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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十点人物志 (ID:sdrenwu),编辑:野格,作者:芝士咸鱼,题图来源:《82年生的金智英》
“你们以后会生小孩吗?”
第一次被问这个问题时,荞麦16岁,一群女孩躺在学校草坪上望着天空,她下意识回答“怎么可能?”那时她很年轻,对未来充满雄心,生育于她遥远而不真实,像是天边的浮云。
到了32岁,面对母亲的催生、朋友们陆续组建家庭,育龄时钟带来的压力,使她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问题。尽管她最初坚定地不想生,但在和母亲来回拉锯几年后,生或不生的两条河流中,她踏入了生的那条,在36岁那年成为妈妈。
荞麦是一名长期关注女性议题的女作家,也是7岁小孩的妈妈,在微博拥有近200万粉丝。生育后,她在网络上开设了“非典型婚姻”专栏,接收并分享了许多普通女性关于婚姻和生育困惑的私信。
通过这些私信,荞麦意识到,在婚姻不再是必选项的今天,女性关于生育的挣扎依然没有消失。新一代女性在接触过女性主义,充分了解生育损伤和母职惩罚后,做决定反而变得更难了。
成为“妈妈”到底意味着什么?如果生小孩注定会牺牲自我的一部分,生还是不生?
有一个夜晚,她突然想,“应该把这些都写下来”,她试着将自己作为方法,将生育前后的摇摆、喜悦、痛苦,如实地记录在新书《无尽与有限》中。荞麦理解30岁左右女性的摇摆不定,她建议,站在生育岔路口的女性,不必急着逼自己做决定。在普遍晚熟的年代,生或不生,可以晚点再想。
以下根据她的讲述和书籍内容整理。
荞麦新书《无尽与有限》,直面女性生育前后的抉择和变化
30多岁,摇摆的她
第一次比较认真地想生还是不生,差不多是32岁。在这之前,生育没有给我带来紧迫感,我不想生小孩,生小孩不在我的人生计划中。
那时我跟伴侣在一起七八年,自认为不是传统的关系,并非为了结婚和生育才在一起。我们也不是丁克或不育主义者,只是没有特别长久的计划,每年会向前推进一些小计划,比如想出书、换工作、出去旅行……而这些短暂的计划中,没有“备孕”或“生小孩”的选项。
32岁时,我妈受不了了,她开始非常执着地追问我生育问题,不仅在晚上打电话对着我哭泣,见面时还猛掐我伴侣的大腿,问他为什么不催我生小孩?为什么不配合我立刻生小孩?
当时我还没领证,我妈在这方面好像不在乎传统观念,是个实用主义者,不催我结婚,只要求尽快生小孩。只要我们一提这事就会吵架。我跟她说对于经济条件和生活模式的担忧都说不通,她的执着我也没法理解。
除去妈妈催促外,30岁后,身边的环境也在发生变化——生小孩的朋友渐渐多了。原本一起玩的朋友陆续退出了社交,这个问题再一次被推到了我的眼前。
我和伴侣当时住在郊区,大部分时间宅在家里,虽然经济条件有些好转,但这些钱不足以对生活造成重大改变,不够恣意地出国旅行,也不够彻底辞掉工作。
生活变得单调又重复。20多岁时,如果我去参加文艺活动,拍些好看的照片就很开心。同样的生活30岁还在过,我却已经感受不到那种快乐了。
对备孕的妥协最终是来自对自己事业的失望。我出书很早,因为当时“80后作家”这个概念特别火,所以我在20岁出头就出版了第一部长篇。当时我觉得只要一本接着一本写,总会写出点什么。但十多年过去,我还是很“一般”的作家,长篇没有完成的迹象,短篇小说写得不够精彩。
回想起来,那是一种比较低落甚至抑郁的状态。我没有方向,怀疑自己的努力到底有没有意义,好像每次都在重复同一种失败。
种种因素叠加,我开始思考:要不生个小孩?
伴侣的态度觉得生不生都行。他本身是生活欲望很低的人,觉得每天这样过简单日子也很开心。看我非常犹豫,他告诉我,“如果你想生,生完我会承担。”如果他说尊重我的选择,那会等于把问题抛给我,但他说“我会承担”,后来他也的确承担了很多育儿劳动。他的表态很有效果,让我安心了很多。
我们抱着“不妨一试”的心情,不再避孕了,既不测体温,也不查排卵期,一切顺其自然。
停止避孕后一段时间,身体没有任何动静。我一方面想着“最好别怀上”,等到每月来例假时,我又说“真的没怀上!不会不行了吧?”
大半年过去,验孕棒上终于出现了两条红线。确认怀孕后,刚开始并不顺利。我在孕早期会少量出血,私下会偷偷想“如果这次遇到问题就算了”。但真遇到问题,我又有些担忧,在心里祈祷“希望一切顺利,不要出现问题!”
这种反复和摇摆,持续到我去社区医院听胎心,我在简陋狭窄的空间里,听到了一种很有力量的声音。
声音特别大,非常急促。
“咚、咚、咚、咚”。
胎儿的心跳比大人快,我被它的急速和能量震惊,意识到这是一个新的生命,它仿佛迫不及待地要来到这个世界上。这种紧迫感冲击着我的内心,使我逐渐摆脱了怀孕的阴郁感。
拒绝“妈妈”,成为“妈妈”
胎儿稳定后,我的身体反应并不严重,像个幸运儿。没有呕吐,没有发胖,行动矫健,走路飞快。
但到了孕后期,疼痛开始悄悄潜入,各种不舒服纷至沓来,我逐渐失去了原来稳定而乐观的心态。我的腰开始痛,行动逐渐困难,腹部越来越大,所有裤子都不能穿了。肚子在最后两个月膨胀得超出了预想。
因为过了35岁,我在医学上被认为是“高龄产妇”,医生没有给什么特殊叮嘱,但我需要多做些检查项目。我认同35岁以上产妇应该增加检查项目,可我觉得自己还很年轻,怎么就成了“高龄产妇”?在我心目中,刚过35岁的女性不算真的“高龄”。
我数着日子,期待预产期。到了预产期的那一天,却毫无动静,第二天依然没有动静。
离预产期过去了三天,突如其来的宫缩开始了。疼痛一阵一阵,并且越来越痛。宫缩指数越来越高,意味着疼痛越来越强烈。
我原本心想,只要在助产士的帮助下,把小孩生下来就好。但随着胎心率的下降,让我极度恐惧,小孩会怎么样呢?难道我要遭遇什么难以预料的人生悲剧了吗?
我觉得自己要哭了,这时,胎儿的心率恢复了。顺产的过程中,医生说我的骨盆太窄,胎儿的头被卡住了,于是我从顺转剖,麻醉师再次给我麻醉,在无尽的担忧中,我渐渐失去了意识。
生育不是一次田园牧歌的经历,而是混合着血与泪的过程。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正一个人颤抖着躺在病床上。小孩被推了过来。我看到了他,并没有什么感觉,只是松了口气:他确实很健康。他看上去谁也不像,只是一个新人类。
我的身体内部没有升腾起“母性”,只是感到散落,失去控制,大脑竭力想要拼凑起原来的身体。
在我刚生小孩的那几年,“妈妈”这个词对我来说带有贬义,象征着某个人彻底被“妈妈”身份覆盖了,她可能每天会谈论无聊的话题,不停在朋友圈晒小孩。更重要的是,当你成为妈妈后,好像谁都可以来评判你是个怎样的妈妈。
我当时很不想把自己放置在那样的位置上,拒绝别人喊我“宝妈”,至少拉黑了三位不同商家的客服。我也拒绝加入任何“妈妈群”,拒绝讨论奶粉、尿布、背巾和安全座椅。陪小孩出去玩时,我会离他很远,远远看着他,确保他安全就可以了。
我一边学习女性主义知识,一边督促伴侣育儿,在小孩很小的时候,我似乎感觉到了幸福,幸福得“有点像个男人”。
回想那段时间,其实我是在装作“酷妈妈”,也是模仿传统语境下的“爸爸”。
但这个小孩是我生出来的,我真的关心他,又无法做到完全置身事外。即使伴侣参与育儿,我其实也还在对孩子付出,有时候甚至会刻意忽略自己的付出。我参与的社群里,虽然爸爸们都参与育儿,但很少有爸爸独自育儿,妈妈也一定会在场,负责很多沟通、安排等情绪劳动。
小孩到了4、5岁。如果我不关注他,他会问我“你怎么老是看手机?”他好像意识到自己缺失了什么,呼唤我去爱他,呼唤我投身于亲子关系里。而你一旦投身进这段关系,产生强烈的互动,就会把你吸进去,不再那么容易断掉。
随着他情感需求的增加,我的幸福感逐步下降。我说过很多诸如“真后悔生小孩”的负面语句。其实每个父母都会有这种时刻,后悔的频率取决于小孩的状态,如果养育小孩比较麻烦,就会想“不生就没这些破事”,但如果他最近状态很好,我又会想“生个小孩也挺好”。
父母的情绪也是动态的。前阵子,朋友圈很多朋友去泉州看蔡国强的烟花秀,我和伴侣正在讨论,小孩听到后好奇地问我:“那是什么?”
我回答:“这是一个艺术家,他通过焰火来进行艺术创作。”
我打开焰火的视频以及蔡国强过往的纪录片,抱着小孩一起欣赏,一起惊叹:“哇,好厉害!”“烟雾很美妙”。
那一刻,我突然有种奇妙的感觉:我好像给自己生产了一个“伙伴”。从前他太小,像是在养宠物,随着他逐渐长大,我们可以共同观看和讨论喜欢的事物,“伙伴”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
“生育令女性成为一个新的人”
投入进“妈妈”身份后,我身上有很多新的东西被激发出来,不管是优点还是缺点,都更加清晰了。
首先是对性别的自我认知。
我曾想忽视自己的性别,把自己当作男人。小时候,我跟村里的男孩一起长大,我们80后看的动画片主角都是男性,读金庸和古龙的小说时,脑海中代入的也是男性的人生。后来我还找到了愿意配合我的伴侣,让我产生了一种幻觉:
“我似乎可以像男人那样生活。”
但那是种虚假而不真实的感觉。生育后,我不再幻想自己会拥有男人的人生,而是深刻意识到:我只能做一个女性,追求属于女性的快乐、事业和自由空间。
当你面对一个新生命,你会从头开始认识生命,所有的旧经验、旧想法都失效了,对生活的想法也会随之改变。
我平时比较焦虑和内耗,会在小孩面前表现出来,但他完全没有被我影响。有一次,我网购了他喜欢的玩具,当天我们回去晚了,快递点即将关门,正当我着急时,小孩安慰我“明天拿又不会丢”。其实他很想立刻拿到,但另一方面,他经常表现出无所谓的松弛态度。
前几天,桉树(荞麦伴侣也是小孩爸爸)向他解释什么是“羡慕”与“嫉妒”?以及两者的区别是什么?
说完后,桉树问他:
“你有羡慕或者嫉妒过别人吗?”
得到的答案是,“完全没有。”
我偶尔有点羡慕小孩,他身上有种很“新”的感觉,没有我的那些枷锁和焦虑感,常常给我一些新启发,让我发现原来自己的某些想法是陈旧的。
生育之后,建立新关系的逻辑也不一样了。我会明显感觉身边的女性浓度大大提高,来帮忙带小孩的妈妈和婆婆,还有育儿嫂、住家阿姨、幼教……你必须开始跟妈妈群体交往,因为小孩需要朋友。
过去我有很多女性朋友,我们的友谊建立在共同兴趣的基础上,生活中并没有很密切,亲密或疏远都非常随意。但现在我需要建立很多生活化的关系,认识了各种职业、爱好、身份的妈妈们,我需要努力地维系这些新关系。
作为一个文艺青年,生活以前对我来说有点悬浮。我似乎站在了生活的河边,做文艺的事情来逃避生活。而养育小孩却是俗世事务产生的过程,你必须要跳进去,投入生活的洪流。
一切好像变得更真实了。
我开始练习关心自己的母亲。关心一个人也是需要练习的,我在没生小孩前,生活非常自在、独立,和家人朋友之间的黏性很小,因为小孩,我不得不去学习去关心另一个人,学会付出,体察他的需求。在我人生的前36年,几乎没有这样过。
当关心别人变成一种练习,我试着理解妈妈那些年为什么希望我生小孩,她认为生下我是一件很好的事,所以担心我因为“任性”,而彻底错过这件事。
妈妈这一代人,得到的人生慰藉很有限。她初中毕业,过去想通过努力成为真正的财务人员,但那一代人改变命运很难,她经历了梦想不断破灭的过程,于是觉得养育孩子带给她的人生体验是非常重要的。
妈妈也是某个妈妈的女儿,我学着把她从具体的家庭抽离出来,每当她说出糟糕的话(咒骂、自我贬低等),我会对她说,“你是很聪明很厉害的女人,不要这样说话。”
刚开始她很惊讶,并且羞涩起来,之后逐渐改变了她说话的方式。
我和妈妈现在联系依然不算很多,但情感上好像到达了一个新的浓度。最近我胃不太舒服,跟妈妈说了做肠胃镜的事,她反应特别大,不停给我发消息“我的女儿……”,除了过去常有的关心外,她会用很亲密的称呼,从心理上跟我亲近了很多。
“晚熟时代,晚点再想”
有小孩的生活,和没有小孩的生活,像是站在一条河流中眺望另一条河流。不想生育的女人们与已经生育的女人们,形成某种对照。
我身边也有40岁没有选择生育的朋友。到了一定年龄,她们会找到新的出路。她们会持续地劳动,培养新的爱好,很多人爱上了运动、旅行,建立了一种有闲暇的生活秩序。
有一件真正热爱并且擅长的事情在做,会给内心提供比较大的稳定性。
不育或是晚育,属于不那么主流的选择,面临着一种来自“小众路线”的压力,人们对小众路线有要求,认为不生育的人应该比大家过得更精彩,好像如果不够精彩,就没有资格做这样的选择。
但我不觉得是这样。生或不生都会面对生活的一些问题,自己觉得舒服就行,不能用成功与否来评价这个决定。
生下小孩不久后,大约在2019年,有位女生给我发私信,她讲述了自己如何从婚姻中轻松地走出来,也表示她不想再结婚了。那是个非传统的女性故事,这封信开启了更多的来信,我开始想讨论一些非典型婚姻,于是建立了“非典型婚姻”栏目,接收并分享这些私信。
来信者很多都是女性,关于生育困惑的私信,几乎没有停止过。这好像是女性逃不开的议题,当你拥有生育的能力,到了某一个阶段就会开始纠结:到底要不要用它?用或不用分别会带来什么后果?
当现代女性开始了解“母职惩罚”,意识到在周围支持较少的情况下,生育会牺牲部分自我,无奈、愤怒和不甘心让她们很难下决定。另一方面,女性们也会担心,如果不做决定,未来会不会后悔。
这样的重负下,任何人都做不好这个决定。
我个人建议可以稍晚一点再考虑这个问题。按照社会进程既定路线,导致我们普遍是很晚熟的。在上学时,老师和父母说“只要关心考试就好”,大学毕业后22岁,读完研究生大约25岁,那时候你还没有经历过社会,摸爬滚打几年就到了30岁。我们的社会进程太晚了,缺乏社会训练和实践,而生育却是社会性很强的事情。
从社会进程的角度,我觉得35~40岁生育都不算晚,我身边的人基本都在35岁前后生小孩,意味着女性更成熟、情绪更稳定,有基本的经济能力,形成了比较牢固的价值观。心智成熟对于养育小孩是很重要的。小孩对世界的看法、价值观都很不稳定,容易被影响。
对于纠结生育的女性,我会建议先去做生殖检查,了解自己的生育功能处于什么状态。再根据自己的身体和心理状态,给自己定一个时间线,比如“35岁前做出决定”,在此之前你不需要提前焦虑,可以慢慢等待答案出现。
答案是会出现的。我有很多女性朋友前两年对生育还是极度排斥的状态,但这几年会觉得也OK,她们没有去生,但已经可以更自然地考虑这件事情。
不需要急着逼迫自己做决定,现代人寿命很长,你可以把时间线往后延一点,在这期间很多事情都会发生变化。如果不是特别确定,你也可以晚点再想这个问题。就像我曾经收到的来信中有句话:“我还没想清楚,这也是一种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