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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8-25 19:00
韩国社会的隐秘气味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经济观察网(ID:eeojjgcw),作者:王小鲁,头图来源:《燃烧》



最近国内翻译出版了李沧东导演的小说《烧纸》,这算是满足了李沧东导演粉丝的一个心愿。李沧东是由作家转型做导演的模范,他的电影具有独特的气质,那么他的小说是什么面貌呢?他的小说又和电影具有怎样的关系呢?


这本书收录了李沧东的11个短篇小说,虽然都是上世纪80年代创作的,与他作为导演拍摄电影的90年代后半期隔了差不多十年时间,但还是从中可以看到导演李沧东一以贯之的艺术气息和关怀所在。


他的作品总体上呈现了一种史诗性。我所说的史诗性,是指他的作品中庄严的现实主义诉求、作品与几十年来韩国社会发展史严肃的对应关系。虽然他写的都是小人物,不是一般史诗中所呈现的英雄,但他试图将小人物的命运放置在一个大时代去勾勒,所以能够映照出大历史和大社会的面孔。


我阅读了《烧纸》中的七篇小说。我读的第一篇是他1987年创作的《为了大家的安全》,其中讲述记者京哲在去光州的长途巴士上遇到了一位农村老太太,他们结伴前行。这位老人看起来十分“村野”,不肯守汽车上的规矩,不按照要求系安全带,而且在车上喝酒,与满车的人招呼,搞得大家不胜其烦。中途老太太要求下车小便,但是车在高速路上,不能停车,除非很多乘客一起要求停车,大家都很漠然,最后老人家在车厢内的走廊里宽衣方便,整个车散发着难闻的气味。


这篇小说所描述的冲突,看起来是明显的乡村和城市、前现代和现代的冲突,李沧东的小说里面记载了韩国社会转型,也就是现代化过程中的各类矛盾。但是它的冲突不仅停留于此。汽车继续前行,老人竟然指责起大家来,因为她想起了死去的儿子。她说:就是你们,你们这些自私冷漠的人害死了我的儿子!


根据译者的说法,这篇创作于1987年的小说的背景,跟1987年上半年韩国的民主化社会运动有关系。那一年首尔大学和延世大学都有一名学生牺牲,因此,老人的控诉其实是有着独特的意指。但是汽车上的人强行将不守规矩的老人固定在安全带上,导致了老人发生了类似于休克的状态。


在车到达目的地的时候,京哲良心不安,他开始阻止乘客下车,他告诉大家要把老人送到医院——如果老人家身体有什么意外,这是所有人的责任!


可见这部小说强烈的象征意味,它的社会批判意识和责任感,以及它的关乎国家、社会的寓言性。我总觉得李沧东是一个传统知识分子的形象,他说他受鲁迅的影响,他是一个老派的人道主义者,一个熟悉前现代社会并入住了现代社会的人,这可以从他的年龄和创作经验中得知。



李沧东生于1954年,他的处女作是1983年发表于《新东亚》的《战利品》。从他的年龄来看,他和中国文学界的王安忆、张炜、韩少功、贾平凹这一代作家比较接近,而和中国电影界第五代导演的年龄相仿。


虽然韩国社会进程与中国有差别,但也有一些近似的语境,比如1980年代中国和韩国所共同面对的工业化和现代化命题。


而1980年代也是韩国政治转型的拐点,当时韩国经常处于军事专制和民主运动的反复博弈当中,1980年发生了著名的“光州事件”,这个事件也被韩国电影一再演绎和呈现。一直到1987年,卢泰愚才宣布总统直选制,他通过电视发布的“6·29宣言”成为韩国社会的重要拐点。


而从经济社会的角度来说,威权制度下由韩国中央政府主导的单一的、向下的农政体系导致了城乡的隔离。虽然从1970年到1987年韩国经济腾飞,经济增幅位居世界第二,但工农业仍然失调,城乡差距拉大。一直到政治体制得到解决后,自上而下的经济发展转变为基层自发,从而解决了一系列严重的社会问题。


李沧东的小说创作开始于1980年代,这一切社会变化都呈现在他的文字当中。80年代的李沧东在这些命题的描述中,对于现代化进程是批判的,而对乡村价值更为认可,这一点与中国同期文人较相似。《为了大家的安全》这篇小说里面还有一个更为细腻的设定,就是老人身上的气味。京哲和老人坐在一起,老人身上透露的酸腐气味让他很不愉快,但是在整个行程当中,他似乎慢慢感觉到那个气味他以前并不陌生,他一直在努力回忆,等到最后他终于回忆起来时,但那个老人家却不见了。


那气味究竟是什么,小说最终没有说出来,但却给予了联想空间,那也许是底层或者劳动者常有的气味?或者是过去年代大家都熟悉的气味?它似乎是一种生活和阶层经验的象征,也是某种历史的象征。这个气味的隐喻使我马上想到的是奉俊昊去年的电影《寄生虫》——韩国电影历史上获得了最高国际声誉的电影,也用了这种酸腐的难闻的气味,来作为故事发展的推动力之一。


在《寄生虫》里面,宋康昊所扮演的住地下室的男人,他的气味显然是来自于自己的居住环境和阶层。这个气味被富裕的雇主所嫌弃,最后激怒了他,使得他杀掉了雇主。比较有趣的是,这部影片的剧情设计,还有其它一些和李沧东小说相似的地方。《寄生虫》里是底层仆人鹊占鸠巢,偷偷寄居在主人的豪宅里,而李沧东1983年写过一篇小说叫《空房子》,里面也是底层人住在主人豪宅里面,他们在里面战战兢兢,很多房间都被锁住了,这对底层夫妇很担心那些房间里面住着其他人。而在《寄生虫》里,仆人一家后来发现,的确这个豪宅下面还住着另外一家人。


如果我说李沧东的小说为奉俊昊的电影创作提供了灵感,不知是否妥当。当然也有可能李沧东作为韩国著名小说家,他的小说为很多韩国文化人提供了一些共同的文化记忆,所以受到他的启发是自然而然的。


而李沧东在另外一部小说《为了超级明星》(1985年发表于《学园》)中,讲述了一个老人家在一所豪宅里面为美国人看狗,因为老人家不会英语,所以无法与狗交流,狗对他十分凶恶。他感觉在这个豪宅里面,真正的主人是那条美国主人的狗。这种对于美国和韩国社会关系的表述,在《寄生虫》中也有类似的表达。


我在这里“臆测”了李沧东小说和奉俊昊影片的关系,那么李沧东的电影和他的小说创作的关系是怎样的呢?由此,我又重温了李沧东导演最早的电影《绿鱼》(1997)和最新的电影《燃烧》(2018)。可以感觉到李沧东的小说中一些重要的写作倾向,在电影中实现了延续,也发现了他创作中一以贯之的关怀。



李沧东小说的写作方法是现实主义的,他在为韩国社会发展的痛苦过程作传,并作出他的批判和质询。他的写作语言是十分朴素的,但也很敏锐,由于他的目光十分贴近社会问题和当下问题,所以他营造的文字世界扎实、厚重。他的电影延续了他的一贯视线和叙事方式。


有人说,李沧东的电影是十分文学化的。到底什么是电影的文学化,其实一直是一个界定不够清晰的命题。我认为,电影的意义传达往往是十分直接的,是通过视觉充分调动观众心理来营造快感的,尤其是商业性强的电影。那么商业性不强的艺术片是不是就必然是文学化的呢?这么说当然过于简单了。还是就李沧东的影片为例,李沧东自己也说过,大家对于他的影片评价是“寓意很强”。这个寓意就是一种曲折呈现的东西,它往往过于依赖于隐喻。这也许可以被看作是相对文学化的手法。


李沧东电影意义的获得和追寻,需要更多的联想。《绿鱼》里自始至终没有出现绿鱼的形象,只有通过对话我们知道,这个绿鱼是男主角小时候和哥哥一起去钓的一种小鱼,因此绿鱼代表了逝去岁月中的某种重要东西。我觉得这是一种文学化的手法,它需要更曲折的心理活动,不能纯粹依靠视觉形象来达到共鸣。


在《燃烧》里面,男主角钟秀遇到了小时候在乡下的邻居惠美,惠美说她小时候掉在了一口井里,被钟秀救了出来,但是钟秀并不记得这口井。他到处询问,大家都说不存在这口井。只有钟秀的母亲说,那口井是存在的,而且那是一口枯井。


这个井的故事似乎指示了我们对于历史记忆的不可靠,也许还代表了我们对于曾经的苦难或者身边危险的忽视和不自觉。惠美显然是一个悲剧性的存在,她和一个富二代搞在了一起,但却是一个十分弱势的存在,最终性命都可能不保。这口井的故事和她这个人物放置在一起,就产生了一种文学上的隐喻效果。


另外,李沧东的电影往往有一个经得住推敲的剧本,这肯定也跟他的文学经历有关。我们知道文学能力很强的导演,电影叙事上往往也做得不错。这一点若加上视觉构建上的恰当和精彩,必将带来一部能量充足的影片。


李沧东电影中的文学化气质,也许可以看作是他的电影和小说的关系之一。而且从内容方面,他的电影和小说的关注点也具有统一性。李沧东的《烧纸》关注韩国社会转型,描写韩国工业化和现代化过程中所带出来的人间困惑,虽然他的电影创作是在这部小说完成后十余年才开始的,但是他思考问题的意识和框架,仍然在电影中展现了出来。他的文学里面的冲突,很多是来自于城乡二元对立、阶层分化,《绿鱼》和《燃烧》里也是如此。这是他一贯的思考,电影制作不过是换了一个媒介而已。


《绿鱼》里面,服完兵役的莫东回到家乡,从电影拍摄的空间特征来看,他的家住在郊区,那里正进入到一个剧烈的城市化过程当中。有一个镜头,前景是他家里的老屋子,远景则是崭新的高大整齐楼群。这个机位拍摄的画面在影片最后又出现了,那时候莫东已经去世,他曾经的恋人美延在一家饭店里吃饭,临走时忽然想起这个饭店可能是莫东家改造的,因为她曾经跟莫东要过一张他家的照片。这个时候韩国社会显然在飞速向前发展,以前的老屋子已经为适应城市化而改建为特色饭馆。这个段落显然在讲述的是,在当下的景象里,其实掩埋着一些被牺牲掉的人的痕迹。


李沧东文字出色,但他电影的视觉性上一直被认为表现平平。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的电影很少获得国际大奖的原因。但是我认为李沧东电影的视觉营造能力还是很扎实的,虽然他并没有从事形式感特别强的视觉实验,我估计这不是他的专长,也显然不是他的兴趣所在。比如《绿鱼》中返乡的莫东在自己屋子前半裸着身体练哑铃,后景是他患有脑瘫的哥哥和母亲。莫东的身体动作预示着他即将施展的青春或者无处释放的能量,后景则是最为凌乱和无奈的现实。这个场面调度的效果很不错。


《燃烧》的表达要更加晦涩,形式上也讲究多了,显得“电影化”十足。但他在电影中呈现社会结构仍然是城乡二元、阶层对立的,我相信这种结构当然不仅仅来自于导演的主观,而是来自于社会现实和历史的客观存在,但是,作品里面的矛盾设置可以有很多种方式和内容,有很多的对立项可以选择,所以这一个结构仍然是被李沧东所愿意强调的。


这部影片里面出现了一个非常独特的人物,就是那个富二代Ben。影片对于他的表现十分晦涩,但也很深刻。他说他以烧农民废弃的塑料棚为乐——这部电影改编自村上春树的《烧仓房》,村上擅长表达某种超脱的人生况味,很少涉及制度之恶和底层之苦——至少以前的大部分作品是这样,最近几年他似乎力图改变这样的状况。经过李沧东的改造,村上轻飘的描述和简约的叙事,被改造为沉重的社会悲剧故事。


这部影片突出了韩国的社会问题。Ben无所事事,却居住着豪宅,所以男主角——平民子弟钟秀说,韩国的“盖茨比”真多。村上小说中暧昧的描述也在李沧东的改编中修改为Ben为了变态的爱好将惠美杀掉,杀人者内心却毫无愧疚,可能他觉得惠美是没有用的人,就像他的变态乐趣——烧塑料棚一样。


这部影片塑造了一个来自于上层社会的Ben的形象,他是一个优雅的有气质的男性,在自己的慵懒生活中寻找一种证明自己存在的心跳的感觉,对于人间和基层的苦痛毫无所感。这个人物的行动逻辑以及冷酷性格,在艺术作品中十分少见而独特,其实这种人物性格却在社会上层人士当中具有某种普遍性。他们“优雅地”杀人,却保持着轻松的心情。当然这部影片也在一定程度上,展现了村上春树的某种叙述口吻,因此显得更具有个性化风格。也有人认为,这部影片的结构过于松散,给予的信息太弱,有点过于朦胧。但在这个朦胧的叙事下面,我们还是看到了他一以贯之的沉重的社会批判意识。


电影中的李沧东是沉郁的,一种呈现社会真实并批判社会的意志,一直贯穿在他的电影创作中,而这种意志,在1980年代他的小说写作中就坚定地存在着。这部小说集《烧纸》,也让我看到了李沧东创作的某种一致性和统一性,以及他的电影和小说无法切割的血缘联系。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经济观察网(ID:eeojjgcw),作者:王小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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