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八节刀口肉

腊八节除众所周知的喝腊八粥保周全，你可能还不知道，在我们家乡陇东黄土高原上，还有一道回敬血手震慑鬼魂的菜叫作刀口肉。专在杀猪之后，敬神之前吹着烈风呷着烈酒享用。

人常言天下最毒的肉，莫过于猪身上的这块刀口肉。这话听起来就像刘备目瞪口呆惊受于“英雄”二字一样，大家夹菜的筷子即使没有掉落，恐怕再也拿不稳了。各位毋惊，刀口肉的毒性再大也绝对不像某鹿奶粉那样令你头大。拿刀口肉的毒跟各位人前君子人后刀子，专门为夫人宰杀百兽而欣然下厨的无毒不丈夫们相比，那简直就是小毒见大毒啦。

那它为什么竟会如此让人触目惊心呢？

答案当然是莫名其妙。

大家一般识物都是宁肯读破万卷书只闻其声，也不愿仗剑行走万里路俯身观其形。一听到人们直呼“刀口肉”，大家便望文生义，觉得此肉就来自刀口。而从未想到真正的刀口肉，并非字面之意，而是指刀口以下包裹在膘皮和淋巴之内的那块比猪里脊还鲜红细嫩的上品料理。虽被最毒之物所围绕覆盖，但它却是猪身上最难得的宝。就像石中暗藏美玉一样，可遇而不可求。

这块号称为黄金六两的料理，其实是猪颈肉。

那些精于操刀杀猪同时又精于驾厨烹饪的屠夫都会自留料理，一般不会外销。而地摊上三四块钱贱卖的刀口肉，精华部分早已被剔除，只剩一堆皮肉和淋巴的混合体，那才是真正令大家望而却步的刀口肉，或者“槽子肉”。

物以稀为贵。看来要吃一顿货真价实的刀口肉，就得自家杀一头猪。就像现在要吃上一碗货真价实的牛肉面，那就得开车飙一次兰州。但大家再土豪，也不可能为了一块口感好的肉，大动干戈地杀一头猪。但是在我们这样地大物博的神奇国度，还真有这样的人，周幽王就为了博得爱妃褒姒一笑，竟然玩命烽火戏诸侯。我玩不起命，姑且就玩一把文字。趁着腊八节杀猪敬神的机会，也把大家带回我们陇塬，伴着烈风呷一口烈酒，嚼一口刀口肉，放一次我们西北人特有的雄胆。

在腊八节杀猪敬神，是北方年口的一道惯例。然而也绝非将整扇猪肉搬上灶头，那样神也吃不消，只不过是将猪头献在神前，略表个象征。那么所谓腊八节敬神其实就是向猪借头对神灵表达敬意的节日。这种做法和当年曹操借王垕项上人头防军心生变的做法如出一辙。

何其无辜！

可回头一想，好歹敬的还是上天之神，总不能堂而皇之地杀只鸡吧！杀鸡那是儆猴而非敬神。唉，可怜的猪，也就这被杀的命了。要怪就只能怪当年众神组织论定祭祀之物时，猪可能还在睡觉。天下多少人就这样，在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中悄然被挂了。

杀猪也不是一个体面的活儿，庄稼人有三分赖以生存的活路，也绝不会去干那天天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事情，更何况在好死不如赖活着的思维之根里，杀生是件折寿的活计。可要是谁为了生活一旦动了这把血手，那就得心一横，下手放重，面目狰狞，即使不能让人一看就感到害怕，但至少也应该令猪群一闻就丧胆。最好是吓得猪连魂魄都不敢来找你算这笔夺命之账，那就是狞厉的屠夫啦。可一般屠夫杀完猪，还得对着门口坐北朝南呷两口烈酒，操两筷子刀口肉，借此宁心平愧，顺便也震慑一下厉鬼。

我们村就有一个杀猪的，我们都叫他蛮叔。光听这名，你就能感觉到刀子在耳边早已霍霍生风。人如其名，杀猪就三个字：狠、准、快。

听说壮年时力气大，腊八节蛮叔独自一人能放倒一头猪。这种堪称独门绝技的必杀术，我还未有幸瞻仰。

过了壮年，蛮叔杀猪就需要几人帮忙按猪。这可是我亲眼看见了的。尤其腊八节，那场面真是兴师动众，狼烟四起，浩浩荡荡。点火的点火，烧水的烧水。男女老少，皆来围观。好像演大戏一样，是村子里一年最大的排场，也是村子里一年最血腥的盛事，更是村子里所有男人最雄壮的一日。大家兴致都很高，妇女虽然只是站在边上围观，可言内言外句句离不开对猪膘子厚度的精准拿捏。年轻大汉们个个撸起袖子赤膊上阵，使出浑身的劲，死死地按住猪的前后腿以及后臀，感觉猪简直不是被杀死的，而是被活生生按死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全村在开一场批斗会。

现在蛮叔老了，应该到了猪盆洗手，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时候啦。但是让人想不到的是他竟然老当益壮，不移杀猪之心，破天荒地还杀出了窍门和心得。腊八节从他家路过，就能看到类似于法国大革命时期处决路易斯十六的那架断头台的支架。显然，他不是代百姓在审判国王的罪行，也不是在断猪的头，他只是想借用支架将猪吊起来杀罢了。一旦把猪吊起来，猪在挨了刀子后似乎显得很平静，没有多少痛苦挣扎的迹象。此项发明，堪称猪界的安乐死。他说这样是为了给猪一个痛快。看，他实在不是一个狠人，他的狠仅仅只是狠在技术上。而在对待人上，尤其是在对待猪上，他实在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信奉人道主义精神的践行者。

腊八节杀完猪，家家都会顺刀口掠两刀刀口肉，专门为操刀人及其帮手炒一盘酸菜松板肉，表示犒劳。具体如下：

往上提起猪皮一抹，翻过来提起淋巴团再一抹。然后将两块精肉切成细片，顺手从案上摸来一骨朵蒜和姜，滑转刀子用刀面一拍，随便揪两段葱用刀尖一划，再点三四片红辣椒片，转身捞一疙瘩酸包菜一剁，等到荏油一红，丢一把花椒，高温炝炒一下肉片，再用红烧老抽杠一下色，捞出。然后另起油爆炒佐料，香味一出，下把酸包菜，锅两摇后倒入炝好的肉片再翻搅两下，高温收汁即可上桌。

然后三五个粗汉一边呷酒，一边聊天。有时在场内，有时在院内，天高云谈，谈话的声音似乎直下苍穹。好像天地间一次灵犀互动。小方桌边上还蹲着一瓶十几块钱的烈酒。他们操几片刀口肉，呷两盅烈酒，烧一下心。由于腊八节天冷，他们呷酒呷得“滋滋”作响，呷得让人垂涎又倒咽。呷得那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好像心里腾升而起的狞厉之气就把杀生的晦气和惭愧全给压下去啦。

我在旁边看见他们吃得如此地壮怀激烈，也顺便尝了两口，没有尝出刀子划过舌头的烈感，恰恰相反，倒是觉得软脆软脆地和里脊差不多，但是比里脊细腻酥口。

腊八节，猪被杀后才是猪最硬气最高光的时刻。记得那年蛮叔为我家杀完猪，我和老爸将猪肉抬进上房，停在我家上房中堂之下。进进出出，老感觉怪怪的。这个位置一般是停放祖辈或者父辈灵柩的地方。而今天我们竟然将两扇猪肉郑重其事地放在了如此上位，总感觉不合时宜。正思量之际，老爸似乎看出了我的疑虑，他说看啥哩，辛苦一年了，就落了这两扇猪肉，还靠它过年哩。这可比祖宗值钱多啦。出出进进别忘记把门关好，别让野猫钻了空子。我当时没有反应过来，后来才渐渐察觉到一个现象——小角色一旦被重视，往往就是被要命的时候。这也算是家乡腊八节留给我的一个惊魂的馈赠。

随着年龄的增长，慢慢才懂得：腊八节杀完猪要吃一道最毒的菜——刀口肉，只不过是上古狞厉之美在黄土高原上留下的一道遗风，就像凶神恶煞的人，要有一副凶神恶煞的面孔一样。腊八节杀完猪，咥两口刀口肉，咥两口所谓的猪身上最毒的部分，便是对自己壮胆，也是对猪灵的震慑，更是对刀子的回敬。

陇塬的子孙们请记住：回敬刀子的时候，就是回家咥刀口肉的时候。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食谈，作者：岳文衡（笔名狄芦，中学教师，出版诗集《北地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