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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武大新视点 (ID:whuxinshidian),创作团队:马嘉仪、洪昕雨、姚汶含、邓子颖、丁耀、刘美言、刘馨潞、王庹维、张瀚文、刘昱彤、陈宇诗、瞿王烨、王馨苇、刘祎涵,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一阵尖锐的疼痛自叶世军的脚底传来,他意识到这场傩戏表演出了意外:面具红布上用来固定的图钉蹦落在舞台上,又扎进了脚里。锣鼓声很快又响起,叶世军忍着疼痛,继续随着音乐在台上跳动。煎熬地完成了40多分钟的表演后,血已经浸满了他的脚底。
“舞台上不管出现什么情况,锣鼓一响,我就要做动作。”舞台上的叶世军没有取出图钉的机会。对表演要求严苛的他,不愿辜负民族文化宫内的几千名观众。疼痛与忍耐让这场表演更像一场庄严而肃穆的祝祷。
对于傩戏的负责态度几乎贯穿了叶世军的表演生涯,但在2018年,意外来临。叶世军因车祸导致左腿粉碎性骨折,不得不卧床休养。“既然动不了,就在家里把剧本整理一下,建立一个剧团。”他听从了老师的建议,把工作重心转移到后辈的培养,恩施州三岔镇的“燕子傩戏团”应运而生。
傩戏起源于商周,是汉族最古老的一种含有祈福意义的舞蹈。在远古时期,“傩”表示一种可以驱瘟避疫的戴着面具的舞蹈,由专门的官职人员“方相氏”戴面具、跳傩舞,做出驱逐疫鬼的动作以消解先民们对于未知自然力量的恐惧。周朝时,傩戏一度发展为国家性的祭祀活动,被纳入礼制的范畴中。宋代及以后,受到民间歌舞的影响,傩戏中“戏”的观赏性逐渐突出,并逐渐转型为一种具有浓厚民俗特色的表演,一路传承至今。
傩法师正在“傩母”前念咒,图源受访者
远古的回声振荡至今,声音渐趋细微。因其过去与“鬼神”相联系,且具有较强的民俗特色,傩戏在部分地区的传承与发展并不顺利。“真正看傩戏的年轻人不多。”叶世军还记得几年前政府举办的全州傩戏展演。表演的三天内,活动每天吸引了超过一千人。但只有危险的“上刀山”“下火海”之类的傩技能吸引观众的注意,大部分年轻人对于传统韵味的傩戏演出并不感兴趣。而在恩施的另一片土地鹤峰县,当地剧团的处境更加不容乐观。鹤峰县傩戏剧团不仅招不到新的成员,更面临入不敷出的困境。
鹤峰县傩戏剧团在剧场演出,图源:瞿王烨
然而堆叠的困难没有磨灭傩文化传承者们心中的坚持。穿上戏服,他们为观众表达最淳朴古老的祝愿;摘下面具,他们走进面临重重挑战的现实生活之中,为傩找寻一个明天。
“活化石”
傩戏是中国最古老的戏曲之一,被称为“中国古文化的活化石”。历经千年的时光更替,这份非物质文化遗产至今仍在湖北、贵州、湘西等地流传。其中,湖北的傩戏集中于恩施一带,并已然成为当地颇具代表性的民间戏曲形式。
叶世军表演时佩戴的面具名为“傩面具”。这种木质面具的角色大体上可以分为三个种类:善神类、凶神类、世俗神类,以世俗人物和神明为原型。表演者通过佩戴表情各异的木质面具,可以活灵活现地展现神灵鬼怪等角色或和蔼慈祥、或圆滑奸诈的性格。傩面具也被视为傩戏的外在载体,是人和神沟通的媒介。几千年前,傩戏的表演者戴面具,跳傩舞以驱鬼娱神;几千年后,这些木质面具将叶世军带入傩戏的精神世界,与角色共享喜怒哀乐。
叶世军身着表演服饰,墙上挂着各色傩面具,图源:刘祎涵
过去,在恩施的傩文化流行地区,人们在“秋社”等节庆时请来傩戏团表演节目。也有人会虔诚地许下心愿,并在愿望实现后请剧团演傩戏以示还愿。这样的习惯始于明朝,并在这片山脉纵横的土地上衍化出不同的分支:三岔傩戏注重祭祀,而鹤峰傩戏的表演侧重展现情节上的娱乐性。
鹤峰县的“巫傩之风”在明朝盛极一时。当地土司史料中记载的诗句替百年后的人们复现了当时的盛况:“山鬼参差迭里歌,家家罗帮载身魔。夜深响彻呜呜号,争说邻家唱大傩。”及至雍正、乾隆时期,鹤峰的巫傩之风“照行不辍”,鹤峰人民依旧许傩愿、祀傩神。
湘西地区的傩公傩母像,图源受访者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当地祭神还愿的活动逐渐减少。随后的文革中,鹤峰县下坪乡的七个剧团被当作“牛鬼蛇神”批斗,剧团里的老师傅只能秘密地找徒弟传承。改革开放后,国家大力抢救和保护民间文艺,傩戏才得以重新发扬。鹤峰县剧团成员江正元、三岔镇燕子傩戏团团长叶世军都在这一时期进入文化站学习傩戏。
在三十余年的表演生涯里,叶世军常常感到傩戏有一种神秘力量,给他和戏团带来无法解释的幸运。不止一次,叶世军在表演傩戏时依靠莫名的直觉避开了天气的不利,可能是幸运,也可能是凑巧,但叶世军相信,这都是傩戏的“神奇”之处。
“傩戏演出前,天气预报说有雨,我随口说句不会下雨,结果表演时真的没有下雨。”还有一次,叶世军和景区老板商量在八点前结束表演,表演结束后,成员们刚收拾好东西离开场地,景区就开始狂风暴雨。
鹤峰县傩戏剧团的成员们也对傩戏怀着特殊的感情。剧团成员大多不以戏为生,而是做着各异的工作:团长从事电商行业,副团长工作于婚庆公司,乐器师傅的主业是客车司机……但傩戏犹如一根无形的纽带,跨越了职业的差异,将成员们联系在一起。
在剧团有演出或排练要求的时候,大家都会尽量选择调开工作,优先配合剧团的需求。“没办法,剧团这里既然有安排,我必须尽量去满足。”被问及如何平衡剧团与工作时,副团长仿佛不假思索地做出了偏向剧团的选择。这样的取舍让大家损失了不少经济收入,但江正元相信,傩戏值得这样的坚持。
剧团成员在调试乐器,图源:瞿王烨
湘西青年苏百克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接触傩文化时的震撼。由于不满于学校的专业分流结果和过于理论化的教学,他决定办理休学手续,在实践中探索自己真正热爱的方向。无意间,他在社交平台上浏览到傩面具雕刻者庄迅发布的照片。看到照片的第一眼,苏百克就被傩文化深深吸引:“怎么会有这么神秘又有艺术风格的作品?”
神秘的傩文化如同一根细线,牵引他回到家乡湘西,也让他成为一名民俗文化的探索者,亲自去追寻、记录中国传统民俗文化。他在为傩文化拍摄的纪录片中说道:“在这个夏天,我终于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
泥沼
但赤忱的热爱不足以支撑剧团走下去。由于当地的居民极少花钱请剧团演出,鹤峰县剧团目前缺乏商业性演出的机会,只得依赖政府的扶持生存下去。县文化局出面和剧团签订一年期合同,以四到五万元的价格购买剧团的节目。这其实是鹤峰政府保护性传承傩戏的一种方式,这笔钱足够剧团在一年内排演一到两台节目。合同中也明确规定了剧团在获得拨款后需要完成的任务:向文化局提交完整的排练视频和文字档案,并按政府的要求去各乡镇展演。
这一机制在一定程度上保留了傩戏生存的土壤,抢救性地支撑着傩戏的生存。然而,过度依赖政府资金也制约着傩戏的发展——一旦离开政府的补助,剧团便难以谋得生存。
汇报档案中记录的戏团展演,图源:瞿王烨
对于鹤峰县剧团来说,过度依赖的弊病很快出现。2022年,剧团和文化局签订了五万元合同,但只到账了一半金额;2023年的合同金额也因武陵山区文化验收的原因没有下发,这让剧团一度无法开展大型展演活动。9月,政府补发了两年前少发的两万五千元,才让入不敷出的剧团有了进账。
这笔迟来的资金并不能彻底解决剧团长期以来面临的资金短缺问题。由于经费不足,剧团只能从2018年起逐渐减少对成员们形体功的专门训练。团内两个二十多岁的演员还能有专门的形体训练资源,其余的演员只能“以戏代功”,在排练中练习下腰、倒立等戏曲基本功。
剧团里的师傅曾尝试将傩戏传给自己的孩子,但是孩子们也清楚,演戏赚不到多少钱,甚至可能“连家都养不活”,自然都不愿意学。
鹤峰县傩戏剧团的新老演员同台演出,图源:瞿王烨
三岔镇剧团也面临着类似的问题。过去资金充足的时候,叶世军有机会赴河南参加全国范围的傩戏展演;政府的财政拨款锐减后,一切传承活动都成为了难以落实的空谈。“到现在我还在往队里的项目投钱。”说到资金问题,叶世军难掩疲惫,“坚持了这么多年,我也有点坚持不住了。”
鹤峰傩愿戏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卢碧川老师与他的搭档也因此感受到无力感。2023年6月,他们接下了在浙江某大学演出的任务,一行人培训了半个月,并连着演出两天。邀请方约定给每人将近一千五的补助,但延迟了近一年才发放。在他们心中,这些日均只有几十块的收入使17天的劳动成果显得过于廉价,也让他们觉得受邀表演“没意思”。
鹤峰县剧团正常运作的开销并不便宜,资金不足的问题横亘在前路上,不断增加着剧团窘迫的压力。捉襟见肘的剧团只得以牺牲道具质量为代价降低开支。由于买不起1000元左右的手工定制傩面具,剧团只能用网购的普通面具来出演土地公。
鹤峰县剧团使用的面具,背后是戏服衣柜,图源:瞿王烨
除去和政府签订合同来获得资金,鹤峰县剧团的两位传承人还可凭传承人的头衔获得每月两三百元的补助。但按照江正元的说法,传承人的制度设有门槛。只有州级及以上的传承人有资格获得补助,且必须定期参加传承活动、上报证明资料以维持身份资格。如果在规定时间内拿不出资料,身份就会被取消。“每年(政府)都在考察,看你做了什么,到底传承了没有。没有(传承)就取消你的资格。”邓丽解释。今年又有州级传承人的评定,但剧团缺乏资金开展活动,拿不出参评的资料,没有参加。
因为缺乏材料,鹤峰县剧团无法申请新的传承人资格,傩面具制作者庄迅则是主动放弃了传承人的身份。庄迅的师父是一位传承人,也一直想让他申请新传承人的资格。“我评上传承人对我师父有好处。”庄迅说,“师父身上有培养下一代传承人的任务。”即便如此,他最终还是拒绝了师父的提议。
“我挺反感这些东西的。补贴不是从天上掉下来,你得服从安排,什么活动你都得参加。”庄迅见识过不少人为了名头或补贴“身兼数职”,一个人评上多个传承人的称号;也见过众人因为嫉妒排挤唯一的传承人:“大家都是一样唱傩戏的,凭什么你能有那些荣誉和补贴?”坐在签订传承人申请书的桌前犹豫许久后,他最终选择放弃。
“傩面具”的存在面临着微妙的矛盾。周应晴曾经带着自己的面具作品参加某地的手工艺大赛,但赛方以傩面具宗教色彩过浓为由,不愿给他的作品排上名次。
“为什么不能把傩面具当作传统手工艺品看待?”周应晴遗憾于组委会的否定,“傩戏就是一个演给百姓看的戏曲,它过去是娱神的。但时代变了,傩戏和傩面具的性质也发生了改变。”
傩戏努力淡化自身的迷信色彩,仍遭受着广泛的误解,这阻碍着它的传承。“我们很难带到年轻人,别人都不愿意来,一说是傩戏,人家就觉得我们是做法的道士。”邓丽无奈。剧团上一次对新成员的成功招募,是在六年前县文化局的支持下达成的,其后剧团再没有新鲜血液。对于一个传统剧种来说,找不到新一代的传承者,正如大树的根系不能向下蔓延,最终只会慢慢枯萎。
延续的脉搏
时间之河奔腾向前,无论是社会环境,还是价值观念,较之千百年前都早已经历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傩文化在大浪淘沙中何去何从?这是每一个傩戏的表演者、爱好者都不得不直面的问题。
江正元依旧保留着传承傩戏的愿望。“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有放弃傩戏,就是因为我认定傩戏有传承的希望。”多年来,纵使有诸多困难,江正元依然坚持傩戏表演。他演绎的傩戏有完整的剧情、大小100多个调子,江正元认定,这些因素会赋予傩戏更丰富的生命力。
鹤峰县剧团的剧场简陋老旧,大小与会议报告厅相似,不少设施都锈迹斑斑。戏院没有后台,演员们只能在舞台旁边的小木桌处化妆。冬天时,这里寒冷异常,所有成员只得围着小小的电火炉取暖。
换上戏服的演员在化妆,图源:瞿王烨
但是简陋的环境没有浇灭江正元和其他剧团成员的热情。在这里,江正元与成员们不断摸索着傩戏的改进办法。傩戏原本只有锣、钹、鼓三样打击乐器伴奏,江正元创造性地把锣替换成鹤峰的特色乐器“土儿钹”,并加入了管弦乐器,丰富音乐的表现形式。
剧团成员在弹奏乐器,图源:瞿王烨
“原先的傩戏是在居民的堂屋里演出,根本上不了舞台;现在伴奏水平提高了,傩戏也能被搬上舞台。”江正元这样肯定傩戏的未来。按照老传统,一场傩戏演下来要七天七夜,令人疲乏;他大胆缩短到了几个小时,希望留住观众。
剧团里的成员无不敬佩江正元老师为傩戏付出的心血。意识到过去的傩戏依靠师徒间口授心传的局限性后,江正元带领剧团一一整理好每场戏的唱腔、戏词和伴奏。这些心血,最终凝结成二十余卷资料和众多U盘影像,存放于剧场二楼的柜子中。记录曲谱所用的纸张已经泛黄褶皱、沾上污渍,但江正元以保护宝物的态度小心地保存着资料。这些老旧的纸张反而能让他心中的一块巨石落地:“起码傩戏不会失传。”
曲谱一面是手写的谱子,一面是书法字,图源:瞿王烨
叶世军也在为了吸引更多观众积极构想着新剧本。
“谁都喜欢财神。”抱着这样的想法,他在新剧本《捡铜钱》里扮作“人见人爱”的财神。正式表演时,叶世军一边做着滑稽讨笑的动作,一边摸出红包向台下撒去。台下的观众们在意识到红包中真的有钱后一拥而上,紧紧挤在舞台周边。
所有红包由叶世军自费,仅这一场演出,他便花费六七百元。但这仅是权宜之举,叶世军手上的资金不能长期支持这样大量的支出:“我准备把红包里的钱换成景区的商品优惠券,这样还可以带动当地的经济。今后是不会再发钱了。”
叶世军负责的三岔剧团最常表演的其实并非傩戏曲目,而是“上刀山,下火海”的傩技。所谓“上刀山”,是指在约六米长的梯子上安上十八把钢刀,表演者光脚踩着刀刃攀爬。钢刀锋利,曾经有好奇的人轻轻一碰,手立马被划出血来。“下火海”则需要表演者赤脚走在被烧红的铁器上而毫发无伤。
当然有人无法克服对此的恐惧。叶世军曾目睹另一位学徒尝试表演“下火海”,他脱了鞋后在原地犹豫许久。师傅连声催促:“你走呀,你走呀。”那位学徒依然无法向眼前灼热的铁器迈出那一步。
叶世军工作室内的道具,图源:瞿王烨
同为傩文化的传承者,四十九岁的周应晴已经和木头雕刻打了三十年交道。这三十年里,他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傩面具上。制作一个傩面具,要经历选材、绘稿、画稿、出胚、镂空、修官、打磨、彩绘、上光油、安装配饰这十个大步骤,历时两三天。做好后却卖得不多,“一年可能卖出一套。”
“做大做强”是周应晴的期望。他尝试在抖音短视频平台上发布视频,展示傩面具雕刻的过程,浏览量最高有16万。但由于完成傩面具复杂的制作工艺要占据他的大部分时间,加上制作过程中存在电动刀具加工的噪音,经过几番思考,他只能放弃运营视频这条道路。
借助恩施当地的旅游景点,周应晴开设了面向游客的傩面具绘制体验项目。他会先对游客进行四十分钟到一小时的傩文化分享,再让游客带着个人对于傩文化的理解设计、彩绘面具。偶尔,他也会遇到体验后爱上傩面具、在恩施留下学习的游客。“前年有三位游客从河南过来,学习基础的手工制作流程。”他们跟着周应晴学了十天,因为工作离开,约定等假期再来。周应晴希望这些播撒下的“种子”,能带动傩面具的传播。
傩公傩母像,谭中航 摄,图源受访者
“傩文化传承了几千年,我相信它不是人们心血来潮的产物,一定有存在的理由。”周应晴说。傩戏延续的脉搏就这样在每一位传承者的身体里跳动着,靠近他们,仿佛能看到傩戏几千年来不断的脉络。
前行,叹息与希望交织
“光有情怀肯定是不够的。”周应晴用这句话打开回忆的闸口。当年一同拜师的八个师兄弟中,学成的有4个,坚持到现在的只有他一个人。
“推介和场地现在只能靠我自己,能做到什么程度就看造化了。”周应晴和相关部门反复协商过推广和傩面具传习基地的场地问题,一直没有得到满意的结果。他将传承的希望寄托于自己和当地中职学校联合开设的傩面具课程,期待在学生中找到新的传承人。
同样是傩面具制作者,庄迅在2020年才开始雕刻面具。在此之前,他一直在各地辗转流浪。流浪的经历反而让他意识到家乡湘西傩戏民俗的魅力,他回到湘西,拜师学习面具雕刻,并开辟了一间傩面具雕刻工作室,不定期地在社交网站上分享作品照片。2023年7月,这些照片吸引了千里外的另一个年轻人苏百克。由此契机,苏百克在湘西与庄迅见面,踏上民俗文化的追寻道路。
苏百克纪录片中拍摄的傩法师,图源受访者
两人会面后,徒步十公里去拜访湘西的巴代法师。这次拜访改变了苏百克对傩戏和巴代法师的印象。当时的苏百克对傩戏几乎毫无了解,怀着傩戏大约是“故弄玄虚”的想法。他问师傅:“你相信鬼神吗?”令他费解的是,这位常和“鬼神”打交道的师傅回答:“我不相信。”
交谈过后,苏百克发现巴代法师的生活和普通人没有任何区别。脱下傩戏表演的衣服,法师们也会和其他居民一起做农活。惊讶之余,苏百克对当地的师傅和傩戏彻底改观。他认为,傩戏不该被当作封建迷信,它只是当地人民的精神信仰和心理安慰:“师傅说,自己只是在大家需要他时,用傩俗为大家带去安慰。村里的人心理受到创伤,巴代法师就是他们的心理医生。”
然而不乐观的现实是,在部分地区,傩戏的声音的确正日渐消弭。燕子镇“董家傩戏团”的卢碧川老师已是八十岁高龄,剧团的其他成员也逐渐年迈,新的接班人却寥寥无几。卢碧川就资金问题多次向政府反映拨款缺口,但回音寥寥。他悲观地认为,或许再过两年,傩戏就会消亡。
手写曲谱,图源:瞿王烨
“董家傩戏团”并非个例。在江正元的讲述中,整个鹤峰县内,所有非遗文化组织都没有再和政府续签合同。
对传统文化生出担忧的,不止各剧团的成员们。在探访民俗文化的过程中,苏百克见证了蜡染技艺在一个湘西小村里的销声匿迹。几十年前,蜡染是苗族人民生活中的一环。但由于不能带来可观的收入,现在的老年人放弃了这门手艺。
傩戏也会如此消亡吗?苏百克在探访中自问,并为了答案踏上下一程旅途。
他远赴另一片傩戏存在的土地——贵州,继续自己的民俗探访之旅。正如他在手机备忘录的感言中所写的:“人一定要投身到毕生热爱当中。”而他的热爱,就是希望能在湘西用镜头记录下更多傩文化的踪影,挖掘非遗背后的人文故事。
“将声音还给这些被边缘化的人。”这是苏百克拍摄傩文化的主旨。傩戏的传承者和热爱者也希望能通过自己的努力,为傩戏抵抗时间的冲刷,在大山的边角扎根生长。
(应受访者要求,周应晴为化名。)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武大新视点 (ID:whuxinshidian),访谈:马嘉仪、洪昕雨、姚汶含、邓子颖、丁耀、刘美言、刘馨潞、王庹维、张瀚文、刘昱彤、陈宇诗,撰写:洪昕雨,编辑:瞿王烨、姚汶含、王馨苇,摄影:瞿王烨、刘祎涵,张雨欣、李佳昳、龚煜煊、管诗雨、李奕慧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