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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宅总有理,作者:宅少,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大多数人一辈子,要用一半精力,去维护他们从未有过的尊严。”
——作家·雷蒙德·钱德勒(逝于1959年3月26日,代表作品:《长眠不醒》)
老杨是我的一个球友。我认识他时,才二十来岁。精力过于旺盛,每天下午要打四个小时篮球,才能获得心灵和肉体的双重平静。那时我住在爸妈家,一所中学里。学校里那些年轻老师来打球,比上课还要积极。
老杨不是老师,他是校外人员。一般而言,社会人员不得随便入校。老杨进退自如,想必和门卫很熟。第一次见到老杨,我几乎没注意到他的存在。他是那种长相、身高和气质都极为普通的男人。五官扁平,身高一米六,经常一身蓝白POLO衫,外加一条休闲裤。球鞋也很普通。
年轻人打球有一种错觉,总以为自己是科比,总觉得科比打法才牛逼,恨不能一个打十个。这使得老杨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了非常不耀眼的存在。他突破慢、投篮水,身高、体重都无优势,防守也是被一步过。
实际上,老杨擅长助攻,指挥别人跑位,仿佛球场基德。打了半年球,大家对老杨神之一手的秒传视野赞不绝口。彼此之间,熟络起来。随后我们得知,老杨并非一般人,而是在镇子河边开沙厂的老板。
老杨的沙厂究竟是什么风貌,吾辈一直无幸得见。据说他跟人合伙开厂,所以每天下午才有精力四季如一日地来跟我们切磋球技。关于那个厂的经营情况,老杨很少透露。每当夕阳西下,大部分老师都去上晚自习了,老杨会跟我留下,再投投篮、聊聊天。他的生活景况,都是从这里拼凑出来的。
老杨自称读过大学,还考上过公务员,曾在事业单位待过。但他不想过那种一眼就能望到头的人生。上班、下班,娶妻、生子,然后老去、死亡,一辈子就这么没了,这让老杨感到很无语。所以老杨跳出体制,想干一点事业,让自己觉得不是白来了这世上一趟,要有一些热辣滚烫。
老杨到底是怎么做生意的,谁也不知道。生意到底做得有多大,谁也不清楚。我们只听老杨说,为了做生意,他必须喝酒。啤酒一箱起步,白酒半斤垫底,一斤才算喝开。喝着喝着,人就溜到桌子下面去,醉倒在KTV里。老杨提及此事,我和一帮体训生半信半疑。老杨看上去非常老实、憨厚,笑容朴实得就像早期紫颜色的五毛钱人民币。你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人在对你撒谎。
老杨不但说自己酒量大,还说自己能抓框。这就有点吓人了。老杨撑死了也就一米六,还是穿鞋后。老杨说,不要看我如今脚步慢,弹跳差,当年在大学打球,那是相当无敌的存在。每当体训生们练习摸高,一群人在旁望框兴叹,老杨就会微微一笑,风轻云淡地说他曾经也行。别人说,吹牛逼,我不信。老杨不争辩,只是憨憨一笑,语气诚恳地说,真的,真的。
老杨还说过一些私人问题。比如他有一个刚从美国留学回来、花钱大手大脚的女朋友。这使得大家不自觉地对他高看。当时,我们在镇子上打球,放眼周围生活圈,百分之九十九的球友和美国之间的关系,就是从新闻联播里听过这词。连我们当中最时尚的人,炒的也只是A股而非美股。美国、海归,还是女朋友,拿今天的话说,老杨仿佛瞬间跟咱们不在一个阶层了。
老杨感叹这女的文化水平高是高,生活品味好是好,就是消费观念被万恶的资本主义洗脑了,习惯了提前消费,刷信用卡就跟大过年玩儿擦炮一样任性。老杨言外之意是,就算再怎么赚钱,也经不住这么花。但这位女友,人美心善,除了能花钱,其他各方面完美。老杨说,我岁数不小了,能找到这样条件的也是缘分,只是再这么花下去,两人估计得谈崩。
过了些日子,爱情没有崩,老杨的账户好像崩了。
一天下午,他来球场,没有打球,急匆匆地从我手上借走了几百块钱,说要去市区办事,出门发现钱包没带。等老杨再次出现在球场,他说,钱如果不着急,我下个月月初再还你,最近手头有点紧,要等厂里结算工资。这话说得一点不像个老板,更像是在厂里打螺丝钉的。我也没在意。
终于某一天,老杨回归单身。女友的离去,并没有改善老杨的经济情况。老杨开始有节奏、有规律地借起钱来。所谓有节奏,就是几乎每过一两个月,他都会问我借钱。所谓有规律,就是每次借钱之前,他会假装不在意地打听一下你最近的经济状况,手头是否宽裕。如果你一不小心买了一双新鞋来秀,那过两天,老杨八成会问你有无闲钱在身。老杨借钱,还深得“取乎其上,得乎其中”之法。开口借五百,砍价到三百,极富策略。
借的次数多了,还钱的日子,变得越来越不准。一开始说下周,后来变成了下个月。再到后来,君问还期未有期。当初我也是穷逼,脸皮比较薄,只好旁敲侧击他,拐弯抹角问啥时候还。不问不要紧,一问,老杨又陷入了经济危机,说是给老家爸妈修房子,一口气花了四十多万,装修还要花钱。
兄弟几人合力给父母修房,作为生意人,他当然力所能及要多掏一点钱。老杨一片孝心,我们都很感动。但他爸妈不是我爸妈,该还的钱还是要问。而且我们不明白,老杨几十万都掏了,几百块钱怎么迟迟掏不出来。
此后一段时间,我甚至害怕与老杨对视,或脱口而出自己赚到稿费。一说便懊悔不已,嫌自己嘴贱。一般这种时刻,天光灿烂,微风轻拂,操场上都是青春洋溢的笑声,老杨见此光景,就会忍不住借钱。事后我怀疑,老杨早已把握住了我的心理,知道我羞于拒绝,所以一借一个准。
发展到最后,老杨借钱借得逐渐离谱起来。他的理由是厂里开不出工资,自己吃不上饭了。然而颠覆我认知的是,每当老杨借钱到手,就会很大方地表示要请我吃顿便饭。不是麻辣烫,就是砂锅粥。我吃着他借我钱买来的晚饭,嘴里麻辣生香,心里百味杂陈。那一刻我才明白,原来世上的活法多种多样,其中一种就是借你的钱请你消费,仿佛最后是你占了他的便宜。
此后不久,我供稿的几家杂志垮了。我只好出去上班。去之前,老杨又问我借了几百块,说月底就还。结果我都跳槽两次了,还钱也没下文。每次见面,他都说附近有处房产在卖,卖了就还。吓得我不敢说话,心说老哥不至于,几顿饭钱而已,你就要变卖家产,不知道还以为我是放高利贷呢。
再后来,房子的事没下文了。再回镇上,遇到老杨,我问他具体什么时候能还我钱。老杨先是王顾左右而言他,后又表示,有兄弟欠着他几千块,等人家资金周转过来了,他就能还了。资金周转这个词用得很妙,好像我是他的供应商,我们是某条产业链。几百块外债,硬是欠出了罗永浩的感觉。下半年再回镇上,老杨已经不在球场。我打电话给他,他总以各种理由敷衍。
这激起了我青春期迟到的叛逆。他越是不还,我越是隔三差五打听。到后来,老杨要么停机,要么直接挂我电话。第二年,老杨换号了。等我打过去,一个富有韵味的外地口音问我是谁,是不是打错了。
老杨从此消失在了中学球场上。那里再也看不到他慢吞吞的上篮身影和他颇具想象力的秒传。我遇到以前一起打球的老师,人家问我,老杨借你的钱还了没有?我说还个屁。后来大家一对账,发现至少有三四个人都被老杨借过钱。有人不屑地笑道,老杨到底做的他妈哪门子生意,怎么经常饭都吃不起?
时至今日,我再也没见过老杨。
多年后,我再去那片球场,别人问起老杨和他欠我的钱,我都打哈哈,一两句话带过去,不想再回味。因为我突然觉得有点惭愧,当初不该催老杨,在电话里质问他为何有钱不还。几百块钱而已,不至于说出狠话。这种感觉很神奇,明明是人家欠了我的钱,但好像到头来是我做错了事,丧失了人性和德行。
催老杨还钱那些日子里,我还认识了同事陈桑(日语谐音)。陈桑的故事,我以前聊过,是从中年压力的角度。这段人生,还有另一个角度。
和老杨一样,陈桑也有一些雄心壮志。志气很实在,就是想开豪车、住豪宅,成为人上人。通过陈桑日常行为举止可知,这件事困扰了他至少十年,或将更为漫长地困扰下去。至少目前我没听到陈桑飞黄腾达的消息。
陈桑成为我同事前,也是个小老板。他是搞婚庆的。主要服务对象,是乡镇级别的新人。设计、摄像、修图、布台、视频后期一条龙服务。陈桑因此结识过一个乡镇级的富二代,跟对方合伙搞婚庆公司,不到一年就山穷水尽,只能出来上班了。他的职务是平面设计。当时“双创”大潮,许多老板都做着手机商城名扬天下的美梦,设计工作还是很吃香的。
但陈桑从没想过要提升自己的设计能力。在他看来,只要手速快,每天准时准点把文字贴到图上,放大、缩小,排列好方向,只要不排成台版书或者二维码,这项工作就已经完成得很出色了。至于审美、逼格,都不是他的追求。
合作期间,我从没见陈桑看过任何设计方面的专业书籍,试着把自己从一个网络图块拼贴员,变成一个真正的平面设计师。
陈桑的工作态度,不是追求提升,而是尽量不犯错误。换做今天,他要是个00后,必将成为整顿职场的典范、先锋。每次我写好文案给他,他都是看也不看,直接往图片上怼。有时回车键打快了,把句子腰斩,或是不小心放错了两张图的文案介绍,他也毫无所谓,绝无愧色。总之能糊弄的地方,一定要尽量糊弄,八十分就能过关的东西,就不要做成九十分。
多年后,我才明白陈桑。他本就不是为锻炼能力去上班的。他心之所系,仍是脑海中的伟大蓝图。为此,刚到公司不久,他就好奇一件事,问我既然管理公号后台,那能不能想办法把粉丝导出来,导到另一个号上去。
显然,这涉及侵吞公司财产。我才二十多岁,还不想那么早就进局子。
当时创业大潮实在汹涌,每天耳边能听到无数C2C、B2B、O2O的专业词汇。陈桑不懂这些词汇,但也想2一2。他郑重其事地想到一个项目,就是情趣用品上门服务(注意啊,是用品服务,不是人服务),以此解决人民群众的购买尴尬。那时候还在百团大战,闪送APP八字还没一撇,连微信自媒体都还是蛮荒时代。陈桑认为,在公号上卖情趣用品,一定有搞头。
陈桑给我和另一个同事打了半个月鸡血,详细制定了公号发展策略,如何搭建商城,怎么做推广,以及如何能保证用户隐私,让大家满意地在家享受到成年人的快乐。说得兴致勃勃,最后不了了之。
不久,公司垮了。陈桑和我去到另一家公司。试用期间,他出过几次纰漏。资方因此压价,他拍屁股走了,应聘到一家赏樱花的人造景观园区。陈桑转型速度之快,令人钦佩。他去干的不是设计,而是做公号,写宣传文案。一个连“得、的、地”都分不清的人,敢于给企业做官方公号,实在勇气可嘉。
每当写不出顺溜句子,他就来找我,让我帮他写。理由也很简单,搞得我无法反驳:你写这些东西,那还不跟打喷嚏一样简单?
一个晴朗的周末,他约我见面。步入园区,人流稀少。陈桑说他又挖掘到了崭新的项目方向。项目正如字面意义,是真的“挖掘”。他不知从哪儿搞来一个金属探测仪,每天在园区转悠,想探出埋在地下的古钱币。弄不好一个钱币就发达。那园区确实够大,够荒山野岭,但怎么看也不像能出古币。我没好意思告诉他,这地方古币挖不出来,傻币倒有可能出几个。
我说,你有这功夫,不如多看点书呢。陈桑给了我一个白眼。
那天应该是上班时间。但陈桑翘班翘得很自然。他骑着摩托车把我带到镇子的河边,望着滔滔河水,红光满面,把八块钱的烟抽出了熊猫的感觉。那天具体说了些什么,我大多都忘却了。唯一记得是,陈桑像个教官一样质询我,难道你就想住在一个小房子里,一辈子窝窝缩缩地老死吗?你看街上那么多人,开着豪车住着大房子,你就一点不羡慕吗?你人生没有理想吗?
几句话说得我很惭愧。理想这东西我当然有,但是我不想说。我觉得一个有理想的人,应该努力付出,默默耕耘。别老是张牙舞爪,东一榔头西一斧头。于是我只好沉默,仿佛我没有理想。对此,陈桑只能哀叹。
我不能说陈桑的理想很俗气,很市井,很小人物。文艺青年喜欢把理想赞颂得很纯洁,动不动要为什么献身,动不动要拯救普遍性的灵魂,总有一种生命献祭式的投入浪潮,那是他们的幻觉。对于陈桑这样的人,赚大钱,活得有面子,让家里老人扬眉吐气,跨越阶层,富甲一方,但并不伤天害理,欺行霸市,总比浑浑噩噩过完一生要好。只可惜,陈桑欲入富豪之列而不得。
直至我离开那个城市,他又回去搞婚庆公司去了,也没见发达。
我觉得那也不错。至少服务乡镇男女的婚姻大事,比挖古钱币靠谱。
对于世俗成功,陈桑是很焦虑的。焦虑到每一个点上,他都想证明自己活得五光十色。在一次下班的路上,他曾对我细数过他结婚之前到底睡过多少异性,连具体场景,都描绘得栩栩如生。也不管你受不受得了。我看他大饼脸、三角眼、早秃、肥胖,实在不能相信他如此富有魅力。
每当我们路过城市的繁华场所,他也会提及自己曾在那里消费,如何出入随便,与何等人物觥筹交错,往来包间雅座,犹如进出自家厕所。每当他向我描绘他曾与谁在那些地方一掷千金,大有英雄追怀马上杀敌岁月之姿态。
这些事到底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我并不在意,也无力追究。我只清晰地记得每次陈桑吹完女人和花钱的牛逼,都说,嗯,这辈子值了。
我觉得陈桑这句话说出了许多人的心声。许多人活来活去,活得就是这两个字。只不过大家标准不一样。
其实除了那些小毛病、小浮躁,陈桑是个很善良、很朴实、很友爱的人。朋友有麻烦,他会帮忙解决。身边有好处,他会分享给朋友。他从来也没想过要占朋友的便宜,身上具有广大普通市民热爱生活的美。对父母、孩子,关怀备至。
离我最后一次见陈桑,已经过去了好多年,他应该早已四十不惑。不知道他那颗躁动的心,如今有没有安静一点。
之所以突然想起陈桑和老杨,是因为范德彪。上一篇写《马大帅》时,关于范德彪为什么与我们共情,已经讲过了。那篇文章里,我说我见过一些范德彪散落于人间的碎片,老杨和陈桑,就是其中两例。看过彪哥人生轨迹的读者,一定能读到他们身上与范德彪相似的地方。尤其陈桑,他真的很有范德彪的气质。我想诸位的人生中,一定也见过不少彪哥。
作为旁观者,我有时会张爱玲附体,冷眼看人,觉得他们可笑,乃至有点可悲。可是作为一个人本身,一个无毛两脚动物本身,我觉得我跟他们没啥区别。尤其当我回望他们身上的“彪点”,我发现自己也彪过。
在我二十岁的年纪,我曾经也欠过别人一笔小钱,隔了许多年才还上,完全没意识到那是别人的私产。我以为,这些都是人生小节,比起我高远的目光,丝毫不值一提。那个时候的我,明明是那么普通,却一直那么自信。总以为自己思考的是巨大、宏观的命题,把不知从哪儿学来的恶趣味姿态,当成是自己放荡不羁的浪子性情。我听说了一些榜样身上的气质,并不拥有别人的能力,就先把气质套在了自己身上。我瞧不起那些小成就,觉得广阔天地才是为我准备的,只要我乐意,随便耍点小聪明,就能易如反掌地摘下星星。
甚至到今天,我早就看穿了自己的局限、平庸、浅薄,还是忍不住看似风轻云淡实则处心积虑地炫耀一些经历,言语中透着我或许不是凡夫俗子的暗示。这种轻浮感让我自己都觉嫌恶,仿佛一个宦官在卖弄男女之事的滋味。
这种“彪里彪气”,很难根除。它一旦在你生命中发芽长成,即便成年后砍掉了树干,凋枯的根系还是会时不时冒出一点火星。
之前写“《马大帅》的文章里”,我详细剖析过范德彪是怎样一个人。我想彪哥的灵魂碎片,在大多数人身上都出现过,有些至今还没褪色。无非是它造成的症状,有轻有重,有的病入膏肓,有的间歇发作,有的病若羊癫疯,有的癫似跳大神。尽管范德彪是一种病症,荒诞、浮躁、顽固,但我觉得也没什么不好。因为正如老杨和陈桑,他们是在追求人生的值得。
如果一个人连这点追求都没有,那可能还不如范德彪。不过空心人罢了。
多年以后,当我们接受了人生的局限和岁月的平静,目送着范德彪的灵魂碎片从身体中远去,我们或许应该感激它曾让我们有梦可做。
从此,我们再也不会忘记把豆角炖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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