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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常常觉得姜思达是更年轻、更细腻版的许知远。在《十三邀》、《仅三天可见》节目中,许知远、姜思达都有着很强的自我,拿着自己作为参照体去看外部的世界。他们的个性表达,既迅速圈粉,也因为其“偏见”色彩受到不少质疑。
虽然内容褒贬不一,但其实,是我们需要许知远、姜思达的偏见。
许知远、姜思达:墙与化学器皿
同样是纪实访谈节目,《十三邀》中,许知远,一个颇受争议的采访者,带着偏见出发,在与各界名人交谈间,开启了十三次观念的冒险,一路略带笨拙地发问,不断吐露自己对于时代的困惑和情绪,等待着他的偏见被打破或者被再次印证。
而在《仅三天可见》,姜思达稍显青涩却不失敏锐,用三天的时间分别走进不同明星的生活,发掘他们在荧屏人设与热搜话题外的一面,既能恰到好处地共情,挖掘他人身上隐秘的破碎的部分,也足够坦诚,承认自己不喜欢不舒服的环节,还非常敢于暴露自己的脆弱和情绪。
如果说过往电视纪实访谈中客观、理性的主持人多像镜子,作为配角,让受访嘉宾娓娓道来,那么许知远和姜思达则完全不拘泥于访谈传统形式。
许知远给所有嘉宾的提问几乎相似:你焦虑吗?你怀疑自己吗?你创造力的源头是什么?怎么面对迅速到来的名声?怎么看待你与这个时代的关系?他有点像是一面墙,我们在《十三邀》中看到的是不同嘉宾撞墙后的反应。姜思达更像是一个化学器皿,在三天明星实验性社交下,他与受访者在分子破裂为原子,原子重构成新分子的过程中,分别散发出不同的魅力。
许式访谈特色在于预设了偏见看待采访对象,试图经由对方之口,满足自己的好奇心,验证自己想要的那个答案。彼时马东的《奇葩说》和李诞的《吐槽大会》正深受年轻人欢迎。在初期的对谈中,许知远对新的文化形态发出的质疑,被看成了古典知识分子的食古不化和清高自傲,对理想主义的缅怀和对当下流行潮流的警醒,被解读成了“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尴尬。
当然,多期访谈节目后,许知远也逐渐发生变化。在节目的嘉宾选取上,越发重视双向的真实交流,而非娱乐名人作为噱头。在第四季节目中,当许知远与项飙一同讨论当代“附近的消失”、探寻自我、时间感的变化等问题时,这两个关注社会、关注价值的灵魂的流畅对谈,在真实的思想交流中给予观众火花与启迪,让不少人大呼精彩。
许知远也认识到了自己认知的局限,反思“自我”是否太多,越来越像一个主持人,不犯错,还很正确且体面,在天真与老练中保持某种平衡。传奇商人牟其中耄耋之年依然狂想并拥有创业激情,他怀着强烈的好奇,虽然对事有怀疑,但谈吐之间对老先生十分尊重,予人触动。
对于这点,自媒体“第十放映室”如是总结:“在一个选择看似丰富实则充满重复,观点看似多元实则思考力匮乏的时代,许知远通过自己的趣味,向我们重点提及了一些人和他们的声音。在他们的世界里,我们看到了一种脱离了消费主义和流行文化所孵化、繁殖的人生乐趣。”从第一季的评分8.3,到第四季的评分8.9,《十三邀》的评价也逐渐从最初的毁誉参半,“逆袭”成当下的良心访谈节目。
而姜思达则相信三天不可知其人,试图从三天的相处本身来感受、表达。他不仅希望成为一个提问者,也希望成为一个参与者,输出自己的价值观和情感态度。他对于是否能成功挖掘嘉宾身上破碎的一面,以及共处三天后是否能建立更深层的连接,有着非常强烈的执念。
在第三期内容中,于正“过分”忙于工作,硬生生把访谈节目扭转成了个人工作秀,有意无意之间,好几个场合言辞让人难堪。两天下来,姜思达好不郁闷,在镜头前毫不掩饰对于正的反感,甚至在罢录的边缘试探,直说于正“烦人”。导演组不得不连夜做了很多疏导的工作。再后来两人在游乐园中场破冰,相谈甚欢,终场是大和谐,基本是于正在说,姜思达在听。
访谈开局的不适其实不难理解,因为姜思达前两天在努力地侦查于正的弱点和软肋,但可惜的是,他不仅没有找到,在两人的相处博弈中他也一直没有主动权。到第三天,姜思达终于感觉开心了,是因为于正在他面前表现出了不同的一面,他觉得他找到于正的弱点了。
在年轻人的局限与自大者的局限碰撞之间,节目多了许多回味之处。很多观众对于正开始建立更具象的感知:咬着牙往上走的倔强,对外界敌意的瞬时反击,性格中敏锐的敏感,深入骨髓的逞强和脆弱,以及莫名其妙的心软。于正其实完全看透了姜思达,他对姜思达的判断,大多是正确的:年轻人的迷茫,对世界的疑惑。姜思达虽没看懂于正,也表达了尊重,“他是我人生地图上的一个坐标,抵达过,了解过,也许这辈子不会再去,但打开我的人生地图,他永远在那儿”。
这种全新的明星访谈和纪实理念迅速让节目引发全网讨论,频登热搜。有痛点又有温度,有共鸣且有方向,《仅三天可见》以姜思达的视角切入,打开了受访者的心门,也快速收获很多好评。
“偏见”比你想象有力量
如何看待这种“偏见”?
时隔四年,当许知远再次聊起“偏见”,依然有某种信念和坚持。
“所谓偏见在我的词典里是一个中性词,它代表的是一种审视与质疑,提出的问题确实是出于我本质的好奇心。我认为,所有的文化都应该透过审视的视角,而不是一味地接受或是排斥”,言辞中,他不是不很清楚这种碰撞中有自己笨拙的发问,也有尴尬的沉默,“我觉得真实的谈话本身就是会存在摩擦的,为什么我们一定要用流畅的表演来完成一场对话呢?”
他们的尴尬和摩擦是真实的,好奇的发问与坦诚的表达也是真实的。
从《晓说》中高晓松对话名流,到《十三邀》许知远带着偏见看世界,再到《仅三天可见》姜思达与明星限时社交实验,当下的纪实访谈早已经与早期电视渠道重视的“客观”、“严谨”天差地别。在这背后,新媒体时代下网生内容越发强调个性化、真实感的表达,“主观”被不断突出并放大。而这类节目中输出的情感表达,略显尴尬的局促与摩擦,也能让观众直接感受到反套路、去伪装的表达,以及坦诚所带来的张力。
我们应当珍视并鼓励这种旗帜鲜明、具有个人思辨的“偏见”,因为多数人正在变得越来越多,少数人正在变得越来越少。
人类学家项飙曾提出观点,国人在高速流动中悬置了很多东西。
“所有人都在追求一个更好的明天,更好的明天具体是什么样的,他们并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今天的生活是不太值得过的。悬浮就是一种悬置,人们将自己的社会主体性、政治主体性悬置起来了。”
社会在快速推进,相较以往,也给个体释放了更多的行动与表达空间,但年轻人的自我认知和价值体系的构建并没有跟上。他们拼命挤上高速行驶的列车,却在中途悬浮着,迷了路。我们不缺乏严苛的执法者、精明的决策者,但令人担忧的是,年轻人更长于在精确到数值的社会评判体系中,小心翼翼地审时度势,做出高度相似的选择,盲从金字塔尖的意见领袖或是流行集体的声音,缺乏深度的与自知思辨。很多人做事情是因为被时代情绪与社会压力逼迫着、推攘着往前走,缺少内心的信念驱动,常常在虚无感和焦虑感中找不到着地感。自我到底是什么,很多人说不明白。
而隐匿在都市中的“偏见”,是幸存品,是稀缺品,也是粘合剂。我们需要这种“偏见”,这种看起来有点偏执、不完美的较真,不仅因为理解这些想法的过程中,我们能逐渐地拓宽视角,同时,这群人对自我、对意义等命题进行持续地探寻、反思和表达,具有很大的参照价值。
英国思想家约翰·穆勒在《论自由》也讨论了这种个体独特性对于社会的价值。
社会的真正自由程度、它的健康程度,是跟社会之中特立独行的个体存在的数量成正比。因为他们具有独特看待世界的方式,这种独特性会赋予新的创造力,这种独特性会抵御所有的潮流。他们之间彼此的存在,构成阴影,这些阴影就是所谓的自由之地,自由的存在。
越是要往前走,我们越是需要求真,需要“活个明白,要不断拷问自己,什么是真的我,什么是真的生活,什么才是你的自由意志。
我甚至在想,如果这个时代没有许知远、姜思达以及他们“偏见”表达的出现,这代人的价值观或许变窄、变薄一些。如今两人都带着新节目分别启航,如果有机会坐在一块聊聊,也许会产生更多奇妙的化学反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