体跌落》,题图来源:AI生成

文章摘要
富人区音乐教育的兴衰映射家庭经济变迁

• 🎻 富人家庭音乐教育投入高昂,经济动荡时易被削减

• 🏠 音乐培训见证了小城富人群体的更迭和人情世故

• 🎼 音乐学习成为家长间攀比工具,艺术意义被淡化

在很多人的认知里,让孩子学音乐,尤其是西洋乐器,是一场富人的游戏。


动辄几万块的乐器、均价几百上千的一对一课程仅仅是基础,若想成为专业人才,还需要找名师精进,参加国际比赛,考音乐学院,结识各路教授人脉,花费几十上百万,才能为孩子买到一张通往音乐殿堂的入场券。


青青和丈夫老任是80后,在广东一座三线小城做音乐艺考培训。由于培训机构设在当地房价最贵的别墅区,夫妻俩的学生全部来自小城里为数不多的富人家庭。


作为富人区的旁观者,十多年间,青青和老任将一茬又一茬的学生送进了音乐名校,也见证了不少学生因家庭动荡而放弃音乐之路。青青发现,音乐教育是富人家庭的晴雨表,近两年,越来越多的学生选择退课和离开,意味着这个群体内部正在经历震荡。


以下根据青青的讲述整理。


小城里的“贵族”更迭


“任老师,我们家出了一些状况,孩子的课想从下个月停掉,以后就当兴趣爱好练吧,谢谢您多年的培养。”


晚上十点多,丈夫老任收到了清灵妈妈的微信,他递来手机给我看,我心里悬了好久的石头终于落了地,知道该来的迟早会来。几个月前,我从其他家长口中得知,清灵家生意破产,恐怕动了停课的念头。如今看来,她家实在是撑不下去了。


我和老任在广东的一座三线小城开了一家音乐补习机构,按年收学费,一年十五六万。跟着我们学琴的孩子,任何时候都可以来练琴。以前,清灵每天放了学就过来,吃饭、写作业、练琴都在我们家完成,一般到了深夜,她妈妈才来接孩子。


清灵学了三四年大提琴,老任准备带她全力冲刺某知名音乐学院附中。进了这所附中,相当于半只脚踏上了专业道路,若顺着读完大学,毕业以后,在音乐学院做老师不成问题。


结果,一条可预见的光明之路还未展开,就半路夭折了。老任折算了学费,退回去四五万,并大方表示,反正住得近,以后孩子随时可以来练琴。意想不到的是,清灵妈妈说,家里这回确实是遇到困难了,打算把琴也转手应急,还让我们帮忙问问有没有意向买家。


在我们带的这些孩子中,清灵家的条件并不差——父母在本地开了酒店,还有四个加油站,前几年,他们家的酒店被指定为隔离场所,在一众萧条的服务业里活了下来,且经营得不错。这种家庭,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削减孩子的教育支出,如今却连琴也要变卖,确实让我大吃一惊。


我记得,清灵用的古董大提琴是老任托人去挑的,购于意大利的一个私人展会,价格十三万,出自制琴名师之手,历任几代音乐家,行家一试,就能听出音色的不同。孩子拿上这把琴,就算琴技稚嫩,也能达到“人琴合一”的效果,给演奏增色不少。


清灵家的状况不是个例。做音乐培训这么多年,我们每年都能遇到几个因家庭经济状况生了变故,而放弃学琴的孩子。


2014年,我和老任的音乐培训刚起步,赶上东莞开展“扫黄打非”的专项行动,整顿所有酒店和娱乐场所。在那之后没多久,我们的几个学生就接连退学。


我后来才知道,他们之中,有些人家里在珠三角开酒店,还有些是娱乐产业的供应商,受此震荡,生意一落千丈。甚至有些做沐足店的家长涉黄,被警方带走。那年,我们少了6个学生,直接损失差不多有100多万。


2018年,“扫黑除恶”的行动开展得如火如荼,有学生家里做工程、土方生意,接连被整治,我们跟着损失了生源。


2020年疫情爆发,波及面更广,家里做小买卖的学生几乎都受到了影响,退课率很高。


音乐教育,尤其是西洋音乐的教育,在花费上可谓是无底洞。多年来,我们接触到的家庭都是整个小城里财力最雄厚的一小撮人,但同时,他们的财务状况也很容易受到外界因素影响。作为音乐培训机构的老师,我们见证了孩子们来来去去的过程,也见证了这些年来小城“贵族们”的更迭。


在富人区做音乐培训


我和老任是同一个大学的校友,在一场校园音乐节上相识。


老任从小学习音乐,立志靠音乐谋生,上大学时,他已经开始在琴行做兼职,教小朋友弹钢琴。


毕业后,我们回了老家,开起了音乐兴趣班。钢琴、大提琴、小提琴,老任都能教,而我有基本的乐理常识和声乐基础,能给他做辅助,成了典型的夫妻店。


起初,我们针对十岁以下儿童的做音乐兴趣启蒙,一节课收费两三百元。招生不难,但干了两年,我们就坚持不下去了。


弦乐器的入门太难了,弓怎么抓,弦怎么按,两只手怎么配合,发出的声音都不同。除非学生和家长有极强的决心,想要好好练习,而不只是随便玩玩打发时间,否则,不管我们投入多大的教学热情,学生的练习效果也不明显。


有些孩子即使打了一两年基础,拉出来仍然是锯木头的刺啦声,难以入耳。有些家长看不见成效放弃了,有些孩子心性不稳,坐不住,也陆续不来了。


彼时,老任已经进修到了音乐博士,开过几场个人独奏,还有不少圈内朋友,在本地也算小有名气。他精力有限,实在不想把时间全部耗在教小朋友打基础上,只能调整方向,服务有基础的高端生源,做音乐考学规划。


我们在当地最贵的别墅小区租了房子。别墅区的房价普遍在三四百万左右一套,虽说价格比不上广州和深圳,但在我们这儿的三线小城,能住进来的已属于“非富即贵”。我们成功打入了富人内部,招生质量也明显高了起来。


这些孩子的家庭条件大多不错,吃穿用度方面,小到一片维生素,大到自行车、钢琴,一律从香港采购;为了满足孩子生长发育的需求,许多孩子的小提琴一共要换四个尺寸,有家长直接让老任去挑最好的,几把琴加起来抵得上小城里一套房的首付;还有家长一到寒暑假就给孩子报名国际比赛,孩子出国,家长全程跟着,一趟花费好几万……


我们也没有辜负家长们的期望,只要孩子送到老任手上,他会尽可能给孩子规划出一条清晰的发展之路,什么水平适合什么老师,考什么学校需要拼哪些人脉,甚至文化课要学到什么程度,都有详尽的安排。


学音乐最费时间。孩子上完课后,需要花费大量时间练琴,考验的其实是家长的耐心。


有琴娃的家庭,很少有不打孩子的,天才如郎朗、李云迪,在他们的自传里,童年也充斥着父母的暴力和逼迫。但在我们这儿,家长什么都不用盯,不少孩子放了学就被送过来,在我们家练琴到十点多。老任耳朵很尖,就算在干其他杂事,也能从那么多孩子里听出谁在偷懒、谁在磨洋工。他一嗓子吼过去,所有孩子都害怕。


严师出高徒,过去的十多年里,经过我们手送到央音、星海、上音的孩子有好多个,还有学生考入了世界顶级音乐学院——茱莉亚音乐学院,现在已经是青年演奏家。


家长们口口相传,找来的学生越来越多。老任负责教学,我则主要负责和家长联络。和有钱人打交道的过程中,我发现,在他们的世界里,音乐绝大多数时候只是个工具。


在名利场,音乐只是工具


老任曾为学生们举办过一场音乐会,一来是给家长们反馈,孩子学了这么久到底是什么水平,二来想利用家长们的圈子招生。


由于场地、妆造、音响、录像等费用算下来要十多万,需要由参演家庭平摊,一开始我们以为可能办不起来,没想到十几个学生全报名了。


当时,我们只准备了600多张票,希望家长们能帮忙出售,挽回点自家费用。结果,家长们二话不说全都买了,赠给亲朋好友以及生意伙伴。


在小地方,富人家能炫耀的东西不多,孩子要举办音乐会,可谓是家里的大喜事,也是人情往来不可错过的好机会。第一次演奏会在本地大剧院举行,1000个座位座无虚席,我们家的名声也就此打响。


家长们私底下也常常对比,谁家孩子去了哪个音乐学校,参加了什么比赛,得了什么奖。其实在专业人士眼里,大部分音乐比赛都是掏钱买奖的分猪肉性质,奈何富人区的家长见不得“别人有,我娃无”,尽管我们极力劝阻,他们还是一意孤行要参加。


在考级这件事上,家长们的虚荣心体现得更明显。行家都知道,考级其实证明的是业余水平,证书是给外行人看的,即便是钢琴十级、大提琴八级,也不过是刚刚入了门,代表着你即将展开专业之路。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考级证书在家长圈被疯传成琴娃必备的证书。孩子练了一两年,正是抓基本功的时候,便有家长催问我们,为什么不给孩子准备考级,谁谁家的孩子在别的老师那里已经一口气过了七级。老任没有办法,只好将正常曲目换成考级曲目,让孩子每练一两个月,送去考一次级,直到十级过了,家长才安心,多了在琴娃家长圈谈论的资本。


同一屋檐下的竞争更激烈。若是前后脚送过来的孩子,老任基本都是同时授课,进度不相上下。孩子们在我们家练琴,强度并不低,但有些家长非要回去偷偷鸡娃,加时苦练,为的就是在每周一次的复课上压对方一头。


在富人圈,音乐成了比较工具,我们家小小的客厅也成了名利场。县城里的头头脑脑们在这里互相攀比,也互换资源。有家长听说另一个琴童的爸爸是本地私立学校的大股东,立马换上笑脸加微信,想把孩子送过去;还有家长做调味品生意,居然能在我们家找到更便宜的供应商。


我也承了不少人情,收到过学生妈妈的美容卡,怀孕时稀罕水果没断过。尽管再三拒绝,但这就是县城里的人情世故。你不收,人家还觉得你看不上她,不会对她家孩子上心。


相比家长们的明争暗斗,孩子们的世界反倒简单很多。认真学音乐的孩子,内心都很纯净善良,遇到技术不如自己的小朋友,会尽可能地帮助对方,把所学所想毫无保留地教给对方。毕竟,只有同行人才知道学音乐这条路有多苦。


学音乐的意义


比起孩子,在学音乐的道路上,最先坚持不下来的往往是家长。


前些年,大家坚持不下来的原因主要是没时间、没精力。有的家长开了几个驾校,夫妻俩工作非常忙,没空管孩子,给孩子报了一堆兴趣班,哪个最费时间,就先淘汰哪个;


还有的家长耐心不足,疫情时居家隔离,孩子在家练琴想偷懒,一家老小闹得鸡飞狗跳,索性不学了,图个清净;


至于学音乐本身的昂贵开销,在那时还上升不到主要因素,毕竟家庭财力雄厚,即使半途而废,家长们也不会过于在意沉没成本。


然而,这两年,因经济状况不佳而放弃学音乐的家庭明显增多。


曾有做生意的家长和我大倒苦水,说自己之所以这么辛苦,就是不想让孩子继续走自己的老路。做生意看似不错,实际上手里根本拿不出多少现钱来,尤其是这几年,焦虑成倍增加,每天一睁眼就是房租、水电、员工工资、银行贷款,得时刻腾挪盘算着该挣多少钱,才能维持公司的正常运转。就连给孩子交音乐学费,都要一再商量能不能分期付款。


由于学艺术的花费巨大,遭遇财务危机时,自然也成了家长们最快舍弃的一项。只要学校老师稍微给一点希望,觉得“文化课也能走”的家长,便让孩子安心冲二本,不再不着调地想“出国”“音乐学院”等奢侈选项。


能和我们有商有量地体面退学的家长,还算是情况好的,也有罔顾情面,和我们撕破脸的家长。


有个学生的妈妈原先做保险培训,收入可观,虽然是单亲母亲,一个人带两个孩子,但也有能力支持孩子学艺术。然而,去年失业后,她告诉我们,想要停课。由于她家孩子还剩一年就要冲刺艺考了,老任觉得只剩临门一脚,这时候放弃太不值当,于是提出愿意免费授课,支持孩子考完艺考。


结果,我们赤诚相待,孩子妈妈却连哄带骗,让老任签下一份保证书,要求我们保证孩子能考上中央音乐学院,否则退还这些年的全部学费,理由是“让孩子有动力好好练琴,不然会连累老师赔钱”。


老任只当哄孩子玩,没有防备心地签了字。临考前,孩子妈妈却一改之前的态度,说孩子肯定考不过,不打算考了,并拿出协议让我们退钱,否则就去教育局告我们家“无证经营”,还会到处宣扬老任和她有不正当关系。


老任是个很爱惜自己名誉且正派的人,他看重那个孩子的天赋,对他寄予厚望,把孩子当亲徒弟在培养,万万没想到,认识多年的家长居然会如此背刺我们,为了钱不择手段。后来几经撕扯,我们还是退了一年学费,私下里说起这事,总是很寒心。


以前老任总说,古典音乐是高雅的艺术,能陶冶一个人的品行。现在我俩只剩苦笑,不知是大环境艰难,激发出了人性的恶,亦或和富人打交道本就是“富贵险中求”,反正在我经历的种种里,音乐已经和艺术无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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