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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1-27 15:53

我们是否还有机会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看理想,内容来源:理想家年会对谈「寻找日常中的光亮」,对谈人:陈嘉映、周濂、王小伟,微信内容编辑:婧文、汁儿,原文标题:《陈嘉映x王小伟x周濂:接受“生活就是白开水”》,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文章摘要
哲学家探讨日常生活意义,接受生活平凡本质。

• 🌟 哲学家的生活同样需要在日常与沉思中找平衡。

• 🤔 意义感来自构建完整的个人生活故事。

• 📚 时代背景带来自由选择,但也增加焦虑。

“活着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在日复一日的生活里,我们从未放弃寻找意义,甚至某种程度上已患有“意义饥渴症”。


而这种无意义感,来源于我们枯燥且无力的日常生活——在工作与生活的缝隙里东躲西藏,常常被焦虑淹没,很难感受到价值感和真正的快乐……


(《为了N》)


我们该如何在这样的日常生活中寻找一丝光亮呢?在前不久的理想家年会,我们邀请陈嘉映、周濂、王小伟三位不同代际的哲学学者,以哲学的视角回看生活细节,讨论我们是否还有机会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找寻日常生活的意义,或许要从接受日常生活就是“白开水”开始。


沉思的生活永远不可能替代日常生活


王小伟:在大家的印象中,哲学家过的生活是理性的、沉思的。哲学家的日常生活和其它人是一样的吗?你们的日常生活是怎样的?


周濂:我想先来辨析一下“日常”的概念。与日常相对的也许是戏剧化的生活或者极端状况的生活,我们经历过这样的生活,回头看,突然发现日常生活已经摇摇欲坠。


戏剧化的生活对于我们而言永远是异常的,它不是常规的状态,但它永远在场,它是对日常生活的一种威胁。


一两年过去,我们并没有完全回到日常的轨道,不得不思考“复活”,我们要复活日常生活,这可能恰恰意味着原本理所当然的日常生活,在今天成为了课题,如何在日常生活中寻找光亮也成为了一个问题。


回到哲学家,可能很多朋友都会有一个误解,觉得哲学家的生活就是沉思的生活。但这只构成了所谓的哲学工作者的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事实上,更多的时候,我们一样是在早晨7点钟起床,给孩子做早饭,接送孩子上下学,进入到一种非常常规的状态。沉思的生活永远不可能真正替代日常的生活。


《0.5的男人》


笛卡尔在《第一哲学沉思集》中说过类似的话,他说,你可以怀疑这个世界是不存在的,你可以怀疑2+3=5是上帝或是魔鬼塞到你脑海当中的观念,但这种怀疑是一种夸张的怀疑,是一种形而上学的怀疑,一定不能把它应用到日常生活当中去。


一旦把它应用到日常生活当中,会让你的日常生活变得难以为继。对于哲学工作者来说,我们恰恰是要努力地平衡日常生活跟沉思生活之间的关系。


好的日常生活是处于日用而不知的状态里,不需要时不时地问“这么活着有没有意义”。


王小伟:陈老师,在现代化的处境当中,您有日常生活危机感吗?


陈嘉映 :我们可以从不同的时间长度来看,从一个更宽一点的尺度来说,有时候我们讲到日常生活成为问题,可能其中也包含一个意思,生活本身成为了问题。在比较早的时候,劳动、工作、生活是缠在一起的,工业化之后,它们逐渐分开了。


今天,很多人会有疑问,按说随着技术和文明的发展,我们生活的时间应该越来越多。但事实上好像不是那样,随着文明的发展,大家投入工作的时间越来越长了,生活却越来越少,不仅是时间少,而且变得不那么丰满。


我们只能以某种方式去寻求丰富,比如说一有空就出去旅行,去过的地方多,这是一种丰富;或者,通过听音乐,产生丰富的感受。但这些丰富跟整体的生活是分开的。


时代是背景,而不是真正的活动空间


王小伟:现在很多人会有这种感觉,自己的生活乏味而单调,每天的状态都很抑郁,很焦虑。当成功不容易实现,需要重新思考要怎么生活。不知道你们怎么看待日常生活的重要性?可以给它赋予特定的价值吗?


陈嘉映:刚刚提到了哲学家的生活,或者说学者的生活,在这方面,我们这些所谓前辈学者真是很幸运的,年轻的时候进了大学,当了老师,那个时候就是干自己爱干的事。到了小伟他们那一代,情况变得很不一样,本来做哲学、做文学,是好玩的事,但是现在它们变成了要完成的项目,过程中,乐趣可能越来越少,最后跟生活割开。这样的情况不只是在学校里存在。


一个稳定的社会,天生地会有越来越多的规制,要把一切的活动都用规制控制起来。但也的确有一些机构,还没有完全异化“工作”。


从效率的角度考虑,人们总是愿意把一件事越做越大。但实际上,要是从跟生活的结合角度来说的,一般一个小的机构,一个小的团体,会跟你的生活联系得更多。在越大的机构工作,工作跟你的生活就越没有关系。


《未生》


周濂:我前段时间日常生活的光亮,基本上是从晚上10点开始,看《脱口秀和Ta的朋友们》和《喜剧之王单口季》。这些节目中,一个非常重要的话题是吐槽公司和工作本身,每当说到这些话题,观众的共鸣会特别强烈。


员工非常辛苦,中国企业在过去这两三年也举步维艰,私企频繁倒闭。在这个意义上,员工跟有良知的企业老板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之所以频繁吐槽老板,是因为只能吐槽老板,这个火力很难放到别的地方去。


脱口秀演员非常痛苦,要快速产生一个新的段子,立刻到现场去检验是不是有效。虽然中间可能辗转反侧,夜不能眠,但大家衷心热爱自己的职业。


这可能是我们今天绝大多数人所缺乏的一种状态,工作能不能给我们带来激情?能不能让我们有成就感和满足感?


年轻人频繁地吐槽工作,想要逃离工作的重要原因,是他们在工作中完全找不到生活需要的意义,很难平衡理想生活和工作之间的关系。或许有机会能找到这样的工作,但沉没成本也是一个问题。


王小伟:我也在想,可能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给我们提供过什么有热情的工作岗位。这是一个很冷酷的事实,现代的工作模式本身不是为了给大部分人提供自我实现的机会,它只是提供了一个赚钱的、交换劳动力的市场。


甚至于,哪怕赚到了钱,实现了想过的日常生活,也很难感受到意义感和快乐。两位老师觉得哲学能够提供一些洞见吗?


周濂:我同意小伟的观点,我们有时候对自己的工作和生活抱一种过于理想化的期许,但这种理想化的期许是非常危险的。


我们的时间成本有限,社会资源也有限,不可能做太多的生活实验。记得陈老师在我年轻的时候跟我说,30岁之前,你可以不去固定做一份工作,尝试各种各样的生活,过程中,也许你会找到自己比较擅长的、也有激情的工作。


这可能是一个折中的方案,我们要看理想,但是不要过于理想化;我们要有激情,但是不要对激情寄予太大的期许;我们要寻找意义,但是不要患上意义饥渴症。患上意义饥渴症会带来一个非常严重的副作用,你无论如何都不能满足自己对意义的需求。


实际上,日常生活是一地鸡毛的,有各种烦恼的,但日常生活的亮光也是从其中偶然闪现出来的。如果你只抱着理想期许的话,或许永远找不到日常生活的意义。


陈嘉映:我补充一个角度,我总是会想拿现代人的生活跟从前的人的生活去比较,可能从前这个人的生活状态并不比我们更好,但是那个时候大多数的人,对自己没有那么多的要求。如果是一个农民,可能会希望天气好一点,把地种好。对于什么是一个合适的生活,他们的期许是比较具体的,苦恼也是比较具体的。


现在,我们的观念发生了很大的改变,生活的可能性在向我们敞开,实际上能够触碰到的又很少,这对现代人来说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差距,是所谓理想与现实的差距——什么都敢想,但实际上能做的就这么多。


看清这一点,还是有帮助的。我们面对着很多的可能性,但是究竟能实现哪一个可能性,需要自己尝试。当然,另外一方面,现代环境给了我们很多从前人从没有的自由和选择,看清楚问题是从哪里来的,可能焦虑会少一点。


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问题,时代的广大是你的背景,而不是你真正的活动空间。一个广大背景下的有限空间,我们还能够自己来守护和创造。


回到私人生活,构建局部完整的故事


周濂:说到意义,我读过陈老师那本《哲学·科学·常识》,里面有一句话我印象很深——完整性赋予意义,而不是意义赋予完整性。当你可以讲述一个有头有尾的故事,彼此之间是环环相扣的,完整性就会让你产生意义感。


而现代生活最大的伤害就在于,这个完整性消失了。我们的24小时可能会被割裂成不同的状态,且彼此间没有任何关联。


我硕士刚刚毕业的时候非常窘迫,大概有两三个月住半地下室。有一天阳光从窗口打进来,我就觉得人生很无聊,没有奔头。我感觉自己的生活像是落在地面上的水银一样,分成各种小珠子,四处散去,这种感觉就是完整性和意义的丧失。


但我们可以讲一个关于自己的、局部完整性的故事,它是和个人处境连在一起的,而不是向外和无限丰富的可能性连在一起。


(《为了N》)


王小伟:近几年,哲学和人类学一直在推动一种叙事方式,就是从遥远回到附近,以此来对抗失去意义的感受。那么我们要怎么实现局部的意义?有没有一些实践性的、具体的操作方式?


周濂:我们要找到日常生活或者意义的锚点。这个锚点来自于你的私人生活,来自于一个非常小的共同体,可能是你的亲朋好友或兴趣小组。我们要回到这样的日常生活当中,去寻找到让自己感觉有温度的、内心笃定的、真实的连接。


有了这个起点之后,我们可以不断地拓宽共同体的边界,然后与世界达成真正的连接。


陈嘉映:我会强调大家要有一种隔离感,外界的生活和我们之间,是一个遥远的背景关系,就像背景噪音一样存在,不要把心力过多放在它身上。


这个时代被鼓吹的东西,大部分都不是真正能让你生活变得更有意义的,比如成功学。让生活更有意义的,往往就是我们在私人圈子中的相互信任。让你能够自如思考和对话的,是信任型的关系,而不是满天飞的各种各样的观念。


理想家年会·2024视频版


接受“生活就是白开水”


王小伟:两位老师有没有觉得,如今互联网技术本身也构造了焦虑和无意义感?如果没有互联网,是不是我们更容易把自己编织在社群里,更容易获得生命的意义感?


陈嘉映:我是同意的,这个时代让人苦恼的焦虑会比较多。比如互联网上信息繁杂,我们会陷入一种“真相焦虑”。而在我年轻时的时代,信息获取渠道少,可能也想找真相,但不会用焦虑来刻画自己对真相的缺乏。


周濂:其实所谓焦虑,是你的不确定性、不确定感。我们常说要克服焦虑,但我觉得“克服”这个词用得太重了,而且是不对的。


我们要学会与焦虑、不确定性共存。当下的时代就是一个高度不确定的时代,我们无法克服它,只能学着与它共存,在共存中找到向上生长的力量。


有一本书叫《影响的焦虑》,单从书名来看,焦虑是因为我们生存在信息时代,看到各种各样的人的不同生活,他们的生活状态对我们造成了深刻影响,我们不由自主地想要成为那样的人。


最近我一直在看脱口秀,今天来到现场,我就有一种被脱口秀所影响的焦虑,我觉得场子好像有点冷、梗不太密。我后来也想到,我们又不是在讲脱口秀,但依旧会忍不住焦虑。


这种“影响的焦虑”是切切实实的,那如果你有自觉去克服这种影响,可能是与焦虑共存的第一步。


很多人喜欢“心灵鸡汤”,是因为我们的人生就是白开水、白米粥,但我们又常常被那些光芒夺目的人所影响。被影响的焦虑,是因为你想要成为他们那样的人。但那不是真实的鸡汤,只是一种想象中的鸡汤,所以还是要回到自我,回到真实的处境。


而且我们要接受日常生活就是白开水、白米粥,它们也有营养、有味道。调低不切实际的想象,回到真实的人生,我们也许就可以克服这种焦虑感。


理想家年会·2024视频版


陈嘉映:我来做一个注脚,我们也不要总是谈怎么克服焦虑、消除焦虑,结果为了克服焦虑而变得更加焦虑。


周濂 :我们对日常生活不满意,是因为我们希望生活要充满戏剧性。但如果你真的有一个过于戏剧性的人生,你会发现这个人生是没法过的,太累了。


王小伟:有很多朋友已经接受了自己的生活是白开水,日常就是像牛马一样轮转,但与此同时也会感到疲惫。这个时候,用小确幸的生活对抗时代造成的虚无,真的行得通吗?


周濂:向内退是为了更好地向外扩展,人生的宽度是通过不断冲撞边界去赢得的。所以退回到私人生活,恰恰就是出发点。


我也从来不认同小确幸,我觉得没有小确幸,时代已经告诉我们,你想退回到小确幸的话,你会发现连生活本身都有可能被倾覆,这绝对不是一个小确幸的时代。


陈嘉映 :就我所处的小范围环境来看,其实日常生活的光亮不亚于伟大哲学家带给我的光亮。很多普通人都在“做事”。比如某人照顾流浪狗,某人在做装修,各种各样的人还在做各种各样的事情,这个才是社会中最基本的保证。


我个人被这些人所鼓舞,我也想和大家分享这样一种精神:虽然社会有时候会下行,但大多数的人仍然在做事,我们的生活会受影响,但跟我们的努力没有那么大的关系。


周濂:我也确实觉得,我个人的勇气,并不来自于书本、先贤圣哲,而是来于我身边的人,我会从他们的言行举止去汲取力量,这可能也就是所谓生活的意义。所以还是要回到自己的当下,回到所谓的日常生活。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看理想,对谈人:陈嘉映、周濂、王小伟,微信内容编辑:婧文、汁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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