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元青花和抖音在世界受到欢迎？

本文来自于微信公众号：高山大学（ID：gasadaxue），作者：吴军（著名学者，投资人，人工智能、语音识别和互联网搜索专家，丰元创投创始合伙人，前Google智能搜索科学家。），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以下根据吴军博士2019年10月16日在高山大学英国站的课程整理而成，经老师审核后公开发布。

一、“四大文明古国”只是中国的说法

严格意义上，世界有两种古典文明，一种是农耕文明，一种是商业文明。

1. 五个文明中心

人类早期有五个文明中心。四大文明古国的说法只有中国历史教科书有，世界其他地方没有。

第一个文明诞生在美索不达米亚（距今6000年+）。美索不达米亚处于两条河流（幼发拉底河与底格里斯河）之间，有很方便的灌溉条件，气候条件也比较好。

第二个文明诞生在古埃及（距今5000年+）。

第三个文明是诞生在古希腊的海岛文明（距今4700年）。

第四个文明诞生在古印度（距今4600—5000年）。如果算早期的印度河文明，会更早一点，但印度河文明没有留下任何文字记载，不能完全算文明。

第五个文明是中华文明（距今3600—3900年），中华文明和印度文明的时间差不多。

奇妙的是，所有诞生文明的地方都聚集在北纬20度左右，因为这个维度的气候环境太好了。

2. 农耕文明

早期文明有三个是以农耕为主的，即古埃及、古印度和古中国。

古埃及四周是沙漠，北边有一个很小的通道西奈半岛，守住西奈半岛，基本上国家就很稳定和安全。尼罗河每年的泛滥让土地变得柔软，还能带来很多有机肥，灌溉非常简单，不需要太多的水利系统，所以古埃及的农业比较发达。

古印度和古中国也基本都是这样。

印度是次大陆，与外界是封闭的，北面有一个口，所有的入侵都来自北方。中国西南是青藏高原，西北是戈壁，东边是大海，唯一的风险来自北边。

除了安全，古印度和古中国都有大河，奠定了发展农耕的基础。

3. 商业文明

美索不达米亚文明沿着两河河界修建了一些城市，比如建于公元前4000年的乌鲁克。城市人口不足万人，当时分工已经很精细，有人做农业，有人做贸易。因为没有足够的土地种植，所以每一个城邦只能出产一两样东西，需要沿河交换。

美索不达米亚是商人建立的社会，所以它没有金字塔，也没有长城这种需要有大王朝才能修建的建筑古迹。

关于希腊文明的起源，比较流行的说法是：在美索不达米亚做生意的人中有一支叫闪米特人（今天阿拉伯人和犹太人的祖先），他们把经商之道、书写、数学几何等带到了希腊。

美索不达米亚的泥板上记录了很多商业往来的东西比如账单、商业合同等等。古希腊人很聪明，很快学会了腓尼基人（闪米特人的一支）的经商策略，并且创造出了更高的文明。

希腊的克里特岛除了山羊和橄榄之外什么都不产，但它是希腊文明的一个发祥地，靠的就是交换。交换商业文明起源于这个时代。

美索不达米亚、希腊的航海业都很发达。因为要做贸易，所以建了很多的贸易栈，后来就变成了殖民地。最早的殖民地并没有低人一等的意思。

大概在公元前600年，希腊虽然本土面积不大，但是殖民地的范围非常大，这是商业文明的典型特点，和农耕文明要占领一大片土地完全不一样。

直到今天，对商业文明来说，占领港口和海上通道要比占领土地重要。所以，有时商业文明也被称为海洋文明。

4. 商业文明的特征

除了交换、容易创造出科学、不容易兴建大型项目，商业文明的特征有：

（1）生人社会。与农耕文明的熟人社会不同，商业文明是生人社会，必须依靠所谓的规矩后来慢慢变成了法律，不是靠亲情。

（2）容易谈判和妥协。

（3）建立殖民地和移民。

（4）重利。商业文明是生人社会，所以它的问题是没有感情，重利、短视。

（5）发明了规则和虚构组织。商业文明很大程度地发挥了人类的一个特长，就是想像。它能够虚构出一大堆本身不存在的东西，比如神、国家、有限公司、商业合同、法律等等。这是现代智能了不起的地方。

文明就是对虚构出来的事物的认同和遵守。屈服于刀枪容易，屈服于一个虚构出来的权力不容易。为什么要屈服？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获得长期的利益。

（6）公权利。商人的政府在很大程度上接受了一些启蒙思想家的影响。它们很认同的一点是，“国家就是彼此要把一些私权利和意义让出来”。每个人让出来的私权利放在一起叫公权利。

（7）继承权问题。农耕文明不鼓励分家、嫡长子继承制、不愿意考虑身后事。但在英国，继承权问题是依靠信托管理，早早地写好遗嘱。

二、英美特殊论与商人政府

“英美特殊论”是说很多英美的东西复制到世界各地就不管用了。比如它们的民主制度在本国很有用，但在别的国家就行不通。最后大家得出结论就是英美和其它国家不一样，所以就叫“英美特殊论”。

1. 商人政府

社会文明不一样，带来的政府也不一样。英美的政府叫做商人政府，总体来说也是来源于古希腊。

商人政府基本上每一个有选举权的公民都有参政的权力，而政府的权力就会很小，它干不成什么大事，但商人的权益会受到保障。

如果看全世界的股市，能够长期稳定一直发展的，基本只有英国和美国的股市，原因就是在制定政策的时候，会考虑到很多人的财富在股市里，所以一定不能让股市跌下来，这是基本点。

从投资各种资产看，100年来能跑赢美国股市的几乎没有，黄金、土地都跑不赢，商人政府是很重要的原因。

既然是商人政府，它就有可能破产。所以说美国的一个地区政府破产了是没有什么奇怪的。

除此之外，商业文明社会的公民还放弃了一些权利。因为商人政府需要公民交税来养活，所以英美政府工作人员需要把花的每一分钱都要跟老百姓讲一讲，这样一来，商人政府很难主导出大的建设项目，比如5G、高铁等等。

美国前1%的富人上交的税收占美国个人所得税总量的一半，美国有一半人是不交税甚至还可以拿补贴，所以它的税收完成了财富的二次分配。英国情况也类似，这种政府很难干预经济。

美国联邦政府基本上做两件事，管外交和国防，就是守夜人（出自亚当·斯密的《国富论》）的角色。美国很长时间没有联邦个人所得税，它的税收来自海关税。因为第一次世界大战突然增加了很多军费，所以后来才有了联邦税。

1913年美联储正式成立，联邦政府有了第三个权力，就是调整利率。

商人政府是地方自治，各级政府之间没有任何隶属关系。美国和英国的政治分权，除了我们一般理解的三权分立，还有地方与中央的分权与相互制衡。

商人政府因为没有太大的权力，所以政府要求免责。管理型政府（或大政府）像欧陆国家政府，因为政府权力很大，所以老百姓要求提供更多的福利。

政府不是我们的问题解决者，因为它本身就是问题。——第40任美国总统罗伯特·威尔逊·里根，就职典礼演说。

2. 遇到问题：渐进式的改良

英美特殊性还有一个很大的特点，也是海洋性国家的特点，叫“做事渐进”。先达成一个阶段性的目标，然后一点点往前进步，日拱一卒，渐进式发展。

比如英国人引以为豪的是他们的“光荣革命”，通过不流血的革命最终逐步确立了君主立宪制。不像喜欢革命的法国和俄罗斯，英美喜欢渐进式的改良。

三、中美公司的差异

商业文明（海洋文明）带来的一个特点是，它的产品会卖到全世界，占领全球市场。

陆地文明的特点就像《红楼梦》里的贾府，它有很多东西（产品），但都是地区性的、区域性的。

中国公司和美国公司的差异也在这里。

美国主要的科技公司有一半收入来自海外，中国的公司除了华为、联想和浙江广东专门做海外市场的生产厂商，主要市场都是在国内。

中国公司和美国公司还有一个差异：

除了IBM，苹果、Google、微软的产品线很少，一个巴掌能数下来，之所以这么少，除了考虑反垄断，还有一个因素是他们希望做好一款产品通吃全世界。这种思维是典型的海洋型思维。

中国公司一般的思路是，计算机做好了就去做房地产（如史玉柱），房地产做好了就去做投资（如联想）。

华为是一个特例，华为之所以有竞争力，很大原因是它是商业文明时代的思维方式，通过一项技术确立了优势，将这项技术卖到全世界去，并不是所有东西都做。

商业文明有它的脆弱性，我讲的是战争时代的脆弱性。

英美政府是商人政府，特点是政府会被商人绑架。这样一来，最后可能形成一个迦太基式的结果，就是一个地方很富有，但是没有抗打击的能力。

当然商业文明并不一定好，农耕文明并不一定不好，区别在于各自做事的方式、侧重点和优先权不一样。

所以做生意有两种做法，一种是在一个市场各个领域的事情都做，还有一种是做好一件事赢者通吃。

四、商业文明对中国的启示

中国大部分是农耕文明，但中国在历史上也曾有短暂的商业文明，主要是在两宋和元朝。今天的中国是二元国家，同时存在农耕文明和商业文明。

宋朝是中国历史上最富有的一个王朝，老百姓和官府都比较富有，农业税还低，它很大程度上就是依靠海洋贸易的一个国家。

西方一些学者认为，元朝是构建了当时为止最大的一个全球化的贸易网，所以某种程度上讲它是一个商业帝国。元朝以前，古罗马建立了一整个环地中海的贸易网，但是没有元朝的大。

2. 为何元青花和抖音在世界受到欢迎

元青花诞生在元朝而不是宋明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元青花本身是一个多元文化结合的产物，因为商人喜欢多元文化，没有地域性的界限，元青花是在这个基础上诞生的。

元青花掌握了全世界人一个共同的审美特点，所以到了欧洲不需要做市场推广就很受欢迎。

今天中国在全世界的软件产品装机量最大的是TikTok（抖音海外版），总下载量超过了十几亿，日活达到几亿，WeChat与TikTok相差了两个数量级。

因为TikTok很容易用，WeChat很难用。

WhatsApp的功能不到WeChat的20%。但WhatsApp的装机量是WeChat的3倍。原因很简单，这就是海洋文明和大陆文明思维的差异。

大陆文明思维是我办公司，所有的事情都由我来做。但如果一个东西要卖到全世界，产品就要做得极为简单，并设法满足用户的所有要求。这是海洋文明的思维。

我们习惯于微信这种思路，并不习惯于抖音这种思路。

3. 坏人变老还是老人变老？

中国改革开放40年，走完了西方200多年的经济道路，一夜之间进入了商业文明，但思路上要理解商业文明可能需要很长的时间。

有一件趣事，我们经常会思考，坏人变老了还是老人变坏了？

我觉得不是坏人变老了。对于那一批人，在他们那个年代，按照当时的价值观来看，并不是坏人。他们有一些习惯比如抠门、占座、占小便宜、说话声音很大，都是因为那是一个物资缺乏的年代。

但中国发展很快，一下子40年过去，恍如隔世，他们无法适应今天我们对文明的要求。

今天，中国的年轻人到海外很快就学会了当地的一些习惯，并遵守当地的规矩，因为他们的学习能力很强。而那些60多岁的老人，他们的学习能力则相对较弱。

企业也一样。上一代的互联网公司很难成为全球化的公司，但新一代很容易就做到了。原因在于年轻一代的适应能力很强。

总的来说，我们需要明确的是，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只有中国人，只有中国的市场。在世界上还有另外一种人，他们的思维方式和我们完全不一样，从不同的角度看待不同的国家、人和事，是理解全球化以及合作共赢的前提。

本文来自于微信公众号：高山大学（ID：gasadaxue），作者：吴军（著名学者，投资人，人工智能、语音识别和互联网搜索专家，丰元创投创始合伙人，前Google智能搜索科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