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梦的人

“隐秘、自由、流动”。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陀螺电影（ID：toroscope），作者：Annihilator，编辑：冷狗，排版：小浣熊，题图来自：《红辣椒》截图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们对自己喜爱的电影大师的每一部电影翘首以盼，直到电影带着璀璨的金光问世时，我们便知道自己的等待是值得的。

但总有一些电影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最终无法问世，它们的缺席对于电影史是一种残缺，对于影迷们来说更是莫大的遗憾。

如安哲罗普洛斯的故乡三部曲的最后一部，比如左杜洛夫斯基的《沙丘》，又比如库布里克心心念念的《人工智能》（最终由斯皮尔伯格代替完成）。

安哲罗普洛斯、左杜洛夫斯基、库布里克

2010年8月24号，随着日本动画导演、动画师、编剧和漫画家今敏的去世，世界上永远无法问世的大师之作又多了一部——《造梦机器》。

《造梦机器》剧照

就像片名所形容的那样，今敏的一生就是“造梦”的一生，他在短促的创作生涯中为我们留下了四部剧场动画长片和一部TV动画剧集，每一部都是日本动画史上的杰作。

今年恰逢今敏逝世十周年，昨天（10月12日）也是今敏的生日。笔者姑且选取了今敏创作生涯的一首一尾——

《未麻的部屋》《红辣椒》两部动画作品，尝试从中提炼出今敏作品的共性，为读者观看今敏的作品提供一个视角，仅作参考。

《未麻的部屋》《红辣椒》海报

一、多义的文本：未知、秘密与不确定性

让我们先从《未麻的部屋》讲起。本片首映于1997年，讲述了当红女子偶像团体CHAM的成员之一雾越未麻，因事务所的安排而不得不转型成为演员。

《未麻的部屋》中的女子偶像团体CHAM

因受到各方压力，未麻的精神状况很不稳定，以此为契机，一系列危险的异变接连展开……

作为一部典型的处女作，《未麻的部屋》中包含许多今敏日后非常感兴趣的概念和命题，也能看出其创作风格的雏形。

《未麻的部屋》中的雾越未麻

比如，“真实—虚幻”这一组二元的互相渗透和界限模糊，今敏之后的作品《千年女优》《妄想代理人》《红辣椒》均以此为核心展开。

对于《未麻的部屋》而言，真实与虚幻的模糊主要体现在雾越未麻在真实生活、表演片场、梦魇幻象中穿梭，这三层时空彼此渗透至难以分辨的程度，影片的文本达到了空前的复杂度。

《未麻的部屋》剧照

为达到这一目的，《未麻的部屋》中使用了“欺骗观众”的手段。

在影片的前半段，今敏故意模糊某一情节段落的属性，如，日常生活不加说明地转场至片场拍戏，观众习惯性地将其“拍戏”的段落误以为是真实发生的，直到下一个镜头展出摄影棚的器材和工作人员，才恍然大悟。

《未麻的部屋》剧照

今敏利用此法反复“欺骗”观众，于是，到了影片的后半段，观众几乎同未麻本人一样，无法分辨拍戏、幻觉与现实。

此时，正常的叙事时空已经碎裂成一组组记忆与梦境的残片，未麻不断“醒来”，不断游荡在幻觉与现实的边缘。

影片似乎滑行在现实之中，但各种亦真亦假的暗示和征兆赋予了每一段情节以多重的理解方向，因此文本的深度被拓展开，“多义性”由此而生。

这是《未麻的部屋》最特别的一个地方，即，它是一部充满了未知、秘密与不确定性的电影，有着丰富而广阔的解读空间。

《未麻的部屋》剧照

达伦·阿伦诺夫斯基的《梦之安魂曲》通常被认为是对其的模仿之作，在《梦之安魂曲》中，虽然充满了超现实内容，但影片的脉络却非常清晰，女主角的发疯有着明确的肇因和象征义，一切不合常理之处也都可以归为“幻觉”，观众对其的理解方式是被限定的。

《梦之安魂曲》与《未麻的部屋》中的相同片段

但《未麻的部屋》却并非这样一份条理清楚的精神病人诊断书，它的观感更贴近于大卫·林奇的《妖夜慌踪》，是混沌的、失序的，无论使用何种解读方式终究只能说通一半的内容，剩下的另一半则是不可理解的，是“疯狂”的，是不可解的“秘密”。

《妖夜慌踪》剧照

这样的特征在《红辣椒》《妄想代理人》等作品中均有展现。

今敏在自己的访谈中称，自己对《未麻的部屋》的解读只是一种理解，绝不是影片真正的含义，这或许是谦辞，但也可以视作影片文本“多义性”的证明。

二、蒙太奇：自由的流动

虽然复杂而神秘，但《未麻的部屋》却并非想象中那样晦涩的、繁重的作品，它出奇地轻盈和流畅，一泻千里、一气呵成，这是因为今敏创造性地运用蒙太奇将不同的时空进行无缝串联。

在《未麻的部屋》的开场，未麻坐电车、超市购物、回家的日常生活图景；

《未麻的部屋》

未麻在CHAM的最后一场演唱会；未麻出演的电影；未麻在事务所听经理和所长争执这四个场景被叠加在一起，通过“相似剪辑”进行连接。

如，未麻坐电车时听的音乐与演唱会现场的歌曲一致，未麻演唱会舞蹈时、在超市时相似的甩头动作等等，借助视觉、听觉上的“相似性”来连接两个异质的情景。

《未麻的部屋》

这一手法在《千年女优》中被用于连接不同的电影场景，为影迷们津津乐道。

但其实《千年女优》的蒙太奇技巧较之《未麻的部屋》而言相对单薄，前者中，由于蒙太奇成为了影片的元概念，它固化为一种硬性的形式要求，而无法做到后者这般自由的应用。

《千年女优》

在今敏生涯最后一作《红辣椒》中，他的蒙太奇技巧已经臻入化境，片头便是一次令人啧啧称奇的蒙太奇炫技。

《红辣椒》

可以明显看出，今敏早已不再满足于模仿真人电影的剪辑方式，他基于动画的二维作画艺术本质，研发了一套独特的蒙太奇方法，充分利用了动画形式的自由度。

三、主题：过去、潜意识与自我

今敏的作品除了有着共性的技巧外，也有着共性的主题：与过去和解、破除心魔。

在《未麻的部屋》中，这个“过去”是CHAM时期的偶像未麻，她的形象和随之附带的道德期待是压在未麻身上的一大包袱。

《未麻的部屋》

每个身边的人都对她转型后的“放荡”感到不满，这些指责的目光幻化为身穿舞蹈裙和白袜、轻盈地跳跃的“幻觉未麻”，不断对她施加着影响。

最终，未麻救下了象征着“过去”的、假扮成自己的留美，说出“我才是真的哟”，终于与“幻觉未麻”达成和解。

《未麻的部屋》剧照

在《东京教父》中，借着“捡到婴儿”这一事件，每一个主人公都与过去的自己或从前的亲人达成了和解。

《东京教父》剧照

在《千年女优》中，“过去”是千代子一直追寻的画家，而她在死前回忆完一生之后，缓缓道出“我喜欢的，是一直追寻的自己”时，她同样与过去和解了。

《千年女优》剧照

而在《红辣椒》，这一点则体现在粉川警探的剧情支线中。

在具体展开叙述这一点之前，让我们来粗略浏览一下《红辣椒》。

《红辣椒》剧照

影迷们在提起《红辣椒》时，离不开嘴的是另一部电影——诺兰的《盗梦空间》。

关于后者抄袭前者的争议，笔者不想多谈，也希望大家不要因此争吵，这篇文章要谈的并不是这个。但可以明确的是，之所以会有此类说法流传，首先是因为两部电影在题材上的相似。

设定上，今敏和诺兰都假定了一个概念化的机器或技术，通过它，人们可以进入自己和别人的梦境。

《红辣椒》剧照

“梦境”既是电影发生的空间，也是电影的核心。

应当承认的是，“梦境”的形式给创作者带来了极大的便利，在这样的形式默许下，逻辑可以被暂时的摒弃，想象力因而登上台面，两部电影中都充斥着梦境中的奇观展示。

《红辣椒》剧照

但值得注意的是，无论是《盗梦空间》还是《红辣椒》，“梦境”都不是如铃木清顺、佐杜洛夫斯基那样的纯粹的想象与虚构的荒诞王国，而是脱胎于记忆的心理空间。

《盗梦空间》剧照

来自记忆中的情感与欲望，在梦境的扭曲下改头换面，以弗洛伊德式的视觉形象出现。

那么记忆是什么？正是“过去”的浓缩。由此而观，《红辣椒》从一开始就注定要去讲述一个关于“过去”的故事。

粉川年轻时曾经和友人用八毫米胶片合拍过一部警匪片，但他中途放弃了，这成为困扰他终生的悔恨。

《红辣椒》剧照

电影与现实纠缠在一起，化身为一组组影像的残片，在他的梦境中反复重现。

“红辣椒”是他的心理治疗师，她利用“DCMini”共同进入粉川的梦境，试图解开他的心结。

《红辣椒》中的“DCMini”

这和《盗梦空间》是相似的：妻子的死亡对于柯布来说是一个旧日的梦魇，他创造了一座记忆的牢笼，他一边通过精心的设计给费舍“植梦”来帮助他与父亲和解，一边打破牢笼与自己和解。

《盗梦空间》剧照

但《红辣椒》的梦境并不止步于“过去”，和《未麻的部屋》一样，它更关于潜意识的唤醒与释放。

关于“认识自我”：粉川的潜意识通向过去的悔恨，夙愿无法在现实中完成，便在梦境中爆发，被压抑的、热爱电影的自我终于觉醒；

《红辣椒》剧照

而“红辣椒”的另一面——千叶墩子，她的潜意识却是通向未来的，预设着一种隐藏的、本人从未发现的可能性。敦子一直喜欢着肥胖的时田，在梦境中她逐步发现自我，承认并接受了这一情感，走向了幸福的未来。

《红辣椒》剧照

《千年女优》的千代子同样也是在追寻中重新发现“自我”。

四、元电影：界限的穿越

如前文所言，《红辣椒》中的梦境是一个脱胎于记忆的心理空间，充满着奇诡乖张的视觉形象。

它夸张的视觉效果并不能像《穆赫兰道》《死亡幻觉》等影片一样，真正给人提供“梦境”的感觉。

《穆赫兰道》剧照

因此，《红辣椒》实际上并不完全是关于“梦”的电影，而是关于“梦的视觉化”——一些反经验、反逻辑的视觉内容以“梦”为媒介进行呈现。

《红辣椒》剧照

今敏清晰地认识到这一点，因此在《红辣椒》中，银幕、电影院、观众等元素不断反复出现，一个镜头结束后，画面突然缩小变为银幕，观众起立鼓掌。

由此，“观众”的在场被点破，“观看梦境”这一行为被书写至影片的文本中。

《红辣椒》

我们如何“观看梦境”？或者说，可以被“观看”的“梦境”是什么？是电影。

通过《红辣椒》，今敏完成了一个出色的比喻：电影=梦的影像。

我们将这样“关于电影的电影”称作“元电影”。

《红辣椒》剧照

对创作媒介的自我指涉，是今敏作品的第三个共性，这在今敏最后一部长篇漫画作品《OPUS》中就已初露端倪。

而早在《未麻的部屋》中，“元电影”的倾向就已开始浮现：演员、电影片场、模仿摄影机镜头的动画分镜等等。

《未麻的部屋》剧照

在《千年女优》中，千代子同样作为演员，回顾了自己所出演的各类电影，是对日本电影史的致敬。

《千年女优》剧照

而《红辣椒》则是今敏“元电影”创作之路的巅峰，以动画为载体，以想象力为桥梁，今敏轻易地从困住真人电影的现实逻辑中突围，在“元”的路上走得更远。

粉川警探用力冲破银幕的情节无意地成为整部电影的缩影——一次华丽的界限穿越。

《红辣椒》剧照

然而，《红辣椒》却在今敏创作生涯的最顶峰成为了一曲绝唱。

即便在去世之前，今敏依旧挂念着他的创作，他在遗书中写道：

“我最放不下的，就是电影《造梦机器》……因为搞不好，一路上含辛茹苦画出来的画面，是非常可能再也无法被任何人看到的。

今敏

因为原作、脚本、角色与世界观的设定、分镜、印象音乐等等所有的想法都在今敏一个人的心中。

当然了，有很多部分也是作画监督、美术监督等等许多工作人员所共有的，但基本上这部作品只有今敏知道是在搞什么，也只有今敏做得出来……我并不是茫然地等死，我也在拼命地绞尽脑汁，好让今敏亡后作品也能继续存续。

《造梦机器》手稿

但这想法也太单纯了。我跟丸山先生提到我对《造梦机器》的挂念，他只说了：‘放心，我会替你想办法的，不用担心。’我哭了。我真的痛哭了……我跟丸山先生有很多时间长谈。

《造梦机器》剧照

也因此，我才稍微实际体会到，今敏的才能与技术在现在的动画业界当中是十分珍贵的。我好惋惜这些才能。我说什么都想要留下来。

不过既然The MADHOUSE丸山先生都这么说了，我总算能带点自信，安心地走了。确实，不用别人说我也单纯地觉得，这怪点子以及细部描写的技术就这么消失了真的很可惜，但也没办法了。我衷心地感谢给了我站在世人面前机会的丸山先生。

《造梦机器》剧照

我真的很感谢你。以动画导演身份而言，今敏也够幸福的了。 ”

但是，在2016年的访谈中，丸山正雄却说：“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尝试和团队一起模仿今敏先生的风格，但也终于达成共识了：这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我最终决定将造梦机器封印在今敏先生最后做到的进度。先生实在太过出色，没有人可能替他完成。”

《造梦机器》宣布永久搁置。

《造梦机器》

九月份，日本动画大师展光临上海，笔者终于有幸在大银幕上一睹《红辣椒》之风采。

影片播放至结尾，粉川解开了心结，时隔多年再一次进入电影院。

分镜扫过电影院的招牌，《未麻的部屋》《千年女优》《东京教父》等影片的海报历历在目，今敏以这种方式进行着戏谑式的自我致敬。

《红辣椒》剧照

粉川说出“要一张票”的那一瞬间，黑幕落下，影片戛然而止，全场掌声雷动，但笔者却沉默了。

《红辣椒》剧照

多希望世间没有癌症——如果那样的话，在这些电影海报之后，还会添上多少优秀的作品？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陀螺电影（ID：toroscope），作者：Annihilator，编辑：冷狗，排版：小浣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