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旦的清醒：我们很清楚和世界一流大学的差距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复旦中文，为陈尚君老师的迎新致辞，作者：陈尚君，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各位同学，欢迎大家进入复旦大学中文系学习，很高兴今天有机会在这里和大家交流感想。

题目“无羁绊 前程远”出自复旦的校歌，校歌是三十年代初中文系建系元老刘大白先生作词，这两句前一句的原文是“政罗教网无羁绊”，当时国民政府刚刚定都南京，复旦大学的创校校长马相伯先生是一位神父，建校目的并不是传教，而是为国家培养人才，复旦校歌提出“政罗教网无羁绊”，代表了复旦前贤办校的基本原则和追求。

今天在这里我想说三段话，第一段是欢迎大家进入复旦的学习，希望大家来到复旦以后，和以前的学习有一个变化，有一个区隔，有一个飞跃，这一点和羁绊有关。第二段，希望大家到复旦以后，在学习方面要重视对于中外古今知识各方面的吸取。第三段和我个人担任的校内职务有关，我现担任学校的校学术规范委员会主任，对校内学术违规行为进行调查和取证工作由我负责，所以每次迎新系里的领导都希望我和同学们谈一谈学术规范问题。

首先,我是要和各位本科及研究生同学们讲，你们各自经历不同，你们考进复旦都经历了一段努力追求的过程。对于本科同学来说，特别希望大家了解中国现在高考的严格、规范是很难得的，但带来一个问题：中学教育太过于为应试准备。在中学期间，你们可能被灌输了许多固有知识，形成了大家现在的知识结构和世界观。进入大学学习，我希望大家正如刚刚系主任所讲的，忘掉以前所学的固定知识，改用更多元的、更开阔的眼光来学习。

本科生经历的高考，很像中国传统的科举制度，我们经常谴责明清八股文的应试方法害人，但八股文考试有难能可贵的地方，就是能在如此广泛的范围内统一教材，以四书章句为内容，并且有统一的作文方式，能在一篇不长的文章中提供正确的思想和文章的所有要素，这是难能可贵的。经过科举考试选拔的人，成为国家栋梁的有很多。当然科举的八股文进入官场后，却几乎没有用处。我不是要无视中学教育的许多老师付出的巨大努力，但是纯粹的是非、单一的答案、大量的“是与不是”的看法，可能会引起我们对很多问题的固化思维。

我特别觉得，中文系的学生要更多知道世界是如此之复杂，知识是如此之广袤，生活是如此之丰富，我们现在面对信息化时代知识爆炸，面对中国改革开放至今的国际形势，可以看到世界是如此的丰富多元，许多问题都不是简单地能够有所结论。我举个最简单的例子来讲，都说我们是炎黄子孙，但炎黄子孙是传说的说法，我们至今为止并不知道炎帝或黄帝的真实生命经历。我们不是要去否定炎帝、黄帝的存在，但科学考古给我们提供了从周口店到仰韶文化，再到龙山文化、半坡遗址等等，比神话更加鲜活的先民生活状态。当讲到中华民族的始祖时，我们不仅需要知道炎黄，更应当在进入科学学习时，通过科学考古去了解中华土地上先民的生活，这与我们现在对炎帝、黄帝的崇拜，是两件事情。对很多事情的认识也都是这样的多元，所以我希望同学进入大学以后，可以系统地学习科学文化知识，学习大学课程，同时更加广泛多元地读书。

很多同学都关心复旦大学算不算一流的学校？我们可以说，在中国，复旦大学算是好的学校，但我也可以告诉各位，我们与世界一流大学差距也是明显的。复旦的好处在于，学校的领导和老师都很清楚知道我们和世界一流大学的差距，所以我们都在努力地用国际的眼光研究我们的课题，研究我们中文学科各方面的问题。不管以前你们的学习经历是怎样的，来自一个大城市或是一个小山村，进入大学以后，有一点是共同的：你们所学习的应该是人类文化到现在为止所有科学文化的结晶，你们学习到的也不仅是中国文化的遗留，也要学习许多世界各国的先进文化。

我特别指出的是，中国大学存在一些普遍的问题，就在于我们图书馆藏书的国际化程度不够。复旦正在努力改变这种状况，我们的藏书最近几年有很大的变化。中文系也一样，但始终还是有很大的距离，这种差距不是短期能弥补的。我曾经香港的几个大学任教，一个大学图书馆有七层楼，其中中文的书籍只有一个楼面，其它都是各种外文的书籍。这方面我们的外文图书比例没有那么高，但是复旦最大的好处就是在上海，始终用国际的眼光来看我们从事的学术研究。

所以，我在这里说“无羁绊前程远”，这种羁绊就在于，我们要在现有条件下，充分利用各种资源，同时具备开放的眼光和自由的胸怀。禅宗有一个话头，人生下来就觉得好多地方不自由，不自由就感受到人生是被束缚的，有一位高僧就指出来：“谁曾缚你了？”——没有任何人捆绑你，自己不要把自己的眼光和身心束缚了。可能你们所涉及到学习的方方面面，比如专业的选择、研究生所跟随的导师、所修的课程、需要修满的学分、最后完成的论文，这些学校里都有规范化的规定，也就是说你确实必须修完一定学分后才能毕业，必须按照课程规范完成课业，必须按照学科要求完成论文写作。

但同时，你们应该更多地放开眼光，尊重自己的老师，听取老师的意见，同时广泛了解学术发展各方面的动向，了解每个学科在校内有各种不同的学派，在校外有众多的大师，并且每个学科都有它近代以来的发展轨迹，学术研究在越来越国际化。不管你原来的学校多小，你来自的地方多贫困，我们以后只有一个标准，就是你个人的学术研究在学科之中能不能占有重要位置，是不是能在某些具体的问题提出独特的见解，有所推进和突破。从这一点来讲，我希望大家既要好好向研究生的导师、本科生的任课老师学好各种知识、方法和观点，同时更广泛地阅读，广泛了解不同的治学方法，包括东方的和西方的，包括现在的和过去的。

复旦中文系资料室在这个假期刚刚更新了布置，有十多位我们系前辈名家的照片和治学格言。1994年朱立元教授任系主任时最早推出十大教授，后来又增加了好几位。这些老先生都卓荦不群，成就杰出，在他们治学的领域有独到的贡献。如果仔细看他们所有的著作，就会发现一家和一家之间都有所不同，每个人和每个人之间有很大差异，他们学术的个性和独特的风范，绝不人云亦云，是复旦的特色。

我自己最深切的体会是，跟朱东润先生读书的时候，得到朱先生很多教导，一直只是在懂与不懂之间。开阔了眼界，理解了方法，做了学术上的众多指引。但我是不是全懂呢？并没有。后来得到机会给朱东润先生编文集，将他一生主要的论著收集成书，从校订到出版，大概看了三到五遍。在这过程中，我对老师有了更多的了解，以前上课没听懂的许多话，后来才有了深切的体会。从这意义上讲，我可以向各位同学说，我们的许多老师，不管他是从事什么专业，都一直在坚守中文系的学术传统。我们许多老师是值得用一辈子阅读，一辈子理解的。

另一方面，我前些年出了一本书，书名叫《转益多师》，这句话出自杜甫的《戏为六绝句》“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所谓转益多师，最根本原因在于，老师和学生之间不可能完全吻合，学生的能力、兴趣与才情发展不可能和老师一模一样，学生只有广泛学习各方面的长处，找到最适合自己的努力方向，才能综合前辈之治学，形成自己的面貌，得到自己的成就。

谈这些方面也只是供大家参考，更多还是希望同学们能听取老师的意见。在学习方面，希望大家以学习中文为主，同时有更多的变化，在课内学习以外，有更多的课外阅读，即使研究中国的学问，也要更多地阅读西方的著作，了解西人治学的科学精神和文化追求，这对大家的长远发展有很大好处。我现担任任重书院的院长，复旦大学的素质化教学改革已经经历二十年的努力，目的就是为了让同学们在专业选择以外有更多的个人发展机会，每个人可以按照自己的发展方向选择课外阅读以及众多其它课程。学校现在的课程包括专业的必修课、选修课、平台课，我现也在讲授以素质教育为主的课程，这些都让同学们有更多的选择，更多的机会。我希望大家根据自己的兴趣来发展，不要觉得自己被束缚，在遵循规范中寻求丰富多彩的变化。

最后讲关于学术规范的问题。现在经常说一句话叫“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规矩和绳墨都与木工匠作有关。我小时候看见木匠做木工活，拿着一个墨斗，拉出一根绳子，拉直了以后弹一下，留出一条直线。现在讲学术规范，就是要确立规矩，确立原则,让大家有所可循。对中文系来讲，我们有传统的学术规范，也就是孔子所谓“述而不作”，述和作是两个不同的学术目标，“述”是对前人已有见解加以发挥，而“作”是自我建立一个学术思想体系，这个目标是很高远的。

近代西学进入以来，可以看到学术规范越来越严格。从七八十年代开始，学术规范不断地完善，在八十年代的时候大家的西文比较差，有些学者把西方的著作经过自己的编译就变成了自己的论述，这样的方式是不妥当的。学术规范，从教育部到自然科学基金委、社科基金委等等，都是非常之严格。前面说了我在校内日常负责学术规范方面的工作，系里最近两年也发生过不好的情况，有一位毕业多年的同学因此被剥夺了博士学位。

我特别要对中文系的同学说，学会读书，学会作文，这是最基本的能力。按照自己的认识，自己的感觉写出来的文章，其实是不太会抄袭的。以我个人的感受来讲，别人的文章我看得上眼愿意抄的很少，有了这种挑剔的话，我们就能坚持学术规矩了。

我们系以前一位同学做一个课题，那时台湾的学位论文不太容易见到，他不知怎么得到一篇台湾的学位论文，抄了其中若干部分，当时混过去，现在普遍国际化的情况下，问题一下子就反映到台面上来了。全校范围内，包括人文学科，社会科学、理科、工科、医科，每年都会发现不少类似问题，有的学科有同学出钱从商业公司买论文，通过了答辩，后来发现商业公司的论文也是从别的地方抄过来的，学生不知道，以为买了的就是可以用的，现在东窗事发，悔之晚矣。有的学科实验造假、数据造假的情况时有发生，医口论文多有被国际刊物撤稿，也包括在发表评审过程中作假，查出来都会作了处理。

我在中文系同学开学迎新的时候重复强调，请大家共同遵守既有的学术规范，坚持自己的感受，自己的收获，成就自己的学说，形成自己的文字，不要因袭偷懒，更不可抄袭剽窃。最简单地说，中文系同学，所有的知识，所有的了解，都是对前人论述有所继承，从最初的阅读札记，积累点滴的收获，逐渐形成自己的论述，最终完成论文与专著。这个过程中，希望大家遵循规范，在学习中获得自己的见解，形成自己的学术，取得自己的成就。

在迎新会上讲这些内容可能有些不太愉快，但还是要提醒大家，特别是有些学人以前发生类似状况，虽然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但等到真的有重大成就的时候，被人拿出以前的事情来，就都很尴尬了。所以友好地提醒大家一句，不要学术违规。

我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复旦中文，作者：陈尚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