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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8-26 13:38

不要赞美张亚东的脆弱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Sir电影(ID:dushetv),作者:毒sir,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Sir最近听到一个形容男人的妙词:脆弱感。     


乍看起来,好像贬义词?不对。这是一种“魅力”。有点忧郁,有点含蓄,基于心中有点深刻的矛盾……但归根结底,必须已经证明了自己才行(要不就是傻、嫩、懵懂)


哪些人才符合这个标准呢?网友提名的典型有:哥哥张国荣、金城武、朴树等……好,你get到了。


但最近又有一位话题中心人物,似乎也符合标准:张亚东。


他当然已经证明了自己——近三十年来,国内华语乐坛顶级音乐制作人。合作过的歌手有窦唯、王菲、朴树、莫文蔚、李宇春、许巍等等。不是和大牌合作,证明他大牌。是大牌往往得和他合作,来证明自己已经“大牌”了。



他早已从幕后进入大众视线。说实话这很难,超难,放眼娱乐圈绝无几个。但这两年他因为《乐队的夏天》进入话题中心。大家亲眼看着这位幕后大牌,身体前倾,永远温柔,认真而沉思地表达着自己。


一瞬间我们仿佛明白了,那些圈内女星窦某、瞿某、高某,为什么都曾对他如此着迷(过)

       

       

他的“脆弱感”着实迷人。从青年,到中年。一个2004年的老视频里,张亚东坐在酒吧,安安静静地弹唱《在路上》。

       

       

一条精确的评论足以形容:亚东年轻的时候竟然这么少年,清澈得几近透明。


现在,张亚东51岁。依然清澈,毫不油腻。自然, 大众迷妹也无数。       



            


但今天Sir聊他,不是想聊他的什么“脆弱感”,而是想聊他的脆弱。


最近一期《十三邀》都看了?一期甲乙方都显得真诚,也充满思索的访谈,主角就是张亚东。他这次说的话比《乐夏》多,这次坦承的东西,也比乐夏直接。甚至他有点“学”许知远……主动拿出内心困扰的事去问别人,并不care别人是不是真的能回答这些问题。


有些动作,证明了他的自我剖白。比如转动戒指,比如低头沉吟思考……关键是他思考后,会说出一些爆款之语:


“我这样说吧……我一天都没有做过自己,长这么大为止。”



这就吓人了。活了51年,一天没做过自己。你信吗?


从逻辑上说当然不信,“一天”这词有点情绪夸张,而且哪怕你再不想承认的“自己”,往往也是由自己一手打造。但不需抠字眼。Sir想说,先信。


因为这句话足够真诚,听众也产生了足够的诧异与怜惜。更主要的,是听众的困惑:


一个业内顶级音乐制作人,无论从专业、知名度还是财务自由上,都可以说实现了自己。那么你,到底弄丢了“哪个自己”?


一、一个“我创作,故我在”的自己


看过《乐夏2》的观众会发现:《乐夏2》上的张亚东,比《乐夏1》要缄默得多。


第一季,他会对很多乐队真诚而热情地说,“特别好”。


第二季,他频繁欲言又止,好像心中出现了很多“规则”和“束缚”。


《十三邀》上,许知远问:“这些年你也做了很多音乐节目的评委,你觉得年轻一代的普遍精神状况是怎样的?”


张答:“我有时候在当下的作品里,看不到这个人,看不见真的他。每个人都不爱自己,忽略自己,都更爱某个概念、某个观念。”



言下之意:我对他们有点小意见,但不合适说。他们有经验、有技术、有风格……唯独缺少了我所期待的,某种“自我表达”。


这是在评价某几支乐队?不。这是在聊整个年轻一代,在聊整个音乐行业的创作人吧。


他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音乐行业或唱片公司都需要一个导航,一个模板化的东西,一个参考。


经常会有人拿来一首歌,给一个模板,说这首歌要这样这样的听感。但那些个人化的东西呢?那些内在呢?


他试图进行精辟的总结:“每一个人都不需要你的创造力,都要的是你的复制能力。”



      

用句时髦的话说就是:没有几个创作者,多的是产品经理。


他站在音乐流水线前,开始怀疑推动流水线的整体动作,到底意义何在,进而认为,流行音乐的青春期和激情创造期,也许早已结束?也许音乐的花样已经玩完,所以表达才日渐贫乏,或者重复?


张亚东自嘲:“有时感觉自己写出了一个好句子,结果过两天在软件上发现,哦……原来这句子是别人的。简直了!过去的作品说实话,伟大到就是你真的不用再做了,感觉所有的东西已经被写尽写完了。”



            

这也许是张亚东沉默的原因。自己都找不到方向,那我还能责备别人吗?


许知远问,你找到过自己的语言吗?


张亚东像被老师问倒一般,眉头紧蹙,沉默。



几秒后,他笑道:“我又焦虑了。”


Sir猜,也许他心里同时意识到——其实音乐没有“被写完”,因为依然有人能写出真正被人感知的音乐。如他喜欢的艾伦·帕克斯,以乍听古怪的方式演绎爵士乐;或流行乐领域的阿黛尔,写自己失恋,写跟男友吃饭的故事,这些都是鲜活的人生表达。


他是急了,急在,这个市场正在模版化,而自己也很难逃避成为模版化的一员。但在市场外的一些隐秘角落,仍然有天才的音乐人在闪光。可惜,不是他。


应该为张亚东惋惜?我们首先应该为他的担忧鼓掌。这种音乐人的自尊与自省,真不见得每个人都有。他的谦卑与敬畏,起码证明他仍然眼望前方。


其实一说到音乐,张亚东的语言马上变得美而感性:


音乐,就是“穿过雾霭森林去寻找美”。



提起喜欢的音乐家巴赫,他会忍不住手舞足蹈:“就像爱上了一个200岁的人。”



这是一次关于焦虑的对谈,终于找到了出口吗?


不,这只是一个被市场化、产品经理化的理想主义者,终于谈到了“作品”和“理想”。


二、一个“我现实,故我在”的自己


没有一天做自己。那在做谁?


说他被迫“市场化”自己,显然误解了张亚东。


虽然他可能熟稔各种市场与爆款的规则和技巧,但他绝非一个100%纯粹为了市场而创作的音乐人,今天这个地位,他不至于。他当然可以在市场和专业认可上,建立自己的艺术平衡。


那这么说吧——做一个被迫“现实化”的自己,而他对这个“自己”有点纠结,并不满意。


这个自己是什么,许知远的提示很及时:中产阶级价值观。


张亚东点头认可了。



前面很在乎精神世界的他,开始展开对现实一面的自嘲:“我贼物质。”“舒适度对我来说特别重要。”


他的痛苦,既因为才华得不到彻底的舒展,也深切地感受到,自己也在抑制自己——这是今天中国很多成功人士陷入不断追求物质积累而永无休止的循环怪圈。


比如高晓松就曾对张亚东说:“亚东,我不缺钱呀!我也不明白为啥,就是还是这么拼命要去赚钱。”



对此,有人会用四个字形容:不安全感。


某种程度,“不安全感”贯穿了一代代中国人。比如60后70后小时候穷啊,害怕穷落下的病根改不掉啊。比如80年代改革开放,不患寡而患不均的竞争人性啊。比如今天的成功学弥漫,每个人都能极其熟稔地用金钱去证明一个人的价值。


结果就是,大家都不停地往上爬,越成功爬得越狠,越高,但不安全感也越强。因为他们赢得的并不是真实的掌声。


采访中,张亚东举了个“例外”——一位高龄的外国爵士乐大师。


来北京,坐车里,指着路上一辆车说:“这可是我的dream car。”


啥车这么dream?其实,普普通通。当时的张亚东听到,既心疼,又羞愧:心疼大师的“贫苦”,羞愧大师对“贫苦”竟如此安之若素。


一个真正践行自己热爱的人是忘我的。就像这位大师,一天练琴8小时,全部精力都放在音乐上。


“怎么我们就那么慌呢?”



这是一个关于“欲望”和“解脱”的哲学问题。张亚东已经51岁,有了名利,也被名利所缚,正站在思考这个哲学问题的关口。而他更惋惜的是——


那些后辈,还没站在关口,却在走他的老路,甚至被欲望捆绑得更甘之如饴。


“很多优秀的年轻人,渐渐把自己的才华给消耗掉。……他们去各种演唱会做各种监制,上综艺,忙得不可开交。……他们最终还是陷入赚钱模式中。


这真不是对后辈的责备。


在《乐夏1》时,旅行团乐队说:“亚东哥的乐器,跟女友一样多。”


       

当然是句调侃,但这句调侃,指出了某种“后辈视角”:你成功了亚东哥,你有琴有伴侣有钱了亚东哥。我们也想这样啊亚东哥。


不是旅行团乐队真这么想。是一定有乐队这么想。因为中国这几十年的发展,后辈能望其项背的人之中,有几个刚才那位甘于受贫的爵士大师?那位爵士大师要在中国,处于贫困边缘还不是最糟,最糟的可能是:你的作品,你的音乐,无人问津。


当前辈们逐渐写不出认可的作品,却坐拥一屋子精美的琴,发出中产阶级的哀叹。能有几个坚强的后辈会觉得:写出真正的作品,会获得真正的价值呢?


他们就算有梦,也会计划着曲线救国:嗯,先写出大众追捧的爆款产品。然后换到钱、地位和琴房。然后,我才有(经济)自由,才有机会写出真正的作品。


这就是一个注定无解的悖论。


童话里常说,人是经历了才变勇敢的。但Sir现在觉得,人越经历,越胆小。


曾经年轻的张亚东,特勇敢。他说自己一辈子,只勇敢过一次。放弃成为家乡剧团的“特权分子”,只身来到一无所有的北京。



然后,他当然付出了刻苦和智慧,制作出了N多好作品。直到某一天,他51岁了,他从舒适的床上醒来,看着镜子,发现自己无可阻挡地成为了一个:富裕、焦虑的中产阶级。


三、那个“真正的自己”,真的虚妄吗?


其实今天Sir写这篇,不是想指责张亚东。比起清醒而自省的他,深陷怪圈而不自知的“成功人士”不要太多。再宽容一点说,时代使然,张亚东,只是站在现实和艺术的河流两端,艳羡另一端的“自己”。


另一端一些仅存的勇敢者,怪人,比如永远自我、不管他人是否理解的窦唯,又比如中年时抛弃所有,只身来到塔希提岛的高更。(都是节目中,他和许知远提到的)


不做窦唯和高更,没错。努力奋斗成为中产阶级,更无可厚非。况且还是一个清醒的、惭愧的、对未能做到之事时常抱憾的中产阶级:


“我特别想,但是我不敢呀,做不到。”

  

 

2006年,张亚东写过一篇颇为真心流露的文章——《给想搞创作与solo即兴朋友的一些建议》。许多媒体常常引用他的这一段:


钱的问题是最让人痛苦的,因为我的家庭不是很有钱,弟弟和家人都需要我帮助,你要为了去赚这些钱消耗你的生命,熬一夜,熬到一照镜子都不敢认自己,你就是为了拿来钱之后赶紧去买你想要的东西。现实中花钱的地方太多,我觉得我不能平衡这些东西。


我签华纳就是为了钱,因为现实太残酷了。前几天一个流行女歌手来找我做制作人,要搁以前我想都不会想就拒绝了,但现在我答应了。


但在Sir看,这篇文章真正让人“心碎”的,恰恰是前一段。


我也曾经和自己对话,发现自己内心里也是有很丑恶的一面,当发现的时候我非常非常害怕,我想我怎么会是这样的,当我去正视它的时候,我觉得特别特别痛苦,所以现在我几乎不和自己对话了。


问题是,一个内心绝非空荡荡的人,真的可以做到完全虚无,不和自己对话么?不可能的。


“自己”这个关隘,迟早会遇见。


具体到现实,Sir也知道“做自己”这个词早已被商家们洗脑成一种廉价的心灵悸动。但如果连张亚东们都不敢勇敢一点,那些穷困、刻苦的音乐人,那些还没机会“表达内在”的青年创作人,又将走向何方?


张亚东,也许并不用“做自己”那么多,写出多伟大的作品。


单拿《乐夏》来说,也许让他跨越不安全感的,只是直言不讳就行。毕竟这个综艺的影响力已是全国范畴,不止台上下的乐队看着,多少具备音乐梦想的孩子,也看着。


“特别好”之外,还有哪些“不够好”,“不够好”在哪里?如果连张老师都欲言又止,为了圈子的得体和礼貌,默认了如今他看不惯的种种。那么后辈们呢?


当他们走向《乐夏》,当他们由开始的想“表达自己”,变成只为了努力混个晋级名次,继而提高未来的出场费档次,继而成为虚伪又虚无的中产阶级……你看,“脆弱”就这样一代接一代地传递了下去。


正因如此,Sir旗帜鲜明地反对任何对“脆弱感”的无因的赞美。


什么叫脆弱感?忧郁?含蓄?如果说脆弱感是少年初心。那Sir想说,这心不是未经世俗污染的白嫩,是被侮辱,被损害后依然单纯的坚韧。


它也许看上去好瘦,好小,它也许还滴着血,但绝不脆弱。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Sir电影(ID:dushetv),作者:毒si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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