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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8-31 21:17
藏獒经济后遗症:当流浪狗多到开始伤人,我们该怎么办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故事FM(ID:story_fm),讲述者:尹杭,制作人:徐林枫,文字:徐林枫,运营:翌辰,题图来自:原文


你有没有关于狗的恐怖记忆呢?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街头的流浪狗远谈不上恐怖,你可能更觉得它们可爱或者可怜。但今天的讲述者尹杭,她要面对的这群流浪狗和我们印象中的可不太一样。


近些年,青藏高原地区爆发了非常严重的流浪狗问题。这里的流浪狗普遍具有藏獒的血统,大的体重能过百斤,几只狗在一起就能跟棕熊打斗;而且它们数量也非常庞大,常常成百上千地出现在城镇里。尹杭在青海工作了 11 年,这 11 年里,她一直关注当地的人犬冲突问题。她亲眼见证了,上千只大型犬和人类争夺生存空间时,发生的一系列恶性事件。


1. 月夜下的另一面


基本上 2014 年左右,如果你去寺院,一定能看到成片的流浪狗。


有一次,我住在寺院做调查。睡觉前,萦绕在耳边的全是犬吠。这时,寺院的人也千叮咛万嘱咐,说晚上一定不要出去。我肯定不敢出去!狗到了晚上就完全变了,它们的声音非常恐怖,带着要占领整个夜晚的凶残,让我觉得如果出去的话,瞬间就会有狗扑上来把我撕裂。



■ 寺庙外的流浪狗


其实当时,当地就有一个已经上小学的小姑娘,在晚上去上厕所时,被一只母犬咬死了。被发现时,她已经被吃掉了一条腿。


太残忍了,我从没想过“狗伤人”能极端至此。


后来,我们走访时了解到甚至还有流浪狗从妇女怀里把孩子抢走。而类似的恶性事件并不罕见。它随时都可能在这片土地上发生。


所以我们开始着手拍摄一部关于“藏区流浪狗”的纪录片。一次,我们跟着一只流浪狗,记录它的一天。这只狗体型很大,它在城市游荡了一整天也没找到什么吃的。这时,出现了至今令我震撼的一幕。它靠近了一个两岁左右的孩子。孩子站在自己的滑板车旁惊呆了,突然,他开始尖叫。


我从没听过一个孩子那样叫。他可能把浑身的力气都使出来了,我能感受到他的颤抖。可能狗也被这种叫声威慑住了,它就垂着头走了。可从看到这只狗到它远离,小孩一直在尖叫,叫了得有 5 分多钟。


他从小就要学会以这种方式保护自己。


那时候,我再看这些狗,它们已经不像朋友了,更像一种野兽。而且它是生活在我们身边的野兽。我们该怎么办?


■ 孩子站在街头,不远处就有一条体型大过他的狗


2. 狗从哪来


有太多问题等着解答。2014 年,我创建了一家名叫“雪境”的公益组织,专注解决人兽冲突。藏区的人犬冲突就成了我们最重要的一个项目。而我们要搞清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这么多流浪狗是从哪来的?


其实,早在上个世纪 80 年代,海外就开始炒作藏獒经济。藏獒被认为是神秘青藏高原的珍稀物种,象征着威猛与尊贵。很多富人开始渴望能拥有这样的狗。在这种外部文化的影响下,到了 21 世纪,内地藏獒市场也开始火爆。2010 年左右,藏獒已经被炒到天价,成交价格过百万也不罕见。此外,那时还闹出过不少轰动事件,比如曾经有一个西安老板组织了 30 辆奔驰为自己的爱犬接机。山东的一家獒园还以 1000 万的价格买下了藏獒“大帝”。


■ 一条“百万身价藏獒成火锅食材”的新闻


根据我们的调研,在青海玉树区域和果洛区域,市场繁荣时,一个市周围就有几十家大小不等的繁育中心,它们规模不等,几十只、几百只的都有。那时,为了养出体型硕大的藏獒以卖得高价,不少饲主采用灌食的方法,就是把食物直接灌进去。你把食物放在这样的狗面前,它是不吃的,因为它已经不会正常进食了。


在玉树市周围的县里,90% 以上的老百姓都会养一两只藏獒。但 90% 的狗都没有市场。因为绝大多数的老百姓没有办法直接对接到想买藏獒的人,真正发财的都是繁育中心。


到了 2013 年,藏獒市场的泡沫开始破裂。很多养殖园的藏獒卖不出去了,白送都没人要,跟风的投资者只能在完全触底之前抛售藏獒,甚至不惜把它们当肉狗处理。一时间,藏獒的价格直线下降,繁育中心大量倒闭,一大批流浪狗涌上了街头和荒野。


当然,这只是这个链条的第一环。


在当地宗教观念的影响下,藏狗基本不会绝育,流浪狗的出现开始导致老百姓家养的藏獒不受控制地频繁怀孕。但老百姓无力饲养这么多狗,无奈之下,他们只能加入这个循环,开始遗弃小狗。


而杀生又是当地的另一种文化禁忌,老百姓不希望这些狗饿死,所以他们会把狗遗弃在食物多的地方,譬如寺院、城镇或是野生动物丰富的草原。


这就又催化了流浪狗数量的进一步膨胀。


■ 玉树的一家流浪狗收容中心


3. 狗有多少


这些狗一回归自然,天性释放了,就特精神!它们可以自己捕食和繁殖。藏犬每胎少的有三四只,多的有十三十四只。一般的狗,一年可能要繁殖两次。这样算的话,两只成年的狗,三年后,可以繁殖出 38 只狗,是之前的 19 倍!


后来当地建了一个收容中心,面积有两三个足球场那么大。五天的时间,大家把三个乡的流浪狗都赶到收容中心来,收了将近 1000 只。远比我们想象中多。


这些狗抢食的画面也很震撼。在大概半个足球场那么大的区域里,黑压压一片,密密麻麻堆在一起,全是狗。


这仅仅是 3 个乡,整个玉树州有 6 个县,每个县大概有 5 个乡。你想想 30 个乡会是什么情况?果洛也是如此。而西藏比青海还严重。我的一个同事去调研时发现拉萨一个限容 1000 只狗的收容中心实际收到了 8000 只。拉萨每年都能产生七八千只流浪狗。只是在拉萨啊!


这件事必须要解决了。


■ 收容中心喂食的画面


4. 捕杀能解决问题吗?


可是,怎么解决?


根据亚洲动物基金会的调查,国内收容中心的平均收容量在 400 左右。像玉树、拉萨这样,流浪狗数量动辄成千上万的情况,是非常极端的。


当流浪狗数量太多时,除了咬伤、捕食人类和动物,它们还容易传染狂犬病和包虫病。包虫病分两种,一种是囊包虫,一种是泡包虫,泡包虫也被称为虫癌,致死率能达到 94%。而中国包虫病发病率排前三的地区,青海省的达日县、四川省的石渠县、青海省的称多县,无一例外都是青藏高原上流浪狗问题严重的地区。


面对有传染病风险的流浪狗,世界通用的方法是捕杀。但在藏区,这个办法未必行得通。


我们的调查显示,当地老百姓超过 90% 的人是反对捕杀流浪狗的。这可能跟他们的宗教信仰有关。


■ 当地老百姓自家繁殖的藏獒  图/钟雪莲摄


2016 年左右,当地有一只狗得了狂犬病,被它咬的人也因此去世了。为了防止病毒传播,武警出动捕杀、填埋了很多流浪狗。但我们调研时遇到一个妇女,她被狗咬后却不敢去医院,因为她担心流浪狗会因此遭到捕杀。


还有一个很震撼的故事。有一个小女孩,她的半边脸都被狗咬坏了,生活非常艰难。如果我是她妈妈的话,我会恨不得打狗队把狗都打死,这样我的女儿就不会再受伤了。但当打狗队来时,她妈妈把周围的流浪狗都赶到自己的院子里,把它们保护起来。她怕这些狗被人打死。


很难说她对这些狗有没有恨意,但她肯定希望这些生命活下来。在我们的访谈中,很多人都被狗咬过,自己家的牛羊也被狗吃,但一谈到对待狗的方法,他们会说“还是喂喂吧!”


■ 小孩和狗


5. 对“外人”的忌惮


所以,通过不断了解当地的文化观念,我意识到,在当地,捕杀不仅不能解决流浪狗问题,还有可能使它更严重。


在我刚提到的那次捕杀后,我们又去过当地一次,街上还是有很多流浪狗。因为这一波狗走了,还有新的狗进入到它的生态位。老百姓不仅会继续喂它们,基于上一次的“教训”,他们会更加保护流浪狗。


譬如,我们问当地老百姓时,他们会说那些都不是流浪狗,是大家散养的。他们担心还有人通过捕杀的方法处理这些狗。


还有一次,我们访谈了一位经常转寺院的老太太。第二天,她就托朋友打电话来问“你们那几个汉族人昨天是不是把狗带走了?我们寺院的狗少了!”可见他们对外人是非常谨慎和忌惮的。 


后来,我才明白,这份忌惮不仅来源于捕杀,还来源于捕狗队。讽刺的是,曾经象征着尊贵身份的藏獒,现在却是中国重要的“肉狗”来源。


■ 被狗贩运到东北的藏犬  图/与祂同行摄


据我所知,四川、河南、东北等地的狗贩子会来藏区抓狗。他们有专业的捕狗夹和捕狗网,通常会满载一卡车狗出省。


有些救助团队会拦截运狗车,而藏区运出去的狗特征鲜明。甭管毛色,它们体型就比较大,脸部特点也跟其他区域不同。


我们访谈时,遇到过一个经常照料流浪狗的人,他叫桑周。他原来就是一个藏獒老板,因为他很爱狗,通过这样的方式他既能维持生计,又可以跟狗呆在一起。但是,在一个饲养场亲眼目睹了无法在最好时期卖出去的狗变成狗肉的过程后,他深受刺激。


■ 非法宰狗窝点  图/新闻素材


他跟我们说“我不骗你,他们(兰州老板)牵来一条藏狗,当头一锤,然后用铁勾把狗吊起来,从脖子开刀活生生地把皮给剥掉。之后不知为何,把还在挣扎中的狗放到一块黑色板子上,狗还在挣扎站起来。我问他,要杀为何不直接杀掉,还让它这般痛苦呢?他说是为了肉,还未断气时的肉既好吃又营养。我就立下誓言,这辈子再也不做买卖狗的生意,并且要保护可怜无助的动物。”


有一次,狗贩子到了桑周家附近。因为桑周会定时喂食,那里聚集了很多流浪狗。有一个狗贩子正准备带走一只母狗时,桑周看见了。他求他们放下这只狗,但是狗贩子根本不理他。


桑周很伤心,他就跪了下来,他说“千万不要再带走这只母狗,小狗还在哺乳,它走了,所有小狗都会饿死。”


狗贩子可能也觉得没趣,最终放弃了这只狗。


■ 桑周给死去的流浪狗念经准备天葬  图/新寨扎西摄


每次看到狗死去,桑周都很伤心,因为它们也受尽了磨难,是很可怜的生命。桑周会背着狗的尸体爬上山,一页一页地为它们诵经,等高山兀鹫去吃它们的尸体。他希望用天葬的方式给它们求一个来世。


桑周也让我更深刻地理解了当地老百姓。生死之于每个生命,都是最大的痛苦。他们希望能去救下这份生命,缓解它们的痛苦。这其实就是他们的生态观。 


6. 绝育计划


既然我们的初衷是解决人犬冲突,但如果我们不尊重当地的文化,粗暴地以自己的方式解决问题,最终只会制造更多冲突。


我们对解决方案的探索也是一波三折。我们曾尝试游说推广“安乐死”,但当地也很难接受。最终,我们选择推广“领养+绝育”。可一开始也不顺利。


当地有一种民间说法,即人要先转世成狗,受尽狗的磨难才能转世成人。出生的狗少了,转世成人的机会也就少了。绝育就相当于封堵了这条通道。


我们一直在跟不同的人交流这种可能性,从老百姓到寺院僧侣到政府人员,最终,在生死面前,他们勉强接受了绝育。若非如此,这些狗可能这一世都活不好,两害相权取其轻。


■ 当地寺院推动流浪狗领养


■ 当地老百姓带着自家领养的狗来做绝育手术


我们第一次开展试点是在 6 月,虫草季还没结束。很多老百姓本该去上山挖虫草,但得知我们从很远的地方请来了很好的兽医,他们都放下虫草,带着自己刚从寺院领养的狗来兽医站做绝育。


为了维持无菌环境,我们不允许老百姓进入操作室。有一对老两口,把刚养了两个月的狗送进去以后,就趴在糊了纸的窗户上,借着缝,非常严肃、紧张地注视着它。


等狗抬出来后,他们守在狗的身边,给它准备了水和吃的,一直等到它恢复活力。老两口特别开心,我还记得他们高兴地说“我们的狗出院啦,可以回家啦!”


从 2017 年开始,我们培训了 70 多名本地兽医,完成了 700 多台狗只绝育手术。然而,相对于庞大的流浪狗数量,这也只是杯水车薪。但这是本地的力量,他们已经在自己的文化内,以自己认同的方式,承担起了本地的责任。我完全相信有一天,他们能凭自己的力量处理好流浪狗问题。


■ 2017 年第一次做绝育试点时的大合影,有外来的兽医培训师、寺院僧侣和政府人士


■ 本地村级兽医的培训


这几年,流浪狗不断减少,很多地方都看不到了。但其实,发挥主要作用的还是狗贩子。他们源源不断地偷运走了大量的藏犬,这比我们和当地老百姓所坚持的绝育计划的确要快得多。


但 2020 年因为疫情,狗贩子无法自由进出藏区,不少地方的流浪狗数量又开始反弹。我当然知道,狗贩子的捕杀看起来效率更高。但从长远看,以尊重当地人信仰,也更人道的方式去给狗做绝育,才是合适的做法。


7. 生时的期望,死时的遗言


2009 年,我第一次到青海的野外观测点的时候,那里的寺院外就游荡着六七条狗。那个时候,我一点也不怕狗,我们和狗的关系也很融洽。后来有一天,这些狗突然就被拉走了,我再也没见过它们。


11 年过去了,青藏高原的流浪狗似乎依然没有逃离这样的命运。


我和雪境的伙伴曾经一起拍摄过一部纪录片,叫做“背弃藏獒”,影片的最后,是桑周的一段独白,他说“藏犬承受着无法想象的痛苦,希望大家持怜悯和慈悲之心善待他们,这是我生时的期望,死时的遗言。”


■ 纪录片《背弃藏獒》视频


尹杭说在创办“雪境”时,她被一幅图景深深吸引,那份图景其实来自一个老百姓家里的一张海报。海报里有雪山,有寺院,有城镇,同时也能看到野牦牛、白唇鹿和雪豹,是一副特别共生共荣的场景。在未来,不论是当地的人,还是牛羊、狗,甚至是蚂蚁这样小的生命,尹杭希望都可以为他们共享这份雪域圣境而努力。


如果你想进一步了解人兽冲突问题,可以关注“GangriNeichog雪境”公众号。


■ 当地牧民家的守护犬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故事FM(ID:story_fm),讲述者:尹杭,制作人:徐林枫,文字:徐林枫,运营:翌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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