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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智本社,作者:清和社长,原文标题:《企业压力很大》,题图来自:AI生成
近期,大型企业(企业家)频上热搜。
先是农夫山泉创始人钟睒睒指责“拼多多这样的价格体系,对中国品牌、中国产业是一种巨大的伤害”;然后,名创优品的创始人叶国富炮轰“抖音电商实际交易仅为1.2万亿,却收取了高达4000亿的广告费用,认为这种流量货币化的激进策略导致商家恶性竞争;接着,比亚迪要求供应商明年降价10%的邮件在网上流传,并引发供应商反弹。
这些事件的焦点都指向价格与利润。近两年,宏观经济与通胀走弱,大小企业均陷入极致内卷与低价竞争之中,如今企业压力逼近阶段性阈值。
怎么办?
一、极致低价与内卷
先看钟睒睒的农夫山泉。农夫山泉今年中期业绩公告,2024年上半年,农夫山泉整体营收同比增长8.4%,归母净利润同比增长8.04%,较去年同期分别下降14个百分点、17个百分点,均创近三年以来最低涨幅;同时,毛利率和净利率都有所下滑。
而农夫山泉的核心产品包装饮用水,上半年营收仅录得85.31亿元,同比下降18.3%,占总营收的比重降至38.47%,较去年下跌9个百分点,与2020年相比大降22个百分点,创近六年营收占比最低记录。尽管茶饮料同比增长高达59.5%,但包装饮用水下降速度太快,拖累了整体业绩。与上半年高点相比,农夫山泉股价在9月份最大跌幅达到52%。
农夫山泉的中报对上半年业绩表现不佳作了解释:“自2024年2月底开始,网络上出现大量对本公司及创始人的舆论攻击和恶意诋毁,对我们的品牌及销售产生了严重的负面影响。”
这个解释不无道理,实际上,在此舆论事件发生之前的1月和2月,其包装水销售收入还较去年同期增长19.0%。
其实,舆论事件也是极致内卷的一部分,从中也可以推测钟睒睒为何如此愤怒。他还喊话张一鸣,要求其掌握算法的平台抖音、今日头条删除对他的污蔑言论。
有意思的是,钟睒睒的反击策略也是低价。农夫山泉恢复生产绿瓶水(纯净水),他坦言:这是意气用事,但不建议长期喝“绿瓶”纯净水,而且说绿瓶水就是不值钱,12瓶只卖9块9毛钱。可以看出,钟睒睒用“绿瓶”打极限价格战,试图将纯净水设定“廉价、无益”的消费认知,以打击竞争对手。
这只是中国极限内卷的冰山一角。实际上,近些年,由于有效需求不足、产能压力大,大小企业都被迫卷入价格极限战,试图通过极致低价来回收现金、产能出清。当压力逼近阈值时,大家的注意力都转向资源强控制型企业。
这类企业有两类典型代表:互联网中的强算法平台企业,制造业中的链主型龙头企业。
在互联网强算法平台中,拼多多是依靠低价崛起的一家平台。近些年,该公司业绩爆炸式增长,股价从2022年5月到2024年5月翻了四倍。
不过,11月发布的三季度财报显示:拼多多总营收同比增长44%,净利润同比增长61%,与去年四季度相比,分别下降79个百分点、85个百分点。今年三季度,拼多多销售和市场营销费用同比大增40%,这也使得其利润环比下滑22%。截止12月1日,其股价在下半年也下降了40%。
有趣的是,拼多多高管在两期财报发布的电话会议中主动自我“做空”,其坦言:相对于电商同行的劣势将会在一段时间内显著存在,营收将进一步放缓,“我们已经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
这可能是拼多多的一种自保策略。今年以来,低价内卷几乎与恶性竞争划等号,变得不够“正确”。在海外,拼多多的跨境电商发展迅猛,正在引起美国方面的注意,遭致调查的风险增加。市场的关注焦点自然是那些最能卷、最能赚钱的企业。所以,拼多多自己提出,建设健康生态链的目标。
确实,强算法平台企业家容易吸收行业资源,加剧行业竞争的脆弱性。不管是拼多多,还是抖音电商,都掌握着消费者和商家的数据,采用强算法策略大搞流量货币化。谁掌握了流量密码,谁就掌握了金钱。强算法平台完成去商家化,直接将商品供给与用户需求匹配,将商家沦为搬运工、售货员,并且可以对消费者采取歧视性定价,俗称“大数据杀熟”。
如今,全民网红化,企业家也网红化。原因是什么?钟睒睒说“看不起直播带货的企业家”。企业销售压力极大,而快速去产能的办法就是流量货币化。过去企业请明星代言获取流量,如今企业家将自己打造成为网红,亲自下水带货。
互联网平台的算法及其流量货币化,是其合法竞争的手段,问题在于私人数据被无偿占有、被滥用。如此,平台可以通过强算法过度集中资源,在极致低价的环境中依然可以吸收产业链上下游的利润,实现超额收益。当然,假货等问题是另外一个话题。
在制造业中,链主型龙头企业掌握了资源优势。
比亚迪10月新能源汽车销量首次突破50万辆,为50.27万辆,创历史新高;今年1~10月,比亚迪新能源汽车销量为325.05万辆,同比增长36.49%。其第三季度报告显示,前9个月,营收同比增长18.94%,净利润同比增长18.12%。
不过,在发给供应商的邮件中,比亚迪指出:2025年市场竞争会更为激烈,将进入“大决战”、“淘汰赛”,因此要求供应商降价10%。
这份邮件事件之所以被曝光,主要是因为供应商可能难以承受降价的压力。实际上,议价本身是正常的商业行为,但是在当下降价背景下,这一事件容易引发普遍共鸣。更何况,比亚迪又是近两年风头正劲的企业,给人过度强势的感觉。
实际上,这个事件也暴露了中国制造业供应链中长期存在的问题。链主型龙头企业更强势,对产业链的资源吸收能力过强。在市场增长的时候,这些供应商即便不赚钱也愿意给龙头企业供货,他们可以从其它客户中赚钱。但是,当市场缩量的时候,订单减少、回款难度大,只能寄希望于龙头企业。
很多人想,龙头企业让你降价、拖欠货款,你大可不做他的生意。但是,当你面对的龙头企业、大型企业都如此,怎么办?
例如,长期拖欠供应商货款是一个普遍现象。在汽车厂商中,小鹏、海马、零跑、蔚来、理想今年三大季度的应收账款周转天数都在190天以上,其中小鹏最高达到273天;北汽蓝谷、比亚迪、上汽集团、吉利汽车均在117~170天之间,其中比亚迪是146天。而且,大部分国内汽车厂商的应收账款周转天数都比去年增多。
值得注意的是,应收账款周转天数最少的是特斯拉,只有64天,较去年还缩短了三天。外资制造企业拖欠货款的现象不严重,实际上他们有条件这么做。但是,在中国大型制造企业中,这一度被认为是一种竞争优势,即体现了他们在供应链中具备强议价能力。
大型制造企业在土地、税收、信贷等方面获得充分的便利,很多大型制造业企业都是“影子银行”,他们一边拖欠供应商货款,另一边从银行获得大量廉价贷款,然后转贷给这些因被他拖欠货款而现金流不足的供应商,并从中赚取利差,等于“赢两次”。其原因是中国特殊的金融体系。
在这种宏观背景下,网络与实体中的两类强势企业进一步集中资源,产业链处于紧绷状态。
二、名义收入与价格
深层次原因是什么?
我们只要看通胀率就能够发现问题:宏观的价格,微观的利润。
数据显示,今年10月份,CPI同比上涨0.3%,连续21个月没有超过1%;PPI同比下降2.9%,连续25个月下跌。
通胀率代表着企业利润,当通胀率持续下跌时,意味着企业营收和利润下降。在价格单边下降的过程中,企业在生产-销售的迂回生产周期中出现高买低卖的现象,容易导致营收和利润双损失。
即便销售数量不变,价格下跌,也会导致营收和利润下降;而价格下跌往往因为需求减少,量价齐跌加速业绩下降;如果企业采取主动降价策略,通过以价换量,提振销售数量,以保住营业收入。不过,以价换量的代价就是折损利润率。
数据显示,1~10月,全国规模以上工业企业实现利润总额58680.4亿元,同比下降4.3%。在已披露的5344家上市公司半年业绩中,2024年上半年营业总收入同比下降1.4%,归母净利润同比下降2.4%。不过,净利润同比下降的上市公司数量占比达到51.16%。
为什么通胀水平较低?
主要原因是有效需求不足,即普通家庭购买力不足。
有效需求不足的原因是什么?
我们只需要看一个数据就能够明白:家庭可支配收入占GDP的比重。
数据显示,中国家庭可支配收入占GDP的比重只有43%,远低于全球平均水平的60%。
这个指标反映了经济增长所创造的财富多少进入家庭部门。它几乎决定了一国消费率。美国家庭可支配收入占GDP的比重是73%,美国消费率也是70%多。家庭可支配收入占GDP的比重在经合组织中的平均水平是60%,经合组织的平均消费率也是60%多。中国家庭可支配收入占GDP的比重只有40%多,中国消费率也只有40%多。
如果中国家庭可支配收入占GDP的比重能够达到经合组织的平均水平,按当前中国GDP规模核算,中国家庭可支配收入每年可以增加21万亿元,即在当前中国家庭可支配收入的基础上增加近40%,那么中国定然不存在长期内需不足的问题。
那么,钱去哪儿了?
在国民经济核算中,钱不是在家庭部门,就是在企业部门(国企、私人企业)、银行部门和政府部门中。
即便在家庭部门中,收入结构也是抑制消费增长的重要因素;加上,家庭债务率高、社会保障水平低、收入预期下降,这些基本上决定了提振消费的难度。
在这种宏观格局和家庭收入水平中,你只要想做大众消费品,只有一条路,那就是低价。只有两种力量能够拉开价格差,一是预期,二是中产。预期受宏观指引,中产受债务约束,均可以排除。没有足够的中产和良好的预期,就无法拉开价格差,所有的大众消费最终都走向低价赛道。
当价格进入下行通道,市场出现“先下手为强、集体都遭殃”的缩量竞争,俗称“内卷”。
近两年,由于汽车产能过剩,特斯拉、比亚迪、东风发起价格战,厂商纷纷卷入价格战,几乎无一幸免。
数据显示,今年前10个月,交通工具价格同比下降5.2%,其中10月份下降5.3%;汽车制造业价格同比下降2.1%,其中10月份下降3.1%;汽车类销售额同比下降1.5%,其中10月份上涨3.7%。
可见,汽车厂商正在采取以价换量的策略,尽管销售量有所上升,但价格调整尚未触底。与此同时,汽车厂商的利润率持续下降。
数据显示,今年上半年,中国汽车销量同比增长6.1%,规模以上的汽车制造业收入同比增长5.1%,但利润率下降至4.98%。实际上,从2014到2024年上半年,中国汽车行业当期利润率从8.99%一路下滑至5.0%之下。
上半年,国内汽车厂商利润下降明显,广汽净利润同比下降97%,长安汽车同比下降63%,上汽集团同比下降39%。国内18家上市汽车厂商上半年净利润总和不如丰田汽车的一半,其中表现最突出的比亚迪,其利润率也不及丰田的一半。
在汽车产业链中,汽车厂商还处于优势地位。由于汽车厂商利润率下降,汽车供应商的利润率也明显下降。如超捷股份、朗特智能、欣锐科技、福赛科技四家供应商近两年的利润率呈现下降趋势。
降价是企业出清的一种市场行为。降价,不存在恶意竞争或者善意竞争之说,不接受道德评判。我们真正需要担心的是,降价是否可能陷入债务-通缩螺旋。
通常,价格下降会刺激需求增加,进而消化产能,当产能降至一定程度,企业现金流和债务状况好转,开始提价,最终完成出清。但是,当一个经济体过度负债时,需求不足,产能过剩,导致企业集体降价、集体缩表,商品价格下跌,企业利润下降,资产缩水,负债率攀升……企业越降价越痛苦,好像坠入一个“无尽的深渊”,此时出清的周期将被大大地延长,这种延长被称为大萧条。
解决问题的办法,不是从微观入手,也不是从企业入手,更不是靠骂拼多多、比亚迪能够把价格、利润和收入骂上去,而是要从宏观入手,重点解决名义GDP和通胀问题,根本上解决普通家庭收入问题。
具体怎么做呢?
三、财政对冲与通胀
今年以来,我反复强调关注通胀率和名义GDP。
这三个指标是过去高增长时代所忽略的。在高增长时代,名义GDP增长、(不动产)资产价格和通胀都很强势,利率弹性很足,不用考虑通缩,唯一担心的是通胀。但是,近些年,我们需要高度关注通胀不足的问题。
很多人依然谈通胀色变,实际上今天乃至未来相当长一段时间,宏观经济面临的核心问题都是通胀不足,而不是通胀过度。而通胀不足带来的严重后果是,名义收入下降,名义GDP、利润和工资都下降。
过去长期以来,中国名义GDP增速都是高于实际GDP,但是今年,名义GDP低于实际GDP增速。今年三季度,中国实际GDP增长4.6%,名义GDP同比增长4.04%,GDP平减指数同比增速为-0.56%。
名义GDP是包含价格的收入,实际GDP是剔除价格的收入,由于价格是负数,因此名义GDP低于实际GDP。
有人可能会说,只要实际GDP保持增长就可以。比如,当下房价、车价下降,收入不变,哪怕小幅下降,但相比价格,实际收入保持上涨,日子过得依然滋润。但是,对于一个高负债的经济体、高负债的家庭来说,名义收入的下降是致命的。
名义GDP的下降,意味着名义收入下降,但是债务是刚性的,债务(除了利息)不会随着价格下跌而减少。如此,名义GDP下降,名义收入下降,容易推高债务率。
我们看财政收入就可以理解这个逻辑。
数据显示,今年前10个月,全国税收收入同比下降4.5%,其中国内增值税同比下降5.1%, 企业所得税同比下降2.9%。 这两项税收很有代表性,反映了政府和实体企业的收入。个人所得税同比下降3.9%,这反映个人的收入。另外,国有土地使用权出让收入同比下降22.9%,这反映地方政府的收入。
当各个部门的名义收入下降时,债务风险自然上升。以家庭部门为例,据中国央行发布的统计,2024年前三季度个人住房贷款同比下降2.3%。这表明家庭部门担忧过度借债而缩表。
而家庭部门缩表行为推动银行缩表,由于金融加速器效应,银行缩表加速流动性下降。
数据显示,9月份,体现活跃资金流动性的狭义货币(M1)同比下降7.4%,而包括狭义货币和储蓄的广义货币(M2)同比增长6.8%。
在一个过度借债的经济体中,金融系统流动性快速下降的下一步就是债务-通缩螺旋。
怎么解决问题?
靠企业自己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必须从宏观政策入手,宏观政策重点是提振通胀和名义收入,根本上来说提振普通家庭收入。
怎么解决通胀不足问题?
提振通胀有两个办法:一是提高货币总量和货币流速;二是提高普通家庭的收入。前一种办法看货币,后一种办法看财政,根本上看制度改革。
先看货币。名义的问题,通过总量来解决,也就是释放更多的流动性。从90年代开始,欧美央行把通胀率2%作为货币政策的目标(唯一或之一)。尤其是货币流速下降导致流动性枯竭时,央行必须加大货币投放量。央行需要考虑的不是货币总量够不够大,而是流通的总量够不够,即流动性,而够不够的衡量标准就是通胀率。
所以,这次“9·24”政策宣布降准降息,试图增加流动性投放,降低融资成本和债务负担,来提振资产价格。同时,大幅度降低存量房贷利率,主要是为了遏止居民缩表和流动性下滑。
除了提高货币总量,央行也可以提高货币流速。如何提高?
把钱发给老人和发给年轻人,货币流速是不一样的,同样的道理,央行把钱发给商业银行和发给资本市场,其流动性大不一样。
过去,央行把基础货币投放到商业银行,然后由商业银行贷款给房地产企业、城投企业、国有企业、大型制造企业,后者投资房地产、基建和制造业。如今,房地产、基建和制造业都趋于饱和,商业银行的贷款富余,没办法卖出去,没办法贷款给技术创新企业,大量钱滞存银行系统。
央行考虑开设另一个基础货币投放市场,那就是资本市场,主要是债市,股市作为辅助。实际上,如今,欧美日的基础投放市场主要是债市。中国央行正在加入买卖国债的行列,通过买入国债将基础货币投入到债市中。只是当前的债市不够发达,私人无法充分参与,如果要激活流动性,需要解除债市的自由交易限制。
股市是激活流动性的一个重要市场。这次,最令市场感到意外的是央行首次直接支持股票市场融资,推出了两项“新工具”。它的好处,不仅仅是为市场注入8000亿流动性,更重要的是扭转了市场预期,动员社会资本进入市场,提高了货币流速和流动性。10月股市成交额达到36.26万亿元,创月度历史新高,远超9月的15.14万亿元。
所以,当下A股最重要的是参考指标,不是上证指数,不是价格,而是成交量。
对于实体企业、普通家庭来说,财政政策更为重要、影响更为深远。当企业顺周期操作,家庭部门被动缩表,政府就要逆周期操作、积极扩表,以帮助国民对冲风险。
今年财政支出的力度小,前10个月,一般公共预算支出同比增长2.7%,低于GDP增速。市场期待明年财政能够大力度扩张,赤字率预计突破3%限制,国债进一步扩张,专项债达4.5万亿元。
但其实,财政最关键是解决结构问题。把1万亿发给一个人和无差异发给每一个人,不管是带来的货币流速、流动性,还是GDP、政府税收、企业利润和家庭部门的收入,是完全不同的。
实际上,拯救家庭资产负债表等于拯救“三表”,即政府、银行和企业的资产负债表。
最近,企业压力很大,争吵的声音,也是一种价格信号,需要重视这种信号,而解决问题的办法,不是去解决企业,也不是去解决声音,而是从宏观政策与制度改革入手,根本上是提高普通家庭的收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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