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保罗·杜波瓦：我写作是为了解放自己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经济观察报观察家 （ID：eeoobserver），作者：李琦，题图来自：视觉中国（2019年，让-保罗·杜波瓦凭借《每个人》获颁龚古尔文学奖）

2019年，69岁的让-保罗·杜波瓦凭借小说《每个人》（原书名Tous les hommes n'habitent pas le monde de la mêmefaçon，直译为“每个人生活在世界上的方式都不同”）荣获法国久负盛名的文学奖项——龚古尔文学奖。

故事围绕主人公保罗·汉森展开，他出生于法国图卢兹，父亲约翰内斯·汉森是丹麦人，在图卢兹的教堂担任牧师，母亲安娜是一名法国人，在当地经营一家小影院。随着时间的推移，保罗父母间的分歧越来越难以弥合，父亲决意去加拿大魁北克省的一个小城任职。第二年，保罗和父亲会合，经历了一场意外变故后，他搬到蒙特利尔生活，成为一栋公寓楼的管理员。

《每个人》，[法]让-保罗·杜波瓦/著

黄荭/译，世纪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2024年7月

谈到保罗的原型，杜波瓦表示确有其人。他的岳母在蒙特利尔生活时，所居住的公寓楼管理员热情友善，对她非常照顾。杜波瓦也和他有过接触，被其慷慨温柔所打动，有一天杜波瓦决定写一写他。《每个人》获得龚古尔文学奖后，杜波瓦还专门给这位管理员打电话，和他分享了这个好消息。

至于书名的由来，杜波瓦说，源于2002年他应邀为加拿大国立美术馆的罗伯·拉辛回顾展写的序言。杜波瓦和拉辛相识已久，他在写的时候忍不住感慨，拉辛这个家伙确实是以另一种方式生活在世界上。于是，“每个人生活在世界上的方式都不同”便顺理成章地成了序言的标题。多年后，当他在构思这部小说时，这句话又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1950年杜波瓦出生于法国图卢兹，他从小痴迷橄榄球，不仅对图卢桑球场了如指掌，还在自己的卧室里模拟橄榄球比赛。社会学专业毕业后，他成了《西南报》的体育记者。在他看来，体育新闻是一门可怕的写作学问，它要求记者必须在周围两万人的尖叫声中实时写作，这样才能保证在截稿日期前完成报道。一旦有了这份经历，以后面对白纸时就再也不会感到惴惴不安。

之后他又任职于《巴黎晨报》和《新观察家》杂志。从事新闻行业期间，杜波瓦坚持不坐办公室，他宁愿降低薪酬，以换取更多的自由时间。

2004年，杜波瓦凭借《一种法兰西生活》荣获费米娜文学奖，他决定辞去工作，全身心投入写作。截至今天，杜波瓦已经出版二十多部小说，一本散文集，两本短篇小说集以及两本文章合集。谈及写作，杜波瓦曾在访谈中表示：“我写作是为了解放自己，拥有属于自己的时间。”

长期以来杜波瓦对时间的流逝有着深刻的认识。当他还是孩子的时候，他就把手表看作用来倒计时的工具，而非衡量眼前时间的工具。尽管尚未成年，杜波瓦就已经开始计算剩下的有限的生命了，当他意识到除去睡觉、工作、交通所需要花费的时间，真正用来生活的时间几乎只有四分之一甚至五分之一时，他发誓要牢牢握住时间的掌控权，找一份能够满足这种期待的工作。

20世纪80年代中期，杜波瓦开始着手创作。据他回忆，他的第一部小说源自一个挑战。法国作家鲍里斯·维昂曾说过他只用了25天便写就了《我唾弃你们的坟墓》（1946）。于是，杜波瓦为自己设下时限，用24天完成了处女作《紊乱感觉分析说明》（1984），然而手稿遭到各大出版社的拒绝，最后只有一家侦探小说出版社“黑色之花”愿意将之出版。

1986年，文森特·兰德尔邀请他写一本关于左撇子的书，并希望可以在9月出版。邀约发来的时候正值6月伊始，杜波瓦争分夺秒进行创作，最后于6月28日完成了《左撇子赞歌》（1986）。

更有意思的是，早年杜波瓦常常利用三月带薪休假的时间进行创作，久而久之便成了一种习惯，甚至是一种仪式：3月1日开始写作，3月31日完成作品，这就是他为自己设定的“31天”时限。杜波瓦回忆说，除了包括《一种法兰西生活》在内的个别作品，他每本书的写作时间从未超过一个月。

为了完成这个计划，他要求自己每天从上午10点工作到凌晨3点，完成8页稿子。写作初期杜波瓦会沉浸在“无法完成这部作品”的想法中，但从3月15日开始，他就会感到自己已经到达了山顶，开始往山下走了，每次完成创作都好像结束了一场马拉松，让他感到十分开心。

杜波瓦作品中的男主人公经常叫作保罗，他的妻子叫作安娜。被问到为什么选择自己的名字“保罗”作为主人公的名字时，杜波瓦表示，第一人称会让作品更具有视觉性，宛若电影中的画外音。这个声音可以传递出一种“这就是我，我将要告诉你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的感觉。

感情破裂在杜波瓦的作品中屡见不鲜，死亡主题也是如此，特别是海洋事故和飞机事故。在《我每天早上起床》（1995）和《继承》（2016）中都描述了小狗溺水的经历，合集《你会收到我的消息》（1991）最后一篇讲述了叙述者企图溺水自杀的故事。《如果这本书能让我更接近你》（1999）中主人公保罗的母亲死于飞机事故，《一种法兰西生活》中主人公保罗的妻子安娜在飞机事故中遇难，《每个人》中主人公保罗的恋人薇诺娜同样因飞机坠亡而丧命。

除此之外，其他几大元素也经常出现在杜波瓦的作品中，比如他喜爱的橄榄球，小说《合理的住宿》（2008）中的人物特里西娅·法恩斯沃斯借用了澳大利亚橄榄球运动员维芙·法恩斯沃斯的名字，在《一种法兰西生活》里，主人公保罗和他的精神分析师博杜安拉迪格的共同爱好就是橄榄球，二人的会面也变成了对赛事的评论。

在杜波瓦笔下，有时汽车会成为主人公忠实的伴侣，成为将自己与现实世界隔绝开来的避难所。《一种法兰西生活》中主人公保罗的父亲经营着一家名叫“日与夜汽车行”，一度是西姆卡汽车的特许经销部。《每个人》里，主人公保罗的父亲买了一辆Ro80家用轿车，这辆车和主人公一家生活的转折联系在一起。

还有牙医这个角色，无论是《一种法兰西生活》还是《每个人》，都能看到这一职业的身影。

电影元素也不可或缺，小说《男人之间》（2007）这个名字就来自主人公保罗看过的一部同名影片。作家还在书里悉数列举了保罗看的其他影片：《三侠屠龙》《花火》《一一》《细细的红线》《犯罪元素》等等。在《每个人》里，主人公保罗的母亲在双亲去世后继承了他们的“艺术和实验”类影院，这家影院在20世纪60年代和70年代之交迎来了空前的繁荣时期，一定程度上也导致了保罗父母关系的破裂。

1991年，杜波瓦发表了一本作品合集《你会收到我的消息》，其中收录了一个短篇《顶峰对话》，1996年被导演泽维尔·贾诺利改编成同名短片。此前贾诺利的短片《被判刑的人》（1993）的灵感也是来自杜波瓦的作品。

小说《肯尼迪与我》（1996）是杜波瓦第一部被改编成电影的作品，影片出自萨姆·卡曼之手，于1999年12月上映。2016年上映的《保罗·斯内德的新生活》由托马斯·文森特执导，改编自杜波瓦的小说《斯内德的情况》（2011）。同年上映的《约翰之子》由菲利普·利奥雷执导，改编自杜波瓦的《如果这本书能让我更接近你》。

杜波瓦笔下的“保罗们”擅以一种自嘲的幽默感看待人生，哪怕是缓慢崩塌的生活，绝望中又透着诙谐。导演萨姆·卡曼指出，杜波瓦笔下的反英雄人物总是具有强烈的吸引力，这些人物往往在悲剧性和讽刺性之间努力保持平衡。

托马斯·文森特在图卢兹见到杜波瓦后感慨道，看到作家就仿佛看到了主人公保罗·斯内德。导演菲利普·利奥雷在杜波瓦的作品中感受到了一种独属于美国作家的语调和风格。正是“保罗们”古怪的性格和丰富的幽默感赢得了导演们的青睐。

在《新观察家》杂志工作期间，杜波瓦撰写了一系列关于美国的文章，其中部分已经结集出版，分别题为《美国令我忧心忡忡》（1996）和《到目前为止，美国一切进展顺利》（2002）。从科德角到洛杉矶，从底特律到基韦斯特，杜波瓦在警察局、医院、法院、教堂和酒吧中观察美国生活的点点滴滴。

这些报道中的部分情节也融入其之后的作品中，比如《美国令我忧心忡忡》里提到的康普茶就出现在后面出版的小说《合理的住宿》中，主人公保罗被告知可以通过服用康普茶来缓解背痛。

尽管杜波瓦笔下的“保罗们”总是出生于图卢兹，但是他们和美国或者加拿大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合理的住宿》的主人公保罗·斯泰恩在美国好莱坞一家制片厂写剧本，《继承》的主人公保罗·卡塔基利斯在美国迈阿密生活了多年，《每个人》的主人公保罗·汉森来到加拿大蒙特利尔，成为了一栋公寓楼的管理员。

某种程度上，杜波瓦的写作风格确实受到了美国作家的影响，他曾表示：“毫无疑问，约翰·厄普代克是教给我最多、让我思考如何写作最多的作家。”杜波瓦读过这位美国作家的全部作品，还专门为他写过两篇文章。杜波瓦的妻子来自蒙特利尔，谈起加拿大这个国家，杜波瓦认为它非常多元，那里有故事，有风景，一直以来他对挪威、瑞典、冰岛和加拿大北部都非常着迷。他认为这就是他的世界，他在其中更加自在。

杜波瓦对自由时间的追求和渴望非同一般。作为一名失眠症患者，他不希望自己有“我必须起床”的这种焦虑。所以写作成为他心目中“最不痛苦的谋生方式”。

早在2008年的访谈中，杜波瓦向读者介绍了自己的一天。首先，最重要的当然是不能在痛苦中挣扎着起床。起床后，他开始吃早餐，种类几乎总是这几样：四块王子饼干，一杯橙汁以及一杯不会喝的咖啡。10点钟，他来到书房，开始创作。他要先重读一遍前一天写好的8页文稿，然后再继续后面的内容。下午1点，他会做些运动，骑车或者游泳。然后吃两个猕猴桃。下午2点继续工作，直到晚上8点。

在这期间，如果住在隔壁的孙子们来打招呼，他就会停止一切工作，陪孩子们玩。杜波瓦表示，如果是在20岁，他会更关注自己，但是今天，他已然成为一名出色的“保姆”，为了讨孙子们开心，他还准备了一个抽屉的哈瑞宝软糖。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如果孙子们也在，他就把孩子们喜欢的冷冻薯条放进微波炉加热食用，如果是他自己一个人，他喜欢一边听法国新闻，一边在烤架上烤鱼。吃完晚饭继续回到电脑前，直到完成当日8页写作任务。这时候，可能是晚上11点，12点，甚至凌晨1点了。

这还没有结束。杜波瓦转而开始弹奏键盘，他在15岁的时候曾和朋友们组过一个摇滚乐队，当时他担任主唱和键盘手。杜波瓦认为自己在音乐方面的才华很平庸，但是与音乐相伴的时光让他感到无比幸福。凌晨3点左右，杜波瓦终于决定去睡觉了。对他来说，安眠药是必不可少的，因为他从来都不会感到困倦。

按照这样的速度，杜波瓦可以在31天内完成自己的写作计划。之后，他可以无拘无束地享受生活，直到开始写下一部作品。杜波瓦在访谈中提到了17世纪法国哲学家让·德·拉布吕耶尔的经典语录：“很多人都渴望给懒惰安上一个好名声，希望沉思、谈话、阅读和休息可以被称作是在工作。”

杜波瓦认为自己是个幸运的人，可以在想做什么的时候就做什么。他对自己的生活方式非常满意：“我唯一的骄傲就是我拥有自己的时间。如果你想自由地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你就必须减少工作和睡眠。你不知道你的生命会持续多久。你身处其中，随时都有可能倒下。没有任何预兆。”

如今十几年过去了，不知道作家杜波瓦的生活节奏是不是一如既往？每个人生活在世界上的方式都不同，即使成为不了作家，希望我们都可以在这个世界上找到属于自己的生活方式。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经济观察报观察家 （ID：eeoobserver），作者：李琦（法语文学译者，毕业于南京大学法语系，暂居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