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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Epoch故事小馆(ID:epochstory2017),作者:任然,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上一年度的尼尔森《中国年轻人负债状况调查》显示,中国青年(1980至1999年出生)人均负债12万。
在“负债”这一窘迫的概念背后,有多少个年轻人,就有多少种不同的生活状态。
我们找来了几位,聊聊他们是如何“英年早负”的。
我之前一直过着收支相当平衡的生活。之所以会负债,因为一个突如其来的变量:恋爱了。
那段感情突如其来。我刚表达出对他的一点点好感,他就很快地热烈回应我,并确立了关系。我一方面因此欣喜,另一方面也有些隐隐疑惑。
事实证明,缺乏了解和感情基础的亲密关系,我吃不消。
我一直向往更有边界感的关系,比如约会AA或者在花费上维持个大致的公平,凡事喜欢反复考虑预算;他却十分任性,想买就买,讲求一个快意人生,恋爱后更是如此。
有时我随口说“这家餐厅看着不错”,他立刻拽着我往里走,哪怕当天已经决定回家一起做饭。
这种饭我食难下咽,虽然一餐饭消费得起,但我不习惯总这样添加预期外的开支。
还有一次,我咽喉炎旧疾发作。我是老病号,知道吃些消炎药也就能熬过去。结果他听见我的声音沙哑,坚持要拉我去医院。我想回家拿医保卡,他说不行,听我的,就自费吧,身体要紧。
他抢着刷了账单,小小一个常见病,医生给开挂点滴。我心里不高兴,每一分钱都是辛苦挣来的,能不能珍惜一点?同样的问题,走医保的话只需要1/10不到的花费。
类似的事情多了,他也会不高兴,“为什么我出钱又出力,还要被你埋怨?”
他不知道的是,为了还他的人情,我在准备节日礼物时也拉大了预算。我平时抠抠索索惯了,这种时候压力也很大,为什么不能谈场预算内的恋爱呢?
在和他恋爱之前,我每月都有结余,恋爱之后,我基本是月光状态。尽管我和他沟通多次,但金钱观的差异没法弥合,而我总是那个更迁就的人。
恶果果然来了。有段时间他心神不宁,两人约会时,总有骚扰电话拨进来。我一问才知道,他欠网贷,缺口太大还不上了。
他觉得不该向我开口,但是催收员实在逼得紧,他问我要钱周转。
我一时也没有渠道立刻筹到那么多,他让我开通借呗。我当时很警惕,但想到他因为高消费负债也有我的原因——他总是想用消费来制造更浪漫的恋爱体验,尽管我对此抗议多次。
我最终还是借给他了,他保证以后每个月发薪日给我汇钱,分九个月还清。
他想把公寓退了搬来和我同居,说是为了节省房租开支。我心里一万个拒绝,但知道只有帮他节省开支,还我的钱才能有着落,不然他每月透支,哪有钱还我?
我不自觉地把自己越拖越深了,我想要的边界也越来越不明确。
之前借钱时我有顾虑,希望他能尽快补个借条给我,我好有个凭证。但他的自尊心非常敏感,认为我不信任他。我和他谈钱,他和我谈感情。
在他真正搬来同居之前,我们还因为借据的事吵了一架。他提出分手,我立即答应。
答应后我突然紧张起来,我的钱还在他那儿呐!
我没料到情变来得这么快。借贷是我自己点击操作的,用的也是我自己的身份信息,他如果想赖账,我一点证据都没有。
我立刻赶到他的公司。可能由于在公司和我谈判的缘故,他维持着成年人的体面,“钱我一定会还你的,你不用把我当作老赖。”
我专程跑这一趟,不就是为了得到这样一个保证吗?我一边回家,一边给当律师的朋友打电话,我想知道最坏结果发生时,我可以有什么操作来挽回财产损失。即使得到了他的保证,我心里还是很忐忑的。
接下来,我只能对他表现得很顺从。我很怕他的情绪发作,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来。
他倒是也还算守信用,每月给我汇款,眼看着约定的九个月内还清的约定快要达成了。还到第六期时,疫情来了,我们都滞留家乡,回不去岗位,渐渐地我就联络不上他了。
等我回到岗位已经是二月底的事了,我立刻去他的公司,他已经离职,没人知道他去哪。
他的同事认识我,关切地问我怎么了。我一时语塞,我原以为他一旦敢赖账,我就把这些抖给我们共同认识的人。真到了这么一天,我感到难为情,说了不是显得我很蠢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我咨询了律师,可以告他不当牟利。但彼时我已经很心累了,真要打官司还不知道拖到猴年马月,剩下四期我认了,就当交学费了。
消费时代,每一个广告、每一个节日、甚至一篇微信推送文章背后,都藏着商家费劲心思向年轻人抛出的“买买买”邀请和诱惑。
而我,作为一个软文写手,总要把自己伪装成时尚icon带货,也是众声喧哗里的一员。消费导向的软文写多了,连自己都信了。
刚开始工作,花自己的钱,感觉天地自由,我想给自己立一个独立而体面的人设。
我不觉得自己虚荣,一样要买东西,为什么不买个更好一点的?几乎每买一样东西,我都会有这样的想法。
新的airpods出来了,买!分期下来,一天2元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嘛;iPadpro出新款了,虽说预算之外,分一下期,一个月360,约等于一天10块钱,我上班不拼车,改坐公交,不就省下来了?买!
有次,我反复纠结要不要入一款网红电动牙刷,手边有能用的,好像也没有更新换代的必要。向同事请教,他说:“纠结什么呢?我们工作这么辛苦,不就是为了犒劳自己的时候不手软吗?买它,新中产必备。”
还有一次,看见同事自我介绍写着:是个狠人,外卖敢点40一杯的奶茶。
先是被他的自嘲逗得笑出声,然后认清了我们这行的本质——劝人用消费去兑换一个符号。消费了这一杯我们就真成了新中产了吗?
有个老梗说,时尚编辑就是赚着月薪三千的钱,教别人过收入三万的生活。放到今天,所有写作软文、劝导消费的工作,其实也莫不如是。
可悲的是,我一边蛊惑别人为“符号”买单,一边并没有洞悉消费的本质。相反,我自己也在物质的泥潭里挣扎。
当我对这份工作充满厌弃的时候,也是我意识到自己被不健康的消费观奴役的时候。等明白这点,我已经过上了需要东拼西凑还信用卡的生活。
所谓的精致生活,是靠债台高筑完成的。我决定改变些什么,开始记账和限制开支,以及对同事下午茶的拼单邀请说不。
我把信用卡都解绑,日常消费规定自己只能用余额宝里的钱。这点很奏效。
人的潜意识里存在不同的心理账户,自动把不同的消费行为归类,花余额宝,那是昨天挣的钱,自己辛苦劳动所得,会更珍惜。花信用卡,那是明天才要还的钱,毕竟缥缈一些,给心理账户归类造成困难,所以更容易产生挥霍。
记得学生时代,移动支付还没那么普及,需要从银行卡里取现金用,商店里现金一递一回,一张是一张,消费的实感更强,也会更谨慎。
花昨天挣的钱,而不是明天挣的钱,这种消费的快感,踏踏实实的。
我目前负债三万多,最高峰时接近十万。所以虽然还在负债,但我对我的还款速度还是感到挺满意的。
毕业第一年,我在家乡工作,存了2万元。这2万元成了我的北漂初始基金。来北京工作一年后,我的正资产2万变成了负债一万七。
我原本如意算盘打得挺好:来北京有一定幅度的涨薪,正好用来支付房租。其他的开销应该也不会差到哪里去,继续攒下点钱应该绰绰有余。
所以我也不知道钱去哪了。
我平时没什么大的消费,硬要说,可能也就是几次旅行和升级电子设备。大家都知道北京物价高,其实高得相当隐形。可能是几十一杯的饮料,也可能是打车一不留神的三位数。我在花钱时,总还以为这和家乡没什么区别。但钱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某次东南亚旅行回来,要交给房东下一季的房租,我才发现自己卡里付不出有零有整的大数字了。当时我对钱颇不以为意,也没有深究其中原因,只要卡没被盗刷,那就是我花的,还能有什么原因?
我决定尝试自由职业时,身上还背着一万多的债务。
朋友问我有没有压力,我觉得还好,自由职业又不代表没有收入,每月腾个一千多,是我可负担的范围,按照这速度,大约在来年秋天可以还清。
说实话我认为那不是债务,只是超前消费的账单而已,我为昨天的自己买单。
钱可以以后再赚,但人最有创造力的时间就那么几年,不应该在格子间受剥削,这是我当时的想法。
其实自由职业期间我过得确实颇为俭省。通勤的费用被省了下来,我还有时间去早市买新鲜又低价的蔬果,自己做饭也省去了外卖的开销……一开始,我觉得非常开心,想着,按这个状态,我应该很快就可以开始还清欠款、攒下积蓄、走上灵魂与财富都自由的光明大道吧?
现实再次打了我的脸。
我做设计师的工作,但当我失去公司的庇护,没有权威为我背书,我靠之前资源能接到的活儿很有限。原本想着每个月“随便接几个案子就够养活自己”,结果现实根本不容我随便。
自由职业的财务结算方式也很“自由”。以前,每月工资会固定到账;现在,在一个作品上修改反馈的次数稍多几次,劳务费往往就姗姗来迟——可账单日还是一如既往得固定。
这么几个月下来,我的生活就陷入失序中。我算了笔账,平均我每个月只能拿到四千多,比之前低太多,还不包括离开公司而失去的隐形福利。
每个月的几个账单日,总要东挪西凑。有一次,我的余额只有2元,花呗只剩5元额度。我在便利店买一个饭团,付不了款,我把仅剩的2元还给花呗,这样花呗额度就跳到了7元,成功付款!
这个情景放到哪个毕业三年的社会人身上都会羞愧死吧。但我心态还算好,甚至还有点与贫穷生活做游戏的小小快感。
财富上升的速度,没有赶上债务上升的速度。原先的欠款,加上长期收不抵支,我背的债滚了五倍多,接近十万。
支付宝并不能真正估计我的偿还能力,它不断地给我借贷额度,只要看到还有能借出来的额度在,我就还算安心,心里也晓得这不过是饮鸩止渴,把今天的难题嫁接给明天。
都说久病成良医,我负债久了,自然知道些门道,比如有购物需求我每月15号后再用淘宝,16号到25号买是最划算的,一般物流到了以后,再点一次延长收货,这样,下个月1号以后才会自动确认收货,账期最长。
这样窘迫的时间久了,我发现自己完全不适合自由职业。
2019年9月,自由职业一年零一个季度后,我决定重新回到职场的禁锢中。每月收入的一半被拿来还债。
有了那种被数字绑架睡不好的日子作铺垫,我对这份工作的期待是累点无所谓,先还债要紧。
我为此拼命出设计案,能多赚一份是一份。做好了这样的心理建设,遇到一些难缠的甲方或上级,我也不像之前那样有情绪,我满心想的是:他给我钱,我不生气。
之前没有真正受过金钱的苦,顶多就是拮据一点,对钱非常无所谓。经过这一年生活对我的鞭笞,我晓得了,钱,大多时候还是爸爸!
还完负债以后,我一件事就是要把借呗花呗关停了,然后开始存钱。2020,会是我的储蓄元年。
我毕业于戏剧学专业。毕业后,开始找戏剧方面的工作。
爸妈希望我回家乡,他们说通过关系,让我进当地大专教书,去过他们希望我过的那种安逸稳定的人生,我不愿意。
我割舍不下学了多年的话剧。家乡小城实现不了这个梦想。
话剧行业一直都是凛冬之中,说不上繁荣。我对收入预期不乐观。即便如此,在和人事谈薪水时,还是低得出乎意料。
到手不到六千,这个价钱,我要租房子,顾好饮食起居,有时还想看展看剧,好难。
我面临的第一份经济压力是押一付三的房租,刚毕业的我,手边自然没有积蓄。
我因为不愿意回家乡工作和爸妈闹别扭,所以不愿意张口向爸妈要钱。我担心一旦接受了爸妈的资助,就好像授人以柄——“你在大城市养不活自己的,快回来吧。”
我打开支付宝查了查,如果借6000,分六个月还,利息255元,255元只是和朋友聚餐一两次AA的费用,牙缝里省省也就省出来了。
当然,我那时候没意识到都市生活没有给我留下“牙缝里省省”的缝隙,处处都要用钱。
我的薪资就是6000,试用期实际80%,扣去每月一千多些的还款,勉强也还够生活。我松了一口气,觉得成年后的经济危机就此结束,我宣告独立。
沉浸于这种独立的感觉不久以后,我就发现了它华丽袍子上的虱子。
总想着在此处消费在别处省省,后来才发现根本没有“别处”。咬咬牙花出去了,但该省的却没能咬咬牙省下来。
工资刨去房租堪堪够用,花呗额度常常用到透支。疲于埋填各种超前消费的账单,我每月总有几天就要眼巴巴地等发薪日。
有一次发薪日当天,微信支付宝银行卡几分几毛的零钱都凑在一起仍凑不满一顿午饭钱,我从零钱罐里扒出来十几个硬币,装在裤兜里叮当作响,在便利店买了份便当。
下午卡里收到薪水也就好啦。我安慰自己。
每次临近发薪日,我午饭不敢和同事出去吃,担心要是同事好心先替我埋了单,我转不出红包就太尴尬了吧。生活的龃龉,一个人捂着受着也就还好,要是被人发现真是当代酷刑。
有时我看看账单,心想,坚持吃两个月白米稀饭也就能还清啦!
我太幼稚了,能有连续俩月吃白米稀饭的毅力还能负债?
每个月按期还款,还完以后没有余钱日常开销,只能花呗超前消费,拆东墙补西墙,算下来还了款等于没还,总是还欠支付宝那么多。
借的6000如期还完,但花呗账单总额已经近9000,点了分期还款后数字虽然不大,但我发觉自己跑不赢它了。
毕业一年,还是一无所有,与日俱增的的只有对一无所有的忍耐,以及花呗里每月增长的数字。
接下来半年还要继续过这样的还债生活吗?我突然心生疲惫,决定还是向爸妈要一笔钱填坑,结束西西弗斯式还债生活。
结语
在每一个和“负债”有关的网络社区,总有人频繁提到“上岸”这个词。
负债的人管无债一身轻的那天叫作“上岸”,他们期待着这天。在此之前,他们抱团取暖,现身说法:“别想不开,我当年欠的比你还多。你这个数字,只要努力很快就还完了。”
其实这四个年轻人的欠债程度都不算严重,没有陷入下一步更大债务危机或者被上征信的烦恼。他们或许都很快可以上岸,至少离河堤不远了。
但他们会记得自己涉水的过程,关于“美”的幻想,关于“爱”的忍让,关于“成熟”和“自由”的代价,原来都需要金钱来构建,并且一不小心,河水已经到了脚边。
除了他们,还有大量的年轻人,有人在岸边战战兢兢地试水,有人已经被卷入暗流漩涡。让我们惊讶的是,有这么多人敢于下河游泳。即使水性再好的人,在上岸之前,都是很挣扎的吧?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Epoch故事小馆(ID:epochstory2017),作者:任然,编辑:麻薯,设计、排版:译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