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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狂飙狗娃,作者:李比廉姆,题图来自:AI生成
1976年5月14日凌晨1时许,一辆吉普车沿湖北房县与神农架交界的公路行驶,车上睡着五名从十堰开会回来的神农架林区干部。
当车子经过海拔1700米的椿树桠进入林区时,有只动物突然佝偻着迎面走来。司机一边喊醒众人,一边踩油门冲撞过去。那只动物敏捷地闪到路旁,惊慌地往山坡上爬,却失足跌回地面。
吉普车刹停在两三米远处,五名干部下车围拢过来,与动物形成对峙。他们发现,这只动物浑身红毛,前肢短、后肢长,站起来近两米,嘴略突出,脸比猩猩更像人。
几分钟后,其中一名干部摸起石头朝它砸去,正好打到屁股上。动物冲出包围,爬上山坡,消失在密林中。
5月17日,一封长达884字的电报打到人民日报社,详细描述了事情经过。电报最后写道:
希望上级领导及科研部门能及时派人来指导捕捉。
在神农架地区,群众路遇野人的传闻由来已久。这次目击事件距离最近、持续时间最长、当事人行政职务最高,官方大规模组织野人考察的序幕就此拉开。
事发当天,神农架林区文工团的黎国华也听说了这个消息。
勾魂
1950年出生的黎国华,从小热爱探险,1972年作为知青招工到神农架林区,1973年又因为擅长翻跟头选入当地文工团。
他一听说山里有野人就着了迷。工友告诉他,野人一身红毛,披头散发,碰见人会抓住手臂不放,然后自己笑晕过去,醒来再把人吃掉。人们习惯套着竹筒进山,万一被野人抓住,可以趁它笑晕时从竹筒抽出胳膊逃跑。
借着文工团集体去武汉学习的机会,黎国华第一次请假进山追踪野人。他甚至买了把土铳,准备与之搏斗。但三个月的时间,黎国华一无所获。
1977年初,中科院与中共湖北省委联合成立“鄂西北奇异动物科学考察队”,召集科研人员、地方干部、有经验猎手等110人,以神农架为中心,进行大规模野人科考。
9月的一天傍晚,黎国华听说协助科考的解放军在村里围住了野人,背上土铳就往客运站跑。他刚搭上开向村子的货车,就看见一辆救护车往医院疾驰,路边有人喊“车上有解放军,可能抓到了野人”。黎国华跳下大货车,又朝着医院狂奔。到医院一打听,原来是一个战士步枪走火,误伤了战友。
轰轰烈烈的科考活动持续了大半年,搜集到疑似野人毛发数百根、脚印数百个、粪便和睡窝多处,可始终没能发现野人本体。考察队宣告解散。
彼时,黎国华已经高考上榜,收到华中师范大学郧阳分院的录取通知书。但他立志要找到野人,放弃了带薪上大学的好机会。黎国华说:
我的心、我的魂都被野人俘去了,我的人生要选择野人,这不仅是出于我好奇的天性,也是为了实现人生的价值。
1978年12月5日,黎国华与文化馆创作员周鸿尤奉命进山采访林区工程队。正好工程队的卡车要去神农架半山腰运木材,两人上了车,想顺便爬一趟神农顶。
下车以后,他们顺着南坡往顶爬。周鸿尤刚要攀登一道名叫天葱岭的山梁,却突然开始大喊,黎国华闻声跑来。周鸿尤瘫坐在地,喃喃地说:
我们,可能,碰见了外星人!
黎国华看见雪地上出现一行行大脚印,大的差不多40厘米长,最小的也有25厘米。这些脚印前宽后窄、四趾并拢、拇指略岔开,除了大小,简直像人类打赤脚留下的。
此时,不远处的箭竹林传来阵阵“呜哎~呜哎~”的呼喊声,竹林深处隐约有几个高大人影正朝前攒动。黎国华非常兴奋,断定这是一群野人在山中狩猎。他不顾手无寸铁,拉上周鸿尤沿着脚印追踪。
他们艰难穿过两米高的箭竹林海,追了大概两公里,在一堆大型猫科动物的踪迹前被迫停下。远处传来华南虎地动山摇的长啸,与“呜~呜~”的怒吼声嘈杂地交织着。
1979年春节,黎国华利用探亲假重返天葱岭。然而,脚印早就被五六十米的高山积雪掩埋,野人已经不知所踪。
跋涉
1980年春节前一个多月,黎国华便请好了假,准备继续在天葱岭过年。
1月4日,华东师大刘民壮教授一行结束对神农架野人的考察,与即将动身的黎国华碰面。
刘民壮号称“野人教授”,参加过1977年的官方大规模科考。他听说黎国华要带上100斤牛羊肉制成的肉干整月驻扎在天葱岭,遂建议黎转头去神农架北坡的反湾梁——他们半个月前才发现野人脚印的地方。
1月18日,黎国华深入反湾梁密林的第七天,雪地出现一行巨大的人形脚印。他跟踪了约一公里,发现大脚印消失在陡峻的悬崖上。高于2800米的海拔和低于零下20℃的严寒,令黎国华无力攀登冰雪覆盖的峭壁。他原地蹲守了整整四天,毫无收获。
黎国华拖着极度虚弱的身体翻越山脊线,到达方圆两百公里唯一一处高山驿站。驿站看守侯世春老人跟他说,我住这儿25年了,你是第一个大雪天翻神农架走过来的。
听说黎国华要找野人,老人继续讲,在猪拱坪,1976年有漆农见过被猎人下垫枪陷阱打死的野人,去年和今年也有药农碰上过好几个。黎国华问清方位,几天后直奔猪拱坪而去。
然而,倒伏的大片箭竹挡住了山顶通往猪拱坪的小径,黎国华只好沿周围海拔2000多米的峡谷搜索。
一次寒潮过后,气温降至-25℃。他没有帐篷,仅靠身上穿的厚绵羊皮衣保暖,夜里要强打精神填柴料保篝火,因为睡过去就是死亡。坚持到早上6点,黎国华艰难退回驿站,才保住小命。
根据侯世春老人提供的新线索,他家乡附近的巫山县有许多神秘洞穴。2月初,黎国华辗转前往探索,不仅没发现野人,还差点被政府通缉。
当时,巫山县发生了抢劫杀人案。罪犯的年龄、身高跟黎国华差不多,甚至连戴的旧皮帽都一样。当地治保主任在山里拦住他,问向导这是什么人,向导说湖北过来看洞穴的,叫黎国华。治保主任赶紧向公安局汇报,说发现了湖北流窜来的抢劫杀人犯,这个逃犯打算组织反革命暴动,要”立国法“。
真相最终大白,但黎国华再次空手而归。2月25日,他从侯世春老人的驿站出发,打算3月5日前准时赶回去上班。黎国华思来想去不甘心,半路又调头朝反湾梁方向走去。
2月28日中午,阳光灿烂,黎国华坐在山崖下一棵倒木上休息,耳边突然传来“咔嚓、咔嚓”的脚步声。他立刻警觉起来,循着声音发出的方向望去。
距离七八十米的山崖上,一个模糊的人影正朝黎国华慢慢走来。
眼见
等人影移动到仅五六十米时,黎国华清楚地看到,那是一个体型高大、披头散发、似人似猿、直立行走的无尾动物。阳光下,它一身长毛红得耀眼。
黎国华心中呐喊:
野人!野人!
片刻呆滞后,他拿起土铳,瞄准野人的身影。野人似乎察觉到危险,转身向茂密的箭竹林疾行。在野人转身的一刹那,黎国华扣动了扳机。
由于枪管里的火药受潮,土铳没有打响。眼看野人越走越远,黎国华再次扣动扳机,土铳仍然没响。
望着野人渐渐消失的背影,黎国华陷入绝望,一下子瘫倒在雪地上。
回到文工团,黎国华偶遇野人的事迹很快传开,还登上报纸。林区领导给他配了把五三式步枪防身,让他选一名助手带着,继续考察野人,工资单位照发。
黎国华带着助手在发现过野人踪迹的天葱岭、反湾梁,以及洞穴密集的巫山县游走了一个多月,却没再有新收获。不过,“鄂西北奇异动物科学考察队”的新一轮官方活动即将开始,黎国华受邀参加。
队伍总共20余人,不仅有“野人教授”刘民壮这样的专家,也有不少像黎国华这样的狂热志愿者。比如来自北京的于工、于建,家里有三兄弟,他俩揣了全家积攒多年的2000元巨款自费进队,大哥于军是老父母百般阻挠才没来成。
9月15日中午一点多,黎国华在猪拱坪考察点的帐篷外煮饭,两个队友猫着腰跑过来,说出现了野人。黎国华顺着他们所指的方向望去,约百米远的开阔草地上,一个170厘米左右的人影正逐渐靠近。
到距离六七十米处,黎国华看清,这个两脚行走的动物满头长发、双腿粗壮、胳膊细短、屁股肥硕、胸部高耸——显然是个母野人。
此时,队友呼喊找枪的声音惊动了对方,母野人突然扭头往森林走。等黎国华端着枪冲出帐篷,母野人已经不见踪影。还在睡袋里犯迷糊的于工、于建哥俩三个月来一无所获,烦躁地喊黎国华别乱发神经。
黎国华明白,只要抓不到野人,证明其存在的证据就不充分。像这种三人同时目击的情况,甚至连队友都说服不了。
12月18日,黎国华在天葱岭15公里外密林中发现山谷对面的野人,这已经是他一年内第三次发现野人。但科考队启动半年来,仅获取脚印、毛发、粪便等间接证据,遭受广泛质疑,最终被迫解散。
1981年春节,黎国华依然孤独地在深山里度过。三个月后,他收到了母亲寄的猪油、香肠、腊肉和腌菜,以及妹妹写的一封信。
过年那天,妈因一直挂念你,伤心得一天都吃不下饭。她说我们兄弟姊妹五个,就数你的命最苦……希望今年过年时,你无论如何要回家。妈听见街上的人都说你在神农架山里抓野人,她就经常做噩梦,生怕你有个三长两短,被野人抓伤了……
听送东西的老乡说,母亲心脏病很严重,黎国华流着眼泪发誓,等一进入高山雨季,就请假回家看妈妈。
四年后的1985年夏季,黎国华终于兑现诺言,回乡照顾母亲十余天。隔年,母亲病入膏肓,在黎国华到家半小时后停止了呼吸。
证伪
自1984年7月起,黎国华调入神农架自然保护区科研所,负责研究金丝猴种群数量、分布和生活习性。他发表了多篇金丝猴相关报道和论文,摄影作品也屡次获奖。
可黎国华心里最惦记的,一直是野人。连山民们茶余饭后的闲谈,他都当真事听。
1985年冬天,在一户猎人家,有个姓宋的高个屠夫讲,他们村的老猎手1972年打死一个野人,叫他帮忙抬。他到了一看,那野人除了满身红毛,脑袋、手脚、肚脐眼、生殖器什么的,跟人类一模一样。很多人吃了野人肉,剩下两条大腿,被6毛钱一斤扛去工程队食堂卖了。
宋屠夫还说,1974年他们进山里挖药材,半夜碰见一个女野人凑过来伸手烤火。别人全吓坏了,他胆子大,抽出一根燃烧的柴火戳女野人肚子,疼得对方哇哇怪叫着逃跑。
黎国华越听越羡慕,要不是那次考察的钱和干粮已经用光,他就直接跟着宋屠夫的“故事地图”走了。
1986年春节,黎国华又听人讲,天葱岭去年冬天出现重伤野人。那个野人被钢丝圈陷阱套住脚脖子倒挂半空,挣脱时血流不止,行走艰难,几无生还可能。
黎国华立即重返天葱岭,搜索20余天不见遗骸。他归结为自己运气太差,单单一年冬天没去,就错过了这个肯定追得上的野人。
1991年,41岁的黎国华终于成婚。尽管他住职工宿舍,没有家当和存款,甚至还因为常年自费考察野人欠单位1700块钱,但青年女工周功桃接受了他的清贫。
结婚第二年,黎国华在山里误吃变质的压缩饼干,染上严重肝病。已经怀孕的周功桃守在医院照顾,她舍不得住5元一晚的旅馆下铺,挺着肚子天天爬3块钱的上铺。
1993年4月13日上午9点40分,黎国华的儿子出生。春天的阳光照进病房,温暖着他的心,他给孩子取名“春晖”。
然而,黎国华野人考察的春晖,却始终没有到来。
1993—2003十年间,有关部门统计,共有67人分19次声称目击过野人——而且是年年都有,但官方组织的考察活动越来越少。
最权威的一次,1995年5月,由“北京人”头盖骨发现者、著名考古学家贾兰坡担任总顾问的“中国珍奇动植物综合科学考察队”进驻神农架,历时一个多月,同样找不出证明野人存在的真东西。
随着时间推移,曾经的间接证据基本被证伪。睡窝大多是熊窝;大脚印是人走在坡面上打滑变大的;粪便里提取不出含DNA的血小板,没法确认归属;毛发鉴定为羊毛、熊毛、猴毛、植物表皮等等,部分呈红色是有人故意染的……
1997年10月,羊城晚报登出《湖北发现“混血”野人》的爆炸性新闻,说村里妇女被野人掳去,逃回来后生下一个叫“猴娃”的孩子。这个孩子脑袋很小,胳膊很长,总半蹲着,会哇哇叫,不穿衣服不怕冷。
当时,猴娃已经去世。中科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专家对其遗骨的检测结果显示,猴娃是一名可怜的小脑症患者,根本不是什么人类与野人杂交的后代。
尽力
进入21世纪,“神农架没有野人”逐渐成为学术界共识。
北京自然博物馆原副馆长周国兴参加过1977年的大规模野人考察活动。他认为,那次由中科院组织、汇集16个单位110位科考队员、包括武汉军区56名侦察兵、行程5000多公里、覆盖1500平方公里的科考无功而返,已经从科学意义上否定了野人的存在。
除了神农架,周国兴还去过云南、西藏、新疆、浙江。在这些传说中野人出没的地方,他从未发现任何证明其存在的铁证。周国兴总结,所谓“野人”,就是棕熊、短尾猴、大猩猩等已知动物引起的错觉。
更多像黎国华一样的野人迷,则毕生探索,从未怀疑。
1997年1月12日,一生九上神农架的“野人教授”刘民壮突发脑溢血,病逝于上海郊区一家养老院。因为生前不停向来客讲诉野人,刘民壮被当成怪物隔离看护。他死时,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弥留之际,刘民壮仍然坚持说:
野人比大熊猫数量还要多,我们的考察队员16次看见野人,包括我自己……在下个世纪人类完全可以揭开野人之迷,我有信心……国家应该组织,单枪匹马不行……可以用红外线遥感……大猩猩用200年才澄清真相……等我好了要整理大部分没发表的原始材料……
来自北京的于工、于建两兄弟,命运更加悲惨。
1996年,于工跟着大哥于军进山找野人。出山时,于军开家里的“松花江”在前,于工开东风赞助的小货车在后。跑了几百公里,于军从后视镜瞥不见于工的车,赶紧调头往回开。不一会儿,他看到一辆拖拉机的头斜刺插入小货车的驾驶室,血溅得到处都是。当天傍晚,年仅39岁的于工就断了气。
1998年,于军、于建等人做了个热气球,打算搞夜间红外追踪。年底试飞时,他们怕铁质放气阀起静电打出火花,临时改成了尼龙的,殊不知尼龙更易产生静电。500多立方米的氦气球轰然爆炸,于建逃脱不及,烧伤毁容。
相对而言,黎国华晚景尚好。
他有一个理解他的妻子,有一套家人帮忙买的职工住房,还有每月1000多块钱退休金。但三十多年的野外探险令他疾病缠身,再想揭开野人之谜无异于登天。
2002年5月,52岁的黎国华又一次背起行囊,走进深山。
25日傍晚时分,在熟悉的反湾梁,山谷里传来“呜哎~呜哎~”的呼喊声。黎国华循着声音找去,看到约200米外的山崖处,几个野人仓促奔跑,转眼间闪入稠密的树林,消失不见。他本能性地追了一小段,终因心慌气短、小腿抽筋而放弃。
那天深夜,黎国华一瘸一拐地翻越山梁,往宿营地方向缓慢前进。为了获得些许安慰,他掏出手机,想给妻子报个平安。
可是,电话怎么也打不通,一直提示占线。黎国华想了半天,才发现拨的是自己的手机号码。
生活中很多事情,黎国华都不太记得。对父母、姐弟、妻儿的冷落,也让他充满愧疚。用黎国华的话说,他的生命已经与野人融为一体。正所谓:
黎庶空怀鸿鹄志,国宝深藏少人知。
华中寻梦定归宿,迷恋野人心太痴。
部分参考资料:
[1] 刘民壮:《中国神农架》
[2] 武新华、冯启顺:《野人之谜》
[3] 税晓洁、冷智宏:《寻找“野人” :神农架探秘纪实》
[4] 黎国华:《1976-2012 我的野人生涯》
[5] 黄万波等:《神农架野人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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