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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毒眸(ID:DomoreDumou)本文作者:武怡楠,编辑:吴燕雨。
在平遥古城西北角一座废弃的柴油工厂里,诞生了平遥国际电影展的举办地——平遥电影宫。从外表来看,电影宫依然保留着浓重的工业风,门店招牌都故意做的锈迹斑斑。但这里到处充满着电影元素:海报、雕塑、甚至是以《江湖儿女》命名的“江湖汉堡”。影展期间,很容易听到影迷在讨论看哪部南斯拉夫电影,也能在晚上偶遇起舞的赵涛。
电影宫的检票入口
刚进电影宫,就有人和毒眸(微信ID:DomoreDumou)回忆起去年此时的盛况:“我去年来的时候,电影宫里得有一半是外国人吧,你去年要在这儿,努努力,几天就能把三大的评审主席都认识了……”
而一旦走出电影宫,平遥古城便和电影毫无干系。古城有着旅游景点的全部模样:数不清的山西馆子、牛肉面馆、随时可见的纪念品商店、播放着迪斯科的酒吧、熙熙攘攘的游客……一家醋店门口,在浓郁的醋香里,一群上海口音的老年游客正在询问着醋里有没有酒精。
电影宫内外,存在着这样微妙的割裂感。在这座小小的中原古镇上,既有最迷影的一群人,又有最闲适的游客。而他们之间,并不相通。
这种割裂感,或许是国内民办影展都或多或少会遇到的情况,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本土影展的一个切面。
而这种本土性特色,映照在电影宫内的一些细节,也勾连起了那些隐匿在电影之外的“人情”感:立足山西的“从山西出发” 展映单元;放映厅外的山西手工艺摊位;电影手册上针对山西部分县市的旅游推介活动;而来到平遥的电影人,也多多少少都是冲着贾樟柯夫妇……
平遥,或许是最中国的电影展之一了。人情味,在这个坐落于千年古城里年轻影展身上,已经十分浓厚。
18日晚,贾樟柯及其团队宣布退出第五届平遥影展
随着贾樟柯宣布离开,变化正在发生,这个充满着人情味道的本土电影展,必须拥抱其新的命运。
人情
如果选几个能代表传统中华文化的地方,地处中原文明发源地的山西一定算得上是其中一个。
放在过去,或许很难想象到,平遥这样一座有着2700多年历史的古镇上、能诞生出一个有影响力的国际影展,但汾阳人贾樟柯却这样做了。
贾樟柯想要落叶归根、故土眷恋,本就是一种人情。而之所以在家乡办影展,或许也是根植于他青春期的一份执念——在进入北电之前,他曾坐过五个小时的长途汽车,只为去太原听一场摇滚乐;也曾坐上一整夜的火车,仅仅要去北京看一次雕塑展。成名后的贾樟柯,没有忘记生活在小镇上时对文化资源的渴求,多次说过:“我想在小城市办,小城市同样有这个需求。”
而母亲的一番话,让他下定了决心:“100多年前美国人能在中国开个中学(贾樟柯就读过的汾阳中学),现在我们山西人自己在家乡开个电影节,怎么还开不了?”当时的他,每年花三分之一的时间参加各类国际电影节,对电影节该长什么样子再熟悉不过。
选在平遥,并不是贾樟柯脑袋一热就做出的决定,当时平遥县政府十分热情、有着向文化产业转型的期待。这座距离贾家庄40公里、有着52万人口的小镇,似乎确实是一个不错的落脚处。
在政府的支持下,短短一年内平遥影展就准备好了,是算得上一个小小的“奇迹”。政府与贾樟柯团队签署了四年的合作,这其中,便包括占地两万多平米、位于古城内的平遥电影宫;同时,给予影展一定的资金支持。
第一届平遥国际电影展主题《平遥元年》
今年影展的开幕仪式上,毛阿敏演唱了山西旅发大会主题曲《现在就出发》;现场播放了有关山西文旅的短片《山西,一个有故事的地方》。而在部分影片展映、活动中,还安排了许多领导讲话。
“当时真的很冷,因为讲话时间太久了,我连开幕电影还没开始放就走了。”一位影迷告诉毒眸。
在政府的支持下,平遥影展的很多地方也很接地气儿。
18号的“影视拍摄取景地考察”活动,吸引了不少来平遥影展的电影人、媒体人参加,中午,一行人来到了雁门关景区山脚下的饭店吃午饭。上猪脸这道菜的时候,刚好有领导过来敬酒,“在我们这里,猪脸的寓意是大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不少同行的嘉宾纷纷感慨,这样的“考察”非常接地气儿。
除了种种接地气儿的安排以外,平遥影展里更多人能感同身受的,是贾樟柯的人情味儿。
作为发起人,贾樟柯几乎对影展的公司亲力亲为包揽“一切”。
其实,在不做平遥影展的时候,贾樟柯“不混圈子”,保留着某种文人心性。而每到影展时,贾樟柯则会逆向而行,斡旋大小事情、和各色人周旋。有多位电影人都对毒眸感慨,去平遥多多少少与贾樟柯有关。而对于贾樟柯而言,他想要尽自己所能,为来影展的影片和电影人做点什么。
于是,在影展期间,大家常常能看到贾樟柯。他每天都泡在影展里、站立时间长哒十个钟头以上。头几天,他走红毯、迎接剧组。哪怕是第一次来平遥、甚至是第一次参加电影展的电影新人,贾樟柯也一一合照、交谈。红毯之后,他的行程又被各种首映礼、大师班、颁奖仪式、晚宴等活动塞满……
来这里的影迷,也常常能在电影宫的院落里遇见他。 “好几次科长都从我身边擦肩而过,大概是去参加大师班的路上。”一位影迷对毒眸说。
在今年的影迷派对上,贾樟柯说:“我常常下午一个人站在平遥电影宫的门厅,红毯台阶上面,这里挂着费穆先生(民国知名导演)的照片……”这大概是他在繁忙脚程中,偶尔休息一下的一种方式。
这种人情味,对于许多电影人、尤其电影新人而言,是重要的。“带了一种亲切感”,一位电影人告诉毒眸。
而这,也给平遥影展贴上了独特的标签。
找钱
做一个影展,第一号难事是找钱。
从平遥影展第一年开办,贾樟柯和当地政府就已经约定好了一份“四年合同”——平遥县政府曾宣布,贾樟柯和他的团队获得当地政府的三年资助,数目在千万元级别,并且三年的资助金额逐年递减,到第四年不再提供资金的帮助。因此,贾樟柯和其团队还是要自己解决一部分找钱的问题。
据《中国经营报》报道,以欧洲三大影展为例,戛纳国际电影节每年需要投入2000万欧元;柏林国际电影节的年度预算为2200万欧元;威尼斯国际电影节投资为900万欧元。
好在,虽然三大的花费乍一看不菲,但始终有着政府的长期支持。公开资料显示,政府的出资额每年能占到戛纳成本的一半以上;类似的,柏林每年三分之一的支出、威尼斯三分之二的成本,都由各自国家的文化部拨款。即使是强调电影独立性的鹿特丹国际电影节,虽然资金压力大于三大,但政府依然是其主要的资金来源之一。
戛纳2020
多位电影从业者都告诉毒眸,没有政府资金支持,影展是无法持续办下去的。一旦失去了政府的支持、电影节会变成怎么样,韩国的釜山国际电影节可能是一个例子:
曾经,政府每年为釜山国际电影节提供三分之一以上的资金支持。但因“岁月号”事件的分歧,政府开始大量削减预算,这导致在一段时间内,釜山影展的高层纷纷离职、电影节观众一度锐减、韩国四大制片公司也不再出席该影展。
放眼全球是如此,在国内影展身上,找钱难更是必然,这是国内民间影展共同的困境。
FRIST青年电影展的创始人之一李子为曾说过,她每一年办FIRST都当做最后一年来办,为了“找钱”她甚至还借过高利贷。
今年,李子为频频感谢麦特和联瑞年初赞助的两笔救命钱。“当时账面马上就没钱了,甚至考虑过把办公室退掉、让大家搬去我一个朋友空置的火锅店工作。”李子为回忆道。 “举办这么大规模的影展,政府几乎没有什么投入。”重庆先锋电影展的李冠一也说过类似的话。
北电教授、策展人张献民在之前接受采访时表示过,相对理想的电影节展资金来源是三分之一来自政府和各级公立机构,以政府为主;三分之一来自商业需求、广告赞助商;还有三分之一来自展映票房。
而残酷的现实是,相较国外影展,国内民办影展大多只能靠品牌赞助获得资金。而一个影展在早期却没有足够的商业吸引力,很难有大量赞助商趋之若鹜。这是一个解不开的循环。
或许正因这样无解的困局,从平遥影展的诞生之日起,贾樟柯和他的团队就一直在靠人情、靠面子解决钱的问题。这一中国式的“解题思路”,离不开贾樟柯在早年经历中积攒下的“懂钱”、“懂品牌”的商业意识——
中学时代,贾樟柯已经做过小买卖。从《小武》开始,他就有意识的拥有每部电影至少三分之一的股权。在平遥国际电影展首席执行官梁嘉艳的回忆中,贾樟柯还特别懂品牌诉求。2014年,《山河故人》的一次品牌合作会议上,贾樟柯一个人用半个小时就把看似繁杂的事情说得清清楚楚,震惊了所有人。
《山河故人》海报
大量接触商业、投资各种产业的贾樟柯,从不排斥拍广告片,这也正是他和平遥影展最重要的赞助商之一陌陌结缘的开始。2015年,急于扭转企业负面印象的陌陌创始人唐岩找到了贾樟柯,一支广告片也让他们从此熟识。在贾樟柯的回忆里,陌陌赞助首届平遥影展这件事,他只和唐岩打了一个1分钟的电话就敲定了。
到了第二年,贾樟柯对媒体透露平遥影展已经实现了80%市场化。那一年,赞助商名单列表上又多了汾酒、可口可乐等品牌。关于怎么样拉到更多的品牌方,或许从贾樟柯不止一次为汾酒活动站台得以窥见。早在2017年的山西酒博览会上,贾樟柯就主动表示:“我是汾酒的‘自来水’,愿意在影片中‘免费’植入汾酒”。大概是这样的数次“恭维”,换来了汾酒2018年对影展的赞助。
第三年,平遥影展曾遭遇过撤资、招商一度艰难。关键时刻,又是贾樟柯的老朋友陌陌拿出了一笔钱,成为最大赞助商,让影展顺利的办了下去。而今年,平遥影展已经实现100%的市场化。
只是,平遥电影展能给赞助商带来什么呢?如果这一切只是依附于贾导的情面,而不看商业回报率的话,这种合作关系是不是脆弱得随时会瓦解?
此时回过头看西方影展,它们能够长久地健康运行,是因为他们的商业模式已经比较成熟,政府和影展之间已经形成一种互惠互利的关系:
三大的当地政府愿意提供帮助,一方面是政府有这样的专项资金、有余力支持文化事业的发展,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电影节能有效拉动当地经济的发展、带来旅游创收。新华网曾提到,全市酒店在每年戛纳国际电影节期间两周的收入,能占到全年营业额的15%以上。
而已经不拿政府一分钱的平遥,又能给赞助商们带来什么呢?
对影视公司来说,和贾樟柯的深度合作,意义是不言而喻的。比如正在发力的陌陌影业,其内容调性的提升是能看得见的。不论是刚刚杀青就在平遥影展释出预告的《一刀天堂》、还是斩获平遥国际电影展“费穆荣誉”最佳导演的《不止不休》,背后都有陌陌影业和贾樟柯参与的身影。
据业内人士透露,对今年平遥影展的新赞助商爱奇艺、快手等,贾樟柯也会在后续提供内容创作等支持。
而无奈之处,是这一切和贾樟柯个人绑定的太紧了。一个人的创作能力本就有限,如果赞助商足够多,难道将来在影展之外的时间,贾樟柯需要把精力都放在换赞助商的“人情债”身上吗?
影视公司姑且有价值可循,对于品牌客户,就是另一层逻辑了,如梦之蓝、汾酒这样的酒类赞助商,都只合作一届就没了下文。毕竟,他们难以估计自己持续的投入能换来多少回报。
其实,除了钱这件大事之外,贾樟柯团队还有桩桩件件的小事要考虑。《中国经营报》称,每年平遥影展的整体花费大约在2500万左右,今年则减至了2300万元。而在完全失去政府的支持的今年,贾樟柯和其团队不得独自面对各种检查、防疫、公安、消防等问题。
平遥影展,确实和海外电影节太不一样了。
选片
回到影展本身,大部分的时间里,人们谈论最多的,当然还是影片本身。
简单来说,平遥的影片大多集中在“卧虎”、“藏龙”两个单元,卧虎单元聚焦非华语片、而藏龙单元专注华语片。此外,平遥又有“回顾”、“首映”、“从山西出发”等单元。在欣赏好片的同时,也有部分影片的口碑并不理想。从不同影片的表现情况来看,选片审美的不统一,成了影迷诟病的问题之一。
“来平遥好几天,有的片子特别好、有的片子特别‘烂’,每天都像是在买彩票。”一位影迷对毒眸说。
选片审美的不统一,背后反映的是国内电影节(展)选片存在的一些压力。
最明显的,是平遥影展承载的人情,让它多多少少被裹挟了一些地域性的表达,导致影展部分入选的影片在内容表达上受限。
在平遥影展上,一直有专门强调山西的电影单元。不论是之前的“平遥一角”,还是“从山西出发”,都在凸显某种宣传意味。像《如梦晋阳》这样隐约带着一丝命题色彩的作品,是其他影展所罕见的。正是因为这些因素,让部分导演不愿意自己的作品出现在“从山西出发”单元,或许也是担心身处这个单元的作品得不到足够客观的评价和关注。
此外,平遥举办的时间点,也带来了另一重选片压力。这像是电影圈的某种共识,10月,上海电影节、北京电影节、FIRST等电影节(展)均已举办完毕,不少优质项目已经放映结束等待进入院线。到了平遥,一年当中剩下能首映的优质影片已经寥寥无几。
《野马分鬃》的制片人告诉毒眸:“选择来平遥,一方面是马主席(平遥影展的艺术总监)在戛纳就知道了这个作品,一直在积极邀请我们来参展;一方面片子还一直在做后期,做完了刚好平遥的时间最合适。”
但《野马分鬃》这样“时间刚刚好”的情况,毕竟还是个例。在片源不足的情况下,同时,为了为影展吸引到更多舆论关注,选片团队会根据当下的市场做一些取舍,不时邀请一些有明星的片子来聚拢人气。比如,首届平遥影展形象大使范冰冰主演的《空天猎》,曾入了影展的展映单元。
选片审美难以统一,并非平遥的个例,实际上,这是国内影展存在的一些共性问题。
优质作品产量不足是所有中国电影节(展)都需要面对的问题。一位策展人告诉毒眸:“(片子不好)就是生态问题,就是没有那么多的好作品。”
不过,根源或许在于国内的策展人、选片人储备不足。
对比上海国际电影节每年上百人的选片人队伍,平遥的选片团队只有9人,这本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因为戛纳的选片人也不过10人,但他们其中5个人专门负责看法国片(本土片)。但平遥的选片团队还是以中文非母语的人居多,本土选片人寥寥无几。
平遥影展艺术总监马克·穆勒
这与国内电影教育的现状有关。在许多海外地区,策展人是重要的专业和职业,而反观国内,并没有与策展有关的专业,职业化更是粗放,策展人们才刚刚起步。一位海外发行商在接受媒体采访时也曾表示,她本来的职业规划是成为电影节选片人或策展人,但发现全职做这个在国内没有生存空间,才转型做了发行。而这,其实是当下许多策展人的现状。
此外,一位电影学者告诉毒眸,现在小型电影节基本上是主办方委托某位他们信任的人或机构进行选片,这样使得选片环节没办法职业化。而组织者和选片人本身的职业素质,专业能力,审美趣味等,就决定了一切。
当然,平遥的压力并非只有选片,作为一个典型的本土电影展,平遥四年来走过的路,也是大多数本土民营影展的缩影。
平遥,有着浓到化不开的迷影氛围,也充盈着中国味儿的人情,这些都让平遥在中国影史上画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如今,贾樟柯的宣告离开,新的一页即将翻开,在山西的土地上,如何温柔地走进那个良夜,是每个人都迫切想要知道的答案。
但无论如何,平遥四年,其留给电影人的养分、和浓浓的人情味儿,也尘封在了电影人的记忆里、难以忘却。
参考资料:
1. 釜山国际电影节发展特色、问题及对策建议,贾佳、潘莹,电影评介
2. 透视贾樟柯退出风波:结构失衡的平遥电影展,中国经营报
3. 又见贾樟柯|自山西出发,从世界归来,山西晚报
4. 贾樟柯的电影江湖——个体、时代、时间,三联生活周刊
5. 贾樟柯:我是叛徒,澎湃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