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正确正在“毁掉”好莱坞？

题图来自《乱世佳人》剧照，文：江宇琦

首个捧起奥斯卡小金人的黑人演员海蒂·麦克丹尼尔斯，说过一句名言：“我宁愿扮演一位女仆，也不愿成为一位女仆。”

这句话可谓是她演艺生涯的写照，从业数十载，海蒂多数时间里都在扮演女仆，而她一直希望借演出来提升自己种族的形象，放大黑人在好莱坞里的声量、与种族歧视做斗争。

但海蒂不会想到，为她斩获小金人的《乱世佳人》，会在80年后的今天成为一场社会运动中的“旗帜”：不久之前，HBO Max宣布暂时下架这部影片，原因在于以《为奴十二年》编剧John Ridley为代表的创作者们，认为该片带有的种族歧视表达，在当时和今日的大环境里都是错误的。

《乱世佳人》中的费雯丽与海蒂·麦克丹尼尔斯

尽管影片只是暂时下架，并在添加了相应的注释后重新上线HBO Max，但此次风波却犹如发令枪，让美国本土由于弗洛伊德之死引发的种族问题之争，奔向了又一高点。

一方面，影片下架的消息传出后，反对此举的人立刻通过别的渠道表达了态度——电影的DVD和原著小说《飘》很快便双双冲上亚马逊销售榜首。

但另一方面，更大范围的“审查”和“自我审查”其实已经在北美影视圈内铺开，一大批影视作品先后遭重：《乱世佳人》下架的同一时间，《老友记》联合制片人考夫曼则对自己“未能在制作节目中充分促进种族多样性”、《老友记》里都是白人表达了歉意；而此后一段时间，包括经典喜剧《黄金女郎》等影视剧也被下架了部分集数，原因在于一些台词涉嫌种族歧视……

到了今日，这场自下而上的“改革”甚至变得有些癫狂。外媒报道，《辛普森一家》的制片人于上周五发表声明：“《辛普森一家》将不再由白人演员为非白人角色配音。”而在另一部动画《恶搞之家》中为黑人角色克里夫兰·布朗配音超过20年的迈克·亨利，也表示自己将不再为该角色配音。

《辛普森一家》

可以预见的是，经此一役，种族问题将会在以好莱坞为代表的美国影视业里变得更加敏感，不仅仅一些不够政治正确的表达会成为禁忌，为了追求“平衡”和“平等”，像新版《小美人鱼》这样，让非洲裔演员颠覆性出演经典角色的事情，或许也会成为一种常态。

更有人猜测，未来是否连剧组里各种族的占比，都会被明文规定——这绝非危言耸听，毕竟好莱坞所在的加州，已经于日前通过了众议院第5号宪法修正案（ACA-5），并将在今年11月对此进行公投，如获简单多数则可立法，即不管是大学录取还是企业招聘，都或将按照种族比例分配名额。

这种局面下，人们不免心生担忧：长此以往，“政治正确”是否会成为好莱坞发展的桎梏？

若从产业和商业的角度来看，这种担忧显然是多余的。在此前的文章中毒眸就曾提过，虽然这些年好莱坞（尤其是迪士尼）在颠覆性选角问题上屡受争议，但是票房成绩上却是一路高歌。至于在政治正确问题上“打明牌”的《黑豹》和《惊奇队长》，更是在口碑存在争议的情况下，让迪士尼赚得盆满钵满。

真人版《小美人鱼》定妆照

实际上，如果对好莱坞的历史有足够了解就不难发现，不管好莱坞作品的内容风格、操作形式有怎样的嬗变，“符合大多数人的政治正确”才是好莱坞自身的“政治正确”。

以战争片为例，在1930年代，反战是美国社会的主流价值，《西线无战事》等反战战争片也因此大受欢迎。即使到了二战初期，由于战火未波及美国本土，好莱坞的主流影片也依然是一片歌舞升平。

但珍珠港事件后，美国爱国情绪高涨，好莱坞导演们发现其拍摄的电影对观众的吸引力居然比不上战争相关的新闻，于是卡普拉、福特等导演便提出应该借助电影，向公众与士兵灌输保卫国家的坚定信念，好莱坞战争片迎来大转型。而等到了越战时期，《全金属外壳》等反战影片又卷土重来。

这还仅仅只是美国本土市场对于好莱坞主流内容的影响。1990年代后，伴随着全球化的浪潮，想要开始做全球生意的好莱坞也变得越发谨慎，作品表达上也更强调“安全”，和平、自由、友爱、独立等普世价值观开始成为头部大片共同的主题。而作为“回报”，美国大片也几乎成了所有电影市场上成为最卖座的存在，甚至包括了向来偏爱艺术片电影的欧洲。

对此，戴锦华教授就曾提到：“总体说来，好莱坞始终是相当政治正确的……好莱坞能够覆盖全球电影市场百分之九十甚至超过百分之九十的时候，为了赢得更多的观众，它必须始终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对某些明显歧视表述的规避。因为好莱坞要寻找最大公约数来争取最大幅度的、对全球电影市场观众的覆盖。”

电影《水形物语》

所以大可不必担心，更多元的演员构成和处于“中间地带”的表达会影响好莱坞大片的商业属性，因为近百年的经验累积，使得美国的电影从业者比任何的国家的电影人，都更懂得如何舒服地在视觉奇观和打打闹闹间，输出相应的文化与价值观，然后让观众乐得为其买单。

但如果抛开商业，单说艺术创作又是另一回事了。

毫无疑问，对于“正确”的“过度追求”，会导致艺术表达和创作思维的僵化，表达将被限定在很有限的范围内，所谓多元性、创新性也无从谈起。从好的角度来说，这种创作思路“尊重了绝大多数人的感受”，但与此同时它也决定了这类内容会注定走向中庸或者趋同化，抹杀更多的可能性。

2018年，斯嘉丽·约翰逊宣布将与导演鲁伯特·桑德斯合作，出演跨性别者为主角的《摩擦和拖拽》。结果此举引发了美国网友的强烈不满，不少人表示这一角色应该由跨性别演员来出演，而好莱坞的一些跨性别演员也对此表达了抗议。最终迫于舆论压力，斯嘉丽不得不主动辞演。

斯嘉丽·约翰逊《摩擦和拖拽》角色照

“我觉得（政治正确）正变成一种趋势。然而当这种趋势影响到艺术，确实会让人不舒服，因为我觉得艺术不应该受到限制。”《每日邮报》引述的一段采访中，斯嘉丽曾如此表示。虽然事后她本人坚称《每日邮报》曲解了她的意思，她同时也补充道：“我个人认为，在一个理想的世界中，任何演员应该能被允许饰演任何人，任何形式的艺术都不应该受到政治正确的影响。”

对于政治正确表示过警觉的电影人并不只有斯嘉丽。2017年“Metoo”运动兴起后，两夺金棕榈的导演哈内克就曾多次提及，“未经审批就歇斯底里声讨的行为令人反感”，并谴责媒体摧毁了一些电影人的人生和事业，担心这场运动最终有极端化的风险，进而对艺术创作产生影响。

“日本导演大岛渚深刻探讨性主题的电影《感官世界》，放到如今是无法拍出来的，因为投资方不会允许，会受制于这种恐怖的氛围。”哈内克表示。

“Metoo”运动（图源网络）

列举这些例子，并不是认为少数裔族群、女性等弱势群体的权益与银幕形象，不需要得到关注和重视，而是希望借此强调一件事：对于“正确”的追求是否是有边界、需要被约束与规范的，或者说相关议题是否存在可供讨论与反思的空间。比起单向“清扫”，更需要的或许是一个良性的讨论空间。

然而当我们翻阅了目前好莱坞的主流媒体，和当年还有斯嘉丽等人发表异见不同，当下主流声音对于《乱世佳人》《黄金女郎》等作品被下架的态度都是相似的——但是很显然，这种一刀切式的“平等”，并非应该被追求的普适标准，更没法真正意义上寻求到平等。

Metoo运动爆发后，各种女性主义视角的作品开始在好莱坞和各大电影节兴起，但在影像内容之外，《好莱坞报道》2018年时曾报道称，某些片子男女主角片酬悬殊的情况仍然存在，不少咖位相当的女演员，片酬只有男性的五分之一。真正的不平等，并没有因为内容上的“正确”而得到解决。

“（‘Metoo’运动后）女性的整体状态非但没有得到同步改善，相反以各种各样不同的形态在恶化。”戴锦华在评价政治正确问题时曾表示。“今天美国黑人故事，事实上结构性的占据了五十年代好莱坞电影中印第安人的位置。即曾经讲述印第安人故事，是为了遮蔽美国社会深刻的种族歧视和美国黑人的悲惨命运。而今天，黑人的、同性恋者故事开始走上前台，用以屏显进步，那么这张屏又遮蔽了怎样的故事？”

电影《绿皮书》

伦理学上有一个很经典的问题叫做“欧麦拉困境”，源自故事《离开欧麦拉城的人》。讲述了在一座经济繁荣、人民幸福的理想城市欧麦拉里，有一个特殊的地窖，里面坐着一个孩子，有些弱智、营养不良，并且被人们所忽视，只能够在极度痛苦中勉强维生。

所有欧麦拉人都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并且他们都明白欧麦拉人的幸福、城市之美、友谊之情和全体的健康美满，都完全取决于这个孩子所受的可怕痛苦。可如果把这个孩子带出污秽之地重见天日，此时欧麦拉人的全部繁荣、美丽和喜悦都将刻灰飞烟灭。作为欧麦拉人，你能接受这样的选择吗？

这个故事的另一面，可能也就是电影创作者们所面临的故事。当创作者们通过最保险的方式，在理想的故事里追求到了各种族、性别的结果公平，可也进而掩盖了现实之中更多的问题，最根源的机会不公平——好莱坞还是白人男性所主导的名利场，平等只有和利益挂钩时才会显得重要。

《小美人鱼》的选角曝光后，曾有海外黑人小哥吐槽：“如果需要更多种族和肤色的代表，迪士尼为什么不去多创造一些黑人角色？”比起小美人鱼为什么不能是黑皮肤，这或许才是问题的症结所在。

因此当《乱世佳人》下架的同一时刻，DVD和原作《飘》却在互联网上大卖时，这场看似“正确”的变革其实已经走向了“错误”的方向。至于艺术的形态、社会问题的症结所在、真正应该被保护的弱者、正确的看待和认知历史的方式，并未被更多人所关注。

玛格丽特·米切尔长篇小说《飘》

商业化的影视作品作为一种大众艺术，其本应是社会现实的映照，如果强行将其从现实当中剥离、避重就轻，进而冠以正确之名，那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而受苦的，终究还是那些真正的弱势群体，和被剥夺了表达自由的影视人们。

参考资料：

《戴锦华点评本届奥斯卡：好莱坞正在重新寻找它的政治正确》，文化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