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素人决定反击百万大V

一项针对社交媒体算法的研究发现，算法推荐的内容中，有超过70%是来自少数几个高影响力账号。一条信息在社会网络中传播的速度和范围往往与信息传播者的权力相关。在社交网络中，拥有更多粉丝的个体通过信息扩散的路径来掌握更多的权力。

 

当一个人拥有百万级别的粉丝，他的影响力就可以迅速直达数百万人。当大V拥有巨大的话语权和一呼百应的感受，除非他有很强的自省能力，否则他很难不变得傲慢自大。

 

相对于大V，给他留言的素人就成为既没有脸、也没有个性的“粉丝”，他只是大V的权力体系下的“受众”，是他的巨大流量池里的一个小水滴。

 

在社交网络中，大V和素人之间如鸿沟般的权力差异，构成一种现代社会的新型不平等。

 

正因此，潇洒的故事，才这么有震撼力。

 

这是一个仅有几十个粉丝的网络小透明被百万粉丝的大V伤害了于是决定反击的故事。这是一个发生在互联网上的关于不平等、霸凌和对抗的故事。

 

一

 

一年多以前，只有几十个微博赠送的僵尸粉的潇洒，开始独自对抗某个有百多万粉的大V。她的做法通常是把对方的文字和图片截图，再配上自己的解说，分析对方不经意间流露的自恋、势利和前后矛盾等。网友开玩笑：“如果她写的是文学，那你就是文学批评。”

 

潇洒文笔流畅，逻辑清晰，擅长“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开始，她仿若在荒凉的旷野中自言自语。很快，几个和她一样被这个大V挂过、拉黑的素人，成为她最初的网友。她坚持吐槽，影响力也逐渐扩大，在她的微博逐渐汇聚了不少围观和互动的网友，甚至常比大V那边的互动更频繁。

 

上个月，愤怒的大V接连三周举报她（在微博举报是件麻烦事，需要举报者提供身份证并复制微博原网址一条一条地举报）。

 

第一次举报，潇洒的大号被关了三天，她立刻注册了小号，继续发内容，三天就突破了一千粉。

 

第三次举报，大V接连投诉了120条，潇洒形容当时的情形：“10:50～10:56，光系统就足足发了六分钟的信息，可见她投诉的数量之多、工作量之大。”

 

不过这一次，潇洒的大号并没有被微博官方关停，只是被删掉一些内容。她毫不客气地反击：

“自己讨厌被捂嘴，却要绞尽脑汁让比你更弱的素人闭嘴，怎么样，做惯了鸡蛋，现在做石头是不是很有爽感啊？

 

“都是自己说过的话自己很难直视了吗？我可是搬运一下整合一下，一字没添加，就这都受不了吗？那当初自己怎么说出口的啊。

“这种滥招估计烂人会用上瘾，因为这种躲在阴暗处扒拉几次手机举个身份证，就能让人随便闭嘴的感觉，是真的太迷人太让人沉醉了。”

 

12月19日，潇洒突破一万粉，并被系统赠送ssvip身份。网友纷纷祝贺：“她最怕被朋友蹭到流量，没想到被你一个黑粉蹭到了。”这确实颇有讽刺意味。

二

在置顶帖里，潇洒讲述了自己为何要反击。

 

她认真地解释道，自己不是不能接受被人拉黑，她无法接受的是，大V在拉黑她之后，还把她的发言挂出来继续嘲讽，大V的粉丝不但在这条微博下面谩骂还找到她本人微博来骂，甚至发私信来骂。这对于一个互联网素人来说，很难接受。

 

在这之后，尽管双方已互相拉黑，只能隔空喊话，但大V又把她的话曲解编排了一通，她再次隔空反驳，而这一回，大V做了潇洒无法原谅的事：她翻找到潇洒十年前发的照片，发博讥笑：“看哪，这人居然把自己的照片和张曼玉的放在一起！你怎么敢的！我没有挂你的照片，这是对你最后的仁慈！”大V还“提醒”潇洒，你的微博可是有工作讯息的，当心哦。

 

潇洒愤怒了。她认为，自己即便是冒犯了大V，也不该付出这样的代价。这不公平。

 

一年多后，潇洒回忆起这件事，还是抑制不住怒意：

 

“我还有一种愤怒，就是：她不是一时兴起，而是在挂我之前之后仔细查看了我的微博内容，甚至翻到了十年前。确定我没什么‘能耐’后持续了好几条的输出，尽情嘲讽（包括长相）。我感觉到，她认为我是她可以任意欺凌的对象，她没有忌惮，没有克制，肆意发泄了她的情绪。只是因为我‘弱’。”

 

人天生喜欢弱者反抗强者的故事，也喜欢情节反转的戏剧性。大V坐拥180万粉丝，自然也有很多人不喜欢她，渐渐地，不喜欢她的人，聚集到“大黑粉”潇洒的微博来互动。

 

潇洒用幽默生动的语言写下对这种互动的感受：

 

“能和观点相近、有共鸣的伙伴们一起玩，还真的是蛮开心。一起吐槽我们共同不喜欢的人，时常让我有种回到了学生时代女生宿舍的感觉。这些讨论都不涉及大是大非，也很像学生时期都只是为了鸡零狗碎的小事而烦恼的轻盈。”

三

潇洒能让大V对她非常介意，每天用小号来窥探她的微博发了什么，并三次进行举报，究其根本原因，是她曾关注大V十多年并对大V有深刻的理解，这样的熟悉和深刻理解，是她的致命武器。

 

大V立女性主义者人设，同时又频频赞美自家丈夫和儿子，被她不客气地指出矛盾。

大V苦心营造的松弛感，往往被她揭穿。

大V向下踩踏、向上社交，也难逃她的嘲讽。

她知道大V崇洋媚外，爱在回复里挑国外的粉丝互动，于是截图做了一个“IP合集”。

她知道大V因输出过多而贫瘠，有时候很难表达出观点，就截图做了一个大V说“嗯！”“啊！”的合集。

大V积极地发广告，而不愿意分享那些没给自己付过广告费的店铺，她就嘲讽：

 

“她自己深思熟虑选择、真金白银消费的东西，她觉得不值得大家信任。而她收钱接广的样品，有些自己都没吃过的（自己微博不经意提过），根本用不着也不用的东西（出售咸鱼了），她却大力推荐，不会担心辜负那份信任。果然有钱能使鬼推磨，资本的力量跨越一切。”

 

资深粉丝转黑粉，战斗力惊人，她简直把对方松弛、高级、上流社会和女性主义者的形象捅了个对穿。

 

四

潇洒曾用长文分享自己从粉转黑的多年心路历程，文字朴实耐读。无论你是谁，只要曾经认真喜欢过一件事或一个人，又渐渐产生怀疑，并最终决定不再喜欢，都会对这段文字心有戚戚：

 

我平时喜欢看书，所以关注了很多作家，她就在其中。那会她还未领证，未育，主张丁克。她的微博分享蛮多和作家们的互动，甚至还有一些对话截图等等，让我有一种近距离窥见作家们日常生活的感觉，我觉得很真实，很有趣。

 

我一边在网上“围观”文艺女青年们，一边在现实生活开始循规蹈矩的婚恋、生育。在微博看和我完全拥有不一样的生活方式的人群，我认为还挺有意义，就很想认真‘追踪’下去，看看她们更为自由的人生，到底是怎么生活的。坦白说我当时还蛮羡慕她们的。

 

但当我在忙着育儿的时候，她突然公布了她悄悄赴美生子的消息，我非常非常震惊，尤其有一个理由是 “无法忽视自己有一个健康的子宫”，我是有点傻眼的。但当时已经成为母亲的我，很快也就理解了，丁克是一个理念，但人想法会变化，或许也有她不得不向现实低头的无奈。所以我很快就接受了，心理上也很期待她新的分享，她和我一样同为母亲，她面对身份变化的分享。

她的确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也用文字分享了这些变化的心理，我觉得很真诚。她每一次的变化我觉得我都可以理解，生活本来就是琐碎的，我们很难不被现实影响。所以我选择默默支持，买了她做广告的一些产品，比如果酒啊，麦片啊等等。我留言不多，但还是很想给她行动上的支持。

到后来她的广告越来越多，我还蛮替她开心的，我认为这也是能力的变现，所以我还参与了一些转评赞。这期间她还接了很多投稿，更丰富多样的人来分享人生经历了，我相信大家也都很爱看的，因此她的粉丝也飞速激增突破百万。

但同时，我觉得她似乎变了，她变得傲慢，不可一世。她好像变成一个很有资本很有权利点评他人人生的 “法官”，输出一些不容反驳的定论。她也变成了一个 “女性主义者”，鼓励大家谨慎婚育，但同时她又在疯狂地炫老公和儿子，这让我觉得很矛盾。

她的解题思路也很单一，基本鼓励人家润去国外，体验新生活，但自己的生活圈子越来越窄，后期也不去上班了，职场的话题都消失了，只是没完没了地输出儿子。不知道是我有了这样的不适，还是她的确变得愈发优越，她育儿的分享，也让我觉得有种显摆和展示的感觉，很是得意的同时，在悄悄贬损别人的孩子。这令同样作为母亲的我，觉得非常冒犯。我忍了很久终于留言了，后来的故事大家就都知道了……

这十年来，她有很多的理论打动过我，有一些也让我有过新的思考、反思。评论区也给过我启发，前几年我因此交了几个很合拍的网友，所以我对她肯定也不是纯粹的厌恶和愤怒。这个情感实际还蛮复杂，有一点像陪我一起走过青春的朋友，陪着我经历结婚生子人生变化的朋友，只是在互联网而已，只是现在观念不再合拍而已。

我带着这样的心情留下我认为中性的心里话，可是当她看到我的留言，翻起我的微博，把我挂起辱骂，威胁我的那一刻开始，我突然醒了，原来她是这样对待粉丝的啊，原来我是一个她掂量以后觉得可以任意拿捏的粉丝啊。

这当然是很失望的，不过我也很快就能调整，因为刚好我也积攒了很多疑惑和不满，我也有很多想质疑，想发泄的，那就让我也做一回任性的网友好了。 

 

五

 

潇洒在生活中就是一个认真到有点“轴“的人。几年前，她看到路边有一个店铺写着“倒闭大卖，只卖三天”，好奇进去看看，买了件199的毛衣，可是过了三天，发现店铺还开着，毛衣也降到129了，她提出退差价或退货，店主不屑地拒绝了，还说她太天真。家人都说“算了算了”，可她还是生气，向有关部门投诉了商家虚假宣传和不合理定价，终于退了货。正因为有这样不肯和稀泥的性格，所以她才持之以恒地为自己作不平之鸣。

 

对于自己这一年多来做黑粉的坚持，潇洒笑称是对方逼的：

 

“认真说一句，要不是她动不动发博讲到‘黑粉’，带着评论区群嘲我，我还真坚持不了这么久。

 

好几次我都想结束了，觉得有点腻了，好巧不巧她又搞事了。今天下午我本来在开会，根本没在看微博。结果上线一看……

 

这不是骑虎难下了么，我现在退下，她还以为我怂了不是。

 

这一天天的，她不要面子我可是要面子的啊。”

 

六

如今，潇洒的账号下也有很多生动有趣的互动，网友们会讨论各种当下话题，如女性、亲密关系、社会和权力等等。

 

当讨论到“权力”的时候，一位网友说：

 

“看到那个大V，想到她之前经常挂和自己意见不同的评论，评论区通常一个比一个言辞激烈，直到某个素人被网暴之后开始了猛烈的反击，那时候看那个素人的账号时我也在想，为什么仅仅只是一条不同意见的、不涉及底线和三观的评论能让大V如此，想来也是‘权力感’，那些不一样的评论侵犯了大V的权力感，所以她要发泄，并且，在挂出她们的时候，评论区通过她这个博主建立了群体性‘连接’。”

 

当讨论到“自己的价值由谁定义”时，潇洒说：

 

“我觉得很多人就还是太在意自己被不被男人爱了。自己是不是值得被爱也都依靠男性的爱来定义。她们不停地重复表达这些感受，可是真正的感情，尤其是进入婚姻后的感情，若有失望的时刻，有不满意、抱怨甚至怨恨，也很正常吧。这有什么不敢承认呢？

可是她们会觉得男人不行是件没面子的事情，所以基本只字不提。但是一有感动的瞬间立刻全网分享，就变成是很滑稽的秀恩爱了。即便是吵架，也是只敢事后提一嘴，和好了才敢说。

所以她又一直拿内心最恐惧的东西来骂我‘你没人爱，你好苦啊’，可是我不觉得没人爱就很苦啊，我自身的价值从来都不是取决于有没有男人爱啊，她觉得这样的评价体系就能刺伤我，会不会太可笑了？”

 

七

做黑粉最难的地方，可能并不是揪出对方的问题，而是守住底线，不要把反击变成恶意进攻，不要把自己从勇士变成恶龙。

 

潇洒明白这一点，所以她很有操守：她不因为对方恶评自己的长相，就也攻击对方的长相；有人告知她大V的个人隐私，她从来不发；有人把大V家人的犯罪记录打包传给她，她认为不能搞亲属连坐，也从未发过。实际上，很多“黑料“她都曾不在网上披露，她发的是“吐槽”，而不是“扒皮”。这是一个“黑粉”能有的最大善意。

 

大V威胁要告她，她请教了律师，确定自己没有违反任何法律，但还是认真了解诉讼流程，然后告知对方，自己从身心两方面做好了应诉准备……

 

她还曾像做年终总结一样，写下“我必须要守住的底线是”：

1. 不要违反法律法规，影响自己的现实生活。

   
   

2.不要辱骂他人，骂脏话，诅咒他人。

3.不要陷入自证陷阱……

一年多以来，潇洒越来越明白，自己不可能通过持续吐槽而得到大V的道歉。但是，她纾解了自己的不平，也收获了许多的互动和友谊，她的吐槽已经成为一种互联网行为艺术。

 

大V也因为她的存在而改变：她挂人的时候会隐藏对方ID了；她晒时装、发“娇妻文学”的频次都减少了。——的确，那些无论什么都夸“好棒好棒好美好美”的铁粉对人的进步没有助益，而一个能指出问题的声音，才是有益的。从这一点来说，黑粉才是真正“有用“的粉丝。

 

截止到写完这篇，潇洒用3天时间又涨了一千粉，目前已经有1.1万粉丝。她一个人的吐槽大会还在热热闹闹地继续进行。

 

互联网是很奇妙的。流量是王者，流量也可以反噬。当一个素人，用素人真实的喜怒哀乐，去对抗大V的人设和流量，去对抗一个巨大的体系，也可以演变成一场大规模的行为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