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咨询，繁荣之下的乱象

深圳，效率将人们的生活一点点凝结，钢筋水泥、车水霓虹间的脚步密集如雨点，生活在这样繁忙的移民城市，压力常常伴随着人们。随着物质生活的水平提高，人们更多地开始关注自己的精神世界。花费金钱来获得心理咨询服务，或许是一种缓解心理压力的方式。

然而，快速发展的产业，如果约束的准绳不能及时更迭，问题和纠纷将随之而出。各大平台上经常能看到顾客对心理机构咨询费高昂、没有统一价格标准、怀疑心理咨询师专业资历、没有效果等问题的控诉。

心理咨询师排忧解难、仁者济人的光环形象为何变得如此模糊？

证书：未知含金量的“敲门砖”

在成为一名心理咨询师的道路上，证书常被视作“敲门砖”，是必备的证明。

市场上对证书选择重要性的宣传天花乱坠，中国科学院心理研究所合格证书、中国心理卫生协会证书、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社会保障能力建设中心培训证书（简称“人社部能建中心证书”）等各种证书之下都有宣传称，这本含金量高的证书能带来更高的行业认可度和更好的就业机会。

作者以一名要入行考证的新手身份，咨询了多家考证机构。以人社部能建中心证书为例，智联精诚称这本证书是目前含金量最高的，蓝色天空教育称因为人社部是国家事业单位认可度更高。智晟教育与之相反，称能建中心的心理咨询师是不认可的，含金量不高。

根据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简称人社部）发布的《关于进一步严格落实培训项目宣传管理要求的通知》（简称《通知》），强调能建中心证书培训的主办方并非人社部而是其下属机构。培训项目宣传中，不得使用“中华”“职业资格”等字样，不得出现“职业资格认证证书”“国家职业资格证书”等字样，也不得对证书采用“含金量高”等对比性描述。很明显这些机构违反了《通知》中对这本证书项目宣传的要求，属于宣传不实。

一直没有一个权威的主体来提出什么样的证书是真正有认可力的。不仅仅是人社部能建中心证书，考证机构对多种证书的描述各执一词，让想要考证的咨询师迷惑不知该作何选择，从证书这一行业入口就开始陷入混乱境地。

各机构说法不一，图源作者调查联系

同时也不乏监管部门对证书乱象的关注。2024年6月25日，全国人大常委会上的审计工作报告中提到：“13家所属单位借助部门或行业影响力，以国家职业资格目录外的技术、技能为内容，与社会机构合作开展培训，有的还发放与目录内职业资格证书样式、字体极易混淆的‘山寨证书’，共取得收入3.47亿元。”

报告中还提到中国科学院所属心理研究所、所属中国科学院大学下属培训中心也存在这样的问题。今年5月，中国科学院大学培训中心称停止考试业务，而中国科学院所属心理研究所的“心理咨询基础培训”项目依旧在招生，且其证书考试安排到了2024年11月才停止。

即使审计署移交有关部门进一步查处、持续跟踪督促、要求相关单位在年底前报告全面整改情况，这样的证书乱象仍未消解。而需要心理咨询的来访者在证书资质上更是难以辨别。

现在可以见到很多心理咨询师仍在使用“国家二、三级心理咨询师”的称号。这是以前人社部颁发的资格证书，但在2017年，这一考试被取消。2019年12月30日，国务院常务会确定从2020年1月起，除与公共安全、人身健康等密切相关的消防员、安检员等7个工种依法调整为准入类职业资格外，用一年时间分步有序将其他水平评价类技能人员职业资格全部退出国家职业资格目录，不再由政府或其授权的单位认定发证。

尽管如此，作者在哆唻咪心理、壹城心理等不少咨询机构仍能见到咨询师使用这个称号，这可能会导致顾客因为“国家”“二级”等元素而认为咨询师非常专业。这个证书之前的考试有一个额外要求是要有足够的学时证明，这在考证机构可以完成。同时存在着现在证书考试的通病，以笔试为主的考试模式，缺乏实操性知识。相对现在的证书而言，这本证书的国家授权认证的头衔更能影响人们的认知，而实际能力要求上并不会有非常突出的差别。

常见的心理咨询证书，图源：小红书

而现在的证书考试没有了国家管理认证，价格差异较大，根据考证机构提供的价目，从国家心理健康网证书的1680元，到中国心理卫生协会（简称“中心协）证书的1380—2180元不等，再到人社部能建中心证书的2180—2900元不等。

智联精诚、智盛教育等称因为考试难度接近，这些证书正常备考期是1—2个月，考试通过后，45左右个工作日就可以拿证，之后学员就能上岗就业。智晟教育在报名后会提供就业推荐，并提供一个心理兼职网，让新手咨询师在525心理网、壹心理、简单心理等9家机构注册接单。李圆圆是传媒专业在读大三学生，她在考取中心协的证书后，在实习的同时，也在职堆堆平台兼职心理咨询。

当前混乱的心理咨询师证书体系不仅让新手咨询师在选择证书时感到眼花缭乱，也让需要心理咨询的来访者在挑选咨询师时难以辨别其证书的真伪与价值。

然而，一个不争的事实是，单凭一本证书并不能全面体现心理咨询师的专业能力。真正重要的是证书背后的个案积累、长程培训和督导等继续教育项目，这些才是决定咨询师能力的关键。

职业迷雾：时与钱的投资困境

在心理咨询行业中，招聘心理咨询师时，证书并不是唯一的衡量标准。

瀚思心理、哆唻咪心理等机构在招聘时，更注重咨询师的专业背景和实际经验。根据机构咨询师和运营人员透露，他们通常要求咨询师具备一年及以上的长程精神分析培训作为基础，并且有自己的专业方向，如认知行为疗法或存在人本主义心理疗法等。

个案经验也是重要的考量因素，通常要求500—1000小时不等的个案经验。同时，咨询师还需要有一定的督导和个人体验时长。（督导指选择业内专业的督导师进行工作经验上的指导；个人体验是指咨询师长期处于负面情绪接收端，需要接受其他咨询师的疏导以确保他们保持良好的职业状态。）

不同心理咨询机构对咨询师的应聘门槛有所不同，机构内的咨询师会根据专业水平、个案经验、督导小时数等指标分为不同的等级。对于心理咨询师来说，提高收入往往需要通过继续教育来提升自己的专业水平，从而实现等级的跃迁。然而，这一过程并不容易。

作者调查的20名在职心理咨询师中，他们在这些继续教育项目上大多花费了不少时间和金钱，时间以年为单位计量，金钱则以万为单位计量。其中，有8名咨询师从业3年以下，花费了2—7万不等；2名从业6年的咨询师花费了10—20万元；甚至有咨询师在1年或2年内花费20万，1名8年经验的咨询师花费超过50万。

这些继续教育项目是咨询师提高自身所必要的，是他们能接待更多个案的奠基石。但是，这些投入是否能获得对等的回报呢？至少在短期内是不会的。

包括后三名投入巨大的咨询师在内，这20名咨询师都存在着入不敷出的情况，其中有16名一周只能积累10小时以下的个案量。咨询师徐佳麦从业两年，参加了中科院在职研究生课程、体验式教育心理引导师课程、沙盘游戏治疗、正念冥想课程等课程，在这些继续教育上花费了二十多万，她认为费用支出与收入不对等是正常的。

二十名咨询师情况汇总，作者调查统计

而那些短期内没有足够的资金投入到继续教育中的咨询师，他们需要长时间做低价位的心理咨询，以积累资金购买长程培训等项目。对他们来说，这是一个十分缓慢的上升过程。

而根据壹心理对咨询师的职业收入统计，超过4成咨询师年收入低于5万元。这也意味着，大多咨询师要在生存和发展之间做权衡，很多人无法承担高额的继续教育费用，因此高水平咨询师少之又少，多的是还不成熟正在发展进步的咨询师。

咨询师大多收入不高，图源：壹心理

咨询师雷丹因为自己没有充足的资金来支付长程培训和请老师督导，在长程培训中花费的金额不到一万元，她称自己从业十年以来，十年都是处于缺乏个案的阶段，一周能积累的个案时长不到5小时。

随着咨询师通过不断积累个案时长和提升自身专业能力，他们将能够接待更多个案，这不仅是一个对未来的投资，也是一项需要勇气和坚持的长期过程。

繁荣之下：价格和水平恣意生长

自2017年政府简政放权后，得益于市场需求旺盛，心理咨询机构处于蓬勃发展阶段。根据企查查和观研天下的数据显示，近10年来全国存续的心理咨询机构累计超过10万家，每年新增心理机构的平均增速在40%以上，其现状也呈现出市场化特点。

在价格方面，作者调查到的深圳地区的17家心理咨询机构的收费从300元/次至2000元/次不等。作者询问了多名在职咨询师以及瀚思心理的校长汪兵，称不同的机构价格区间不同，并没有统一的价格标准。例如，复点心理除去在职咨询师还提供99—200元/次的公益咨询师服务，而深圳朗幸诊所的最低收费为1200元/次。

桥恩心理咨询价目表，作者 摄

市场化的心理咨询行业在保证服务质量的同时，很难通过自身调整降低整体价格。

此外，咨询机构管理和咨询师水平评价的模糊性也需要政府进行必要的调控。瀚思心理校长汪兵称：“心理行业我觉得比较混乱，像卫生协会、心理协会、心理所互相不配合。”咨询师刘飞燕称：“我觉得心理咨询行业最大的问题，就是国家的政策性支持不够。”

目前，行业内主要依靠中国心理学会、中国心理卫生协会、中国社会心理学会、中国科学院心理研究所（简称三会一所）的自我调整。2019年10月发布《关于心理咨询培训项目和证书的共识声明》、《青岛宣言》，2023年12月28日发布《中国心理学会-中国科学院心理研究所心理咨询师水平评价规范（试行）》。

这些文件对引导心理培训市场和规范心理行业服务有一定的作用，但缺乏政府的支持管理调控，这些规定只是协会性质的规范要求，没有法律效力，对于机构来说并没有强制执行力。

不久前辞职的咨询师王玥说：“它其实还是没有在政策或法律层面进行明确规范，没有惩罚的监管很难起到监管作用，很难对一些非法的灰色地带起到震慑作用。”心理咨询培训和服务市场的混乱状况迄今未得到根本的好转。

收费真相：高与低，被对半砍的实际收入

根据调查，心理咨询师的收入受到多种因素的影响，包括地区差异、专业背景、工作经验和教育程度等。深圳这样的大城市的资深咨询师每小时收费可能高达1000元甚至更多，小城市或初级咨询师的收费则相对较低。

此外，心理咨询师的收入还受到其工作时间和客户数量的影响。全职咨询师可以通过增加工作时间和客户数量来提高收入，而兼职咨询师可能因为时间和精力的限制，收入相对较低。

在拉康心理对心理咨询费用的调研中，发现心理咨询师的收费呈现出正态分布的特征：即大多数心理咨询师的收费价格集中在一个中间值附近的区间，而收费较高和较低的咨询师数量相对较少。根据对1510位心理咨询师的调查结果，目前国内心理咨询师的平均收费标准（面对面咨询）为391.4±219.74元/次，四舍五入约为400±200元/次。这种分布意味着，收费达到600元/次的咨询师已超过约84.13%的同行，而收费达到1200元/次的咨询师则超过约99.995%的同行。

在这样的定价情况下，咨询师是否能获得足够高的收入呢？答案不能一概而论。他们的收入并不都如外界想象的那么高。大多数心理咨询师与机构之间是合作关系，收入一般是对半分或六四分。这种分成模式意味着咨询师的实际收入会因为机构的分成而减少。

缺乏资历、需要积累个案的咨询师对于这些机构来说，是理想的廉价劳动力。这些咨询师的职业信心在被一点点压缩。曾是咨询师的王玥就因为感觉自己被当作“韭菜”割，赚不到钱而选择辞职。

咨询师张延琦在海之梦心理咨询学习了三年，之后的两年实习和五年工作，和学习重叠在一起，也正是在这段时间她发现其他咨询师变现很快，现在又没有足够的钱和机会上中德等大班课程（心理行业中一种专业培训课程）提高自己，却又赚不到钱，认为自己在继续教育的投入也该停止了。

多元选择：商业心理机构并非唯一

咨询师刘飞燕遇到过很多出现严重的心理问题就选择心理咨询的人，她称：“民众心理身心健康的重要性的认知我认为是很差的，他们现在都是出了问题亡羊补牢，而不是预先把地基打好。”当出现心理问题时，人们常常会病急乱投医，忽视身边能利用的优良资源。

如果条件允许，部分商业心理咨询机构的咨询师是值得肯定的，同时也不乏在心理咨询中获得精神疗愈的例子，但商业心理咨询机构并非唯一选择。

2024年9月，国家心理健康和精神卫生防治中心发布了《社会心理服务标准体系框架》，社会提供的心理服务包括社会机构心理服务、医疗卫生机构心理健康服务、基层心理服务等等。

医疗卫生机构提供的心理服务则更偏向于心理治疗，针对已经确诊患有心理疾病的患者，医疗设备支持和治疗理念基础是相对成熟的。

街道提供的基层心理服务大多是免费的。作者致电粤海街道心理咨询预约电话，对方称在粤海街道之下有16个辖区，每个辖区都配备有心理咨询室提供服务，街道居民可以免费体验心理咨询。

南头街道心理咨询电话称，街道的咨询师选拔要求必须是心理专业出身、持有国家心理咨询师证，没有任何伦理问题记录，并需要通过面试选拔。这个街道的在职咨询师中：一位是社工专业，在入职前就做过很多社工工作，持有国家心理咨询师证、社工证等；一位从业八年，在持续进行长程培训和督导；一位资历深厚的咨询师是康宁医院心理门诊医师退休后兼职。提供的服务工作也很全面，包括儿童心理、14岁以上青少年心理、重度抑郁、精神恢复等。

面对这样多元的选择，心理学硕士唐娜称：“很多人对免费的心理咨询心怀警惕。”

对于并不知情行业的细况、不知道如何衡量辨别咨询师能力的来访者，即使自己去认真了解，面前的心理咨询仍是一团迷雾，和来访者们仍隔着一道隐形的罅隙。

一个关键问题逐渐显现：在这个复杂多变的行业中，心理咨询师的专业性和服务质量的直接呈现亟待明晰。

（文中王玥、刘飞燕、徐佳麦、雷丹、张延琦等为化名）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新NewTimes （ID：szunewtimes），作者：蔡盛，编辑：蔡盛、利珏，事实核查员：谭婉铮，指导老师：陈显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