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码打开虎嗅APP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全现在(ID:quanxianzaiAPP),原文标题《当日本民族不再“纯洁”,种族歧视瞄准了混血》,作者:李卷,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作为一个23岁的年轻女孩,日本网球运动员大坂直美和其他人一样,喜欢在社交网络上分享一些生活照。但自从她成名以来,评论区里“皮肤太黑”、“身材太壮”等指责变得越来越刺眼,只因为她是日本和海地的混血。
大坂继承了母亲的东方式五官,她的皮肤和身材又遗传了父亲的特点。出众的身体条件帮助她在网球场上迅速成长,今年9月,大坂直美赢得美网女单冠军,据福布斯发布的数据,她在过去一年间的收入为3700万美元,登顶女子运动员收入榜,成为史上年收入最高的女运动员。
即使在运动领域获得成功,日本社会给予大坂直美的却不只是称赞,她的混血身份经常成为被攻击的原因。早在2019年初,大坂直美获得澳网冠军,日本许多品牌有意请她代言,然而在日清拉面广告中,大坂的漫画形象与本人大相径庭,不仅肤色被漂白,而且标志性的深褐色爆炸卷发也被模糊得更像白人的棕色卷发。电视节目中日本双人搞笑组合A Masso也拿大坂的肤色当梗:“她的皮肤晒得太黑了,应该用漂白剂。”
作为一名有黑人血统的“哈夫”,这些遭遇只是大坂生活中的冰山一角。“哈夫(hafu)”是日本对混血的称呼,来自于英语“half”的发音,尽管有很多人认为日本不存在种族主义,但事实是“哈夫”在生活中经常被另眼相待。
“我们和他们”
一直以来,日本公众人物中不乏混血面孔。尤其是近年来在日本运动员中出现了不少混血。日本青少年最欣赏的十名运动员中,就有三个是黑人混血,大坂直美名列第三,第六名是男篮运动员八村塁,他是历史上首位进入美国NCAA决赛的亚洲球员,第八是短跑运动员萨尼布朗,两次创造世界青少年百米记录。这些人都被视为明年日本奥运会给东道主带来荣誉的种子选手。
根据日本移民服务局的数据,2019年日本的移民登记人数达到了创纪录的293万人,占1.26亿人口的2.3%。同时日本的人口结构正在缓慢变化,根据厚生劳动省的数据,去年在日本出生的30个婴儿中有1个有非日本父母,而三十年前的50个婴儿中只有1个。
日本比利时混血摄影师宫崎哲郎的作品《Hafu2Hafu:关于日本混血身份的全球摄影项目》。摄影师采访了120多位日本混血,希望帮助他们认识到“他们是独一无二的,但并不孤单”。图片:Japan Today
然而在98%的人口被认为是“纯正日本人”的社会里,相貌不同的人吸引了更多注意力。日本立命馆大学的社会学家下地·劳伦斯·吉孝认为,围绕混血的讨论并没有团结日本社会,而是创造了“我们和他们”的心态,外表看起来不像日本人的“哈夫”可能会被视为外国人,即使他们是日本国民。
于是对于混血来说,即使功成名就的人也要面临着质疑和不信任,隔阂天然存在。
2017年,大坂直美初出茅庐,在美网资格赛被对手逆转,赛后一位记者向她提出了尖刻的问题:“虽然你代表日本打球,但你经常在美国比赛,经常和美国球员交手,还有美国护照。你觉得你算是美国球员的一份子吗?”
“不算!”大坂倔强地回应,眼泪却流了下来。
在日本,从对混血的称呼上便可以看出偏见一直存在。1639年至1853年间,日本关闭了边界,除了横滨和长崎等港口城市还有中国和荷兰商人活动。在这些贸易中心,日本人与外国人所生的子女被侮辱为“ainoko(杂种)”。
随着明治时代社会进入现代化进程,日本开始树立自己的民族形象,出现了亚洲人种里日本至上的概念。1930年代,日本与中国或朝鲜的混血儿被称为“konketsuji”(“混血儿”的日文发音),虽然没有ainoko歧视性强,但仍然是种蔑称。这些孩子也面临着歧视,因为政府认为殖民地的人不如日本人。
二战后美军占领期间,“konketsuji”用来指美国驻军和日本妇女的孩子,政治家把这些孩子与日本的失败联系起来,并将其夸大为社会问题,而他们的母亲则被舆论批评是“行为放荡的女人”。下地·劳伦斯·吉孝说:“当时,关于这些孩子上小学是与日本孩子一起还是分开的争论很多。”
这个问题与一个尚未恢复经济的战败国家的形象密切相关。从1950年代后期开始,随着日本进入其高增长期,媒体对混血的兴趣下降了。到1975年,日本国际婚姻趋势从外国丈夫为主转变为外国妻子为主,贬义的“konketsuji”渐少出现,开始被更为中性的“哈夫”取代。
“哈夫”是工具人吗?
“哈夫”的另一大来源是回归的日本侨民后代。他们的祖先因为经济衰退而被政府鼓励移民,又在国内需要劳动力时被召回。
日本对外的大规模移民可以追溯到1908年,781名日本国民登上笠戸丸号前往巴西。尽管1905年日本在日俄战争中取得胜利,跨入了世界大国行列,但是付出了巨大的经济代价,引发日本国内的失业潮,经济衰退不仅影响到大城市,农村地区也逐渐受到影响。而巴西自1888年结束奴隶制以来,咖啡种植业一直面临劳动力短缺的问题。于是在日本政府的鼓励下,神户建成了“移民营地”,大规模移民潮开始了。
从1928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末期,约有20万日本人移民国外。受第二次世界大战影响,移民潮一度中断,直到1952年,由于人口暴增、大批士兵退伍,移民潮再次兴起。而这一次目的地不仅是巴西,他们的足迹遍布南美洲。
随着日本泡沫经济来临,日本国内劳动力需求剧增,日元开始升值,越来越多海外的日本侨民和后代选择回归。1990年起,日本移民政策改革,第二代和第三代的南美日侨可以自由回到日本工作,其中不乏与日本本土文化隔断已久的年轻侨民和混血侨民。据日本政府统计,如今仅巴西回归的侨民就达到了20.5万人。
但回到日本的“哈夫”被接纳并不容易。体育和娱乐界崭露头角的少数明星尚且可以被视为日本国际化的标志,更多普通人成为满足经济发展需求的工具人。
如今在神户的街道上,时常能听到有人唱葡萄牙语歌,这是每周六非政府组织“关西巴西社区”(CBK)在为巴西出身的日本孩子组织活动。
CBK的成员之一长谷川真子是返回日本的侨民之一,1957年,当时6岁的真子随一批日本移民来到巴西帕拉州的亚马逊,在丛林的包围中,他们用棕榈叶搭建起庇护所,以种植胡椒为生。1991年她带着孩子回到日本,她发现,尽管大部分人能够在一些招募廉价劳动力的公司找到一份糊口的工作,但他们永远不会被视为“真正的日本人”。
圣保罗大学的社会学家安杰罗·石井认为,在日本政府鼓励下回到日本的巴西人,他们被像“齿轮”一样粗暴对待。“除了政策以外,还要打破情感上的壁垒。移民的历史已经告诉了我们,熟视无睹是悲剧的根源。”他说。
日本社会对“哈夫”的态度在教育方面尤为糟糕。如果一个混血孩子被认为缺乏学习能力,或者对于老师来说教导他们太困难了,学校有权拒绝他们入学。目前约日本有2万名儿童入学困难,其中40%是第二代或第三代日本人,他们在搬到日本后错过了接受教育的机会。
现在长谷川真子资助了神户的一所小学,学生都是巴西回来的儿童,有些孩子无法跟上普通日本小学的教学进度,有些因为“哈夫”身份遭受了校园暴力,因此家长选择了侨民学校。
真子说:“关键是要为他们融入社会提供有规划性的长期帮助。现在许多地方上的学校放任不会日语的孩子听不懂老师讲课,政府需要考虑这批孩子的未来。”
2015年,为日本政府提供教育建议的作家曾野绫子在保守派报纸《产经新闻》上撰写了一篇评论文章,她认为,尽管日本需要移民来解决劳动力短缺问题,但“外国人应远离日本人民”。最好的解决方案是南非在1948年至1994年之间实行种族隔离制度。
“几乎不可能通过与外国人同住来了解外国人,” 曾野绫子写道,“自从我了解了30年前的南非局势,我坚信种族之间最好分开生活,就像南非分开了白人、亚洲人和黑人一样。”
美裔日本作家有道出人指出:“对日本人来说,种族歧视是个闭口不谈的事实。大多数日本人不希望自己的社会中存在种族歧视,但他们被告知日本只有一个种族。”
《日本时报》认为,尽管日本自1995年以来一直是《消除一切形式种族歧视国际公约》的签署国,但它同美国一样,并未将仇恨言论定为犯罪。日本政府将自己的不作为合理化,理由是“在种族单一的日本发生种族歧视的可能性小”,因此无需采取任何法律行动来应对“不存在的问题”。
血统要纯正,但白人“更高级”
经济复苏和西方影响是“哈夫”一词出现的基础,同时混血中出现不少娱乐界的代表人物。因此,“哈夫”曾经展现出一种过分浪漫的白人形象。70年代初的乐队“Golden Half”便是以混血为卖点,四名成员都是日本与白人的混血,她们的父母中有一方分别来自美国、西班牙、意大利、德国。
化妆品和时装行业也迎来了潮流,一些新词汇应运而生。例如“hafu-gao”指的是模仿日本白人混血外表的彩妆,模特中具有白人“half-face”的女性则拥有更多机会。
据东京Numéro的编辑总监军地彩弓透露,现在日本时装秀中有30%至40%的模特是混血。“在日本媒体和市场上,外国人的完美容貌并不那么容易被接受,人们会感到有点疏远。但是,高个子的混血模特,眼睛更大、鼻子更高,像芭比娃娃一样看起来很美、很梦幻,但与日本人又并没有完全不同。这是她们受欢迎的关键。”
对白人外貌“哈夫”的偏爱无疑显示了一种隐性的种族歧视。2018年松本大学心理学家森一生在一项关于隐性偏见的研究中指出:“参与调查的日本人普遍对'白人'比对'黑人'更有好感。”森一生认为,这种偏见是媒体和广告中“用白人形象传递正面信息”的产物。
因此当欧式面孔更明显的福士丽娜和水原希子获得赞誉时,同样身为模特,深棕色皮肤的宫本亚丽安娜明显不如皮肤白皙的同行们讨喜。她的母亲是日本人、父亲是非裔美国人,2015年,她被选为日本环球小姐,引发了一场网络攻击的海啸。
宫本在日本出生和长大,说一口流利的日语。虽然她说“我的外表不是亚洲人,我的内心很日本”,但她也承认祖国的大多数人都把她视为外国人。
但对于宫本亚丽安娜的当选,网络评论认为:“我不是要歧视,但我想知道‘哈夫派’如何代表日本。”,“我不知道日本小姐不必一定是纯日本人……真是令人震惊!”
比黑皮肤的“哈夫”待遇好一些的是亚洲其他国家与日本的混血,他们从外表上其实容易融入日本社会。但由于国家间的历史原因,每每当他们表明身份时便会感受到异样的眼光。
据厚生劳动省称,日本国际婚姻最多的对象是其他亚洲国家的男女,包括中国、菲律宾和韩国。日本爱尔兰混血电影制片人西仓惠美表示:“哈夫社区内部和外部存在着不言而喻的种族等级制度。如果你是白人混血,那么会被认为是理想的哈夫。而亚洲其他国家和日本的混血则被叫做‘令人失望的哈夫’。”
在接受CNN采访时,一名日韩混血、24岁的高美乔透露,她在童年时代一直向同学隐藏了她的韩国姓氏,假装自己完全是日本人。她说:“日本人倾向于说美国哈夫棒极了,但据我的经验,当人们听说韩国哈夫时,大约有一半的人对此反应消极。” 她说,她遇到过几位约会对象都表示“不喜欢日韩混血”,关系就这么尴尬地结束了。
“有许多日本人相信日本文化和传统的纯正性“,日本天普大学亚洲研究主任杰夫·金斯顿评论,“在他们的想象中大和民族是特别的,群岛中的每个人都来自相同的血统,拥有相同的DNA。任何认真研究日本历史的人都明白这种‘神话观念’对社会的深刻影响。”
日本社会能拥抱哈夫吗?
2018年,下地·劳伦斯·吉孝创立了“HAFU TALK”网站。作为一名社会学家,下地研究了混血人群的经历,“疏离感”是混血日本人共同的感受。
下地的外祖父是美国人,跟随美军进驻日本,外祖母来自冲绳。下地说他的母亲声称自己从未受到歧视,但他认为,她仍然被视为外国人:即使母亲六十多岁,第一次遇到的人仍然会称赞她的日语很好,并问她何时第一次来日本。
“这告诉我,人们不仅对这一主题了解甚少,而且对日本人的含义也有固定且过于简单的观念。”
下地通过他的研究和在网站的运营得知,有些人承受着沉重的心理压力,“哈夫”的刻板印象和随之而来的欺凌现象持续存在。
而在成长历程中,混血的孩子可能很难与父母分担困难,因为他们也不想让父母感到难过。也有人责怪他们的父母说“你为什么生我”,或“你是我被欺负的原因”。觉得自己无法与父母分担困难的孩子可以去找老师,但如果老师也不能帮助,就没有安全的庇护所。
2019年亚洲新媒体Asian Boss发布了一则调查视频,以17岁的混血女高中生舞加的经历展现了普通哈夫青少年的生活。她的母亲是日本人,父亲是非裔美国人,一直生活在日本,但明显的深色皮肤和卷发让她从小备受关注。
她的母亲透露,舞加小时候在日托所时,被其他人拒绝一起游戏,因为她“手很脏”。母亲认为对方“还是小孩子,并没有恶意,只是指出了她的肤色”。但如今到了青春期的舞加,显然还在为无法拥有一幅“日本”面孔而苦恼,她对Asian Boss说她曾经想要剃光头发,或许可以长出来直发,她想像其他日本女孩一样梳刘海。
母亲并没有更好的办法安慰舞加,她在一位巴基斯坦和日本混血的同学那里找到了一些慰藉。但另一些同学家长则曾经直接表达过舞加一家人“让人害怕”,母亲说:“因为日本人无法理解一个未知的世界。”
而2018日本政府修改了《移民管制法》,允许更多的外国工人从进入日本,日本的混血人口比例很有可能进一步上升。
下地·劳伦斯·吉孝预测道:“我们现在拥有许多日本和南美混血的社区,还有在80年代后期被授予居住权的日本和菲律宾混血的社区。有些哈夫在演艺界很受欢迎。考虑到将来会有越来越多的工人从越南和尼泊尔来,未来几十年我们可能会看到更多混血日本人。”
但欺凌和歧视不可忽视,下地说:“问题不在于外国人,而是日本人。现在该停下来思考如何结束歧视行为了。”
今年美网期间,受到弗洛伊德事件的影响,大坂直美准备了7个黑色口罩,每个上面都有一个受不公正待遇而死去的黑人名字。美网一共七轮,她最终带完了所有口罩,拿下七场胜利。
大坂直美成名后,日本媒体、《纽约时报》等国外媒体都在报道中称她为“哈夫”。她的成功的确给其他处于日本文化边缘带的哈夫来了希望。
虽然日本有些人仍然认为“哈夫”一词具有歧视性,但是下地说,他的网站还是选择使用这个标签,因为改变现实不是靠着改变名称就能实现的。“我认为我们可以用更广为人知的术语吸引更多的人。” 而选择日语单词“哈夫(hafu)”正是为了避免英文中“half”一词的歧视性含义。
“我们的愿望是使人们彼此之间走近半步,分享一半。”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全现在(ID:quanxianzaiAPP),作者:李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