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码打开虎嗅APP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GQ实验室(ID:GQZHIZU),策划:Rocco,编辑:辰鹅,采访、撰稿:月子璇、长新、辰鹅,插画:Toby从来不睡觉,视觉:aube,原文标题:《我在富豪商场的最顶端打工》,头图来源:aube
坐电梯从一楼到三十楼需要50秒左右,但从三十楼外墙往下擦到一楼,一次需要几个小时,这就是蜘蛛人李国旭的时间概念。
他喜欢脚站在地上的安全感,他也喜欢挂在高空俯瞰城市的惬意。成为蜘蛛人,是住在地下室的他,攀登这个城市的方式。
10月底,他来到 SKP,这个北京富豪最爱逛的商场。擦完这栋楼,他就启程离开北京了。
10月29日,北京,最高温度19摄氏度,最低温度3摄氏度,阴转晴,西北风1级。对于李国旭来说,这是最好的天气。
李国旭是一个高楼外墙清洁作业者,俗称“蜘蛛人”。这份工作,对天气情况有非常高的要求:天太阴不能上,因为光照不足无法看清污渍;雨天不能上,因为擦了也白擦;四级风天更不能上,这种在地面只能吹起灰尘和树叶的风,在四五十层的高度,能把人吹歪七八米,再甩回来。如果有吸盘能固定还好,要是没有只能抓着绳子。有个工友去年在贵州干活时遇到了突如其来的阵风,为了控制平衡还扭到了腰,疼了整整一年。
此刻,李国旭正在 SKP-S 的顶楼,做下降前最后的准备工作。
他的作业装备大概有:2根绳子——工作绳、救命绳(或称保险绳);安全帽、安全带;一块宽 20cm 左右,长约一臂的吊板、水桶、清洁工具(包括上水器、玻璃刮子、铲刀、毛巾等),这些装备加起来,大概有30斤。待会,他会坐在晃晃悠悠的吊板上往下降。在那之前,他需要检查两条安全绳有没有磨损和老化,楼顶的安全扣是不是结实,身上的每一个卡扣够不够牢固。
一定要检查到最细节为止。蜘蛛人是一个不允许有任何失误的工作,一次也不行。
SKP-S 一年会擦两次外墙,一次是4月的生日庆,一次就是11月的周年庆。李国旭觉得,生日和周年听起来明明就是一回事。因为临近万圣节,几个在后门抽烟的奢侈品销售化着些许怪诞的妆,不知道聊些什么,笑得很夸张。李国旭偶尔偷偷斜眼观察一下他们,但没有多说什么。他只想好好干活,今天是四天工期的最后一天,早做完早解放。他今天早上五点多就起来了,坐了快两个小时的公交来到工地——对,无论这栋大楼有什么别致的名字,在他干活的这几天,一律都叫“工地”。
明天他就要离开北京了。入冬后,水沾上玻璃就容易结冰,便不能清洗了。这时,大部队就会选择去南方。有时候,他们觉得自己就像是候鸟,要到更温暖的地方寻找生计。但李国旭有点犹豫,他不太喜欢南方,阴冷潮湿。他有点想直接回北方内蒙老家,窝在炕上,和亲戚、朋友喝喝酒。都辛苦工作大半年了,一直没着家。
不过李国旭还没完全想好。先干活吧,做这行的,本来就是今天不知道明天的情况。
他背过身,脚踩着墙沿,开始往下降了。
所有路过的行人,都会抬头观赏他一会儿。从前李国旭会有点不习惯,他从小就比较内向,后来李国旭想通了,谁挂在这里都会被看的,他们就像这栋楼的吊饰。
这个行业其实也就是这三十年才发展起来的。李国旭听人说,这个活计是从日本引进的,慢慢形成了产业。
入行十几年的李国旭算是个老炮儿了。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清扫时有多害怕。入行前,有人告知他这一行的风险,他几乎没怎么听。风险还需要什么了解吗?站在楼下往上看一看就明白了。
也许李国旭不主动了解风险是明智的。在网上随手一查便会知道,2003年以来,我国每年发生高空坠落事故约450起,高处作业坠落事故分别占施工事故总数和死亡人数的52%和48%。在建筑施工领域,因蜘蛛人高空作业导致的高处坠落,已成为建筑行业的第一大杀手。有时,无知是无惧的底气。
直到现在,他也依然会害怕,身边所有的同事都会害怕,只是更害怕的那一批早就不干了。
支撑他的从来都不是勇气,而是志气:凭什么别人都行,就你不行?凭什么别人都没事,就你有事?
大部分人坚持做这个,主要还是因为赚得比较多。他们不知道干一天具体多少钱,因为不是每天都能安安稳稳地拿到那么多工资的。当天的日照、风力、玻璃干不干净,都会影响擦玻璃的速度。擦同样一栋楼,可能前一天能拿1000,第二天只能拿500。平均一下,一个月下来,能拿到一万多。
而具体到他个人,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他觉得在楼顶上看到的风景格外好。从底下往上看,总感觉郁闷得慌,因为好几座高楼把你层层围住。但当你在高处,你俯瞰城市,就拥有了特别空旷的视野。这种激动感从开始到现在,从不曾变淡。
家人曾经问他,北京漂亮吗?他说漂亮。白天,他在高空眺望城市,北京会一直伸展到视线够不到的地方。偌大的蓝天成为背景板,楼宇凝成一团团色块,北京成为他眼中的一幅画,而且是一幅怎么看也不腻的画——楼就是那些楼,可从不同的角度看,竟又有了新鲜感。每次他绘声绘色地讲起这个场景,好多人都会露出向往神色。
但那只是北京的一部分。李国旭的晚上属于昌平的一个月租600的地下室。暖气是个生锈的摆设,四周永远弥漫着没来由的霉味,整个房间最舒服的地方是靠窗的半米空间,那是阳光拼尽全力挤进来,将将够到的地方。最重要的是这里信号很差,所以微信不好用,有时连电话都没接到,他还因此错过过工作。
只是李国旭不会谈起这一段,他描绘的北京依旧只有高楼。
李国旭擦过最高的楼,是一栋六十多层高的楼,具体叫什么名字已经不记得了。他其实很想擦中国尊。之前有过一次机会,但报名晚了,人够了,就没能上去。毕竟本来就是干这个的,说不想挑战这种最高的楼是不可能的,以后别人再问起擦过什么高楼,直接回他中国尊,多有面子。
李国旭逐渐擦到楼的中部了。
他突然感觉到有点尿急。昨晚他喝了1两白酒和1瓶啤酒,本来问题不大,于这个来自内蒙的汉子而言,酒就像有点味道的水,但今早可能忘了上厕所。
好在只是 SKP-S,若是一两百米的楼,擦一趟得三四个小时,没办法上厕所的。
李国旭迅速下降,然后从后门的员工通道进入了 SKP-S。几个月前,外卖小哥不许进入 SKP-S 的新闻引发了热议,李国旭没有太多的感触,因为大多数的商场都有专属的员工通道或物业通道,消费者进去的地方,他们也不进去。他清理 SKP-S 四天了,因为厚厚的窗帘挡着,他从来不知道里面具体是什么样的。
说起来,擦一些写字楼时,李国旭经常能和里面的上班族打照面。有的人会被吓一跳,吓到得拍着胸平缓一下的那种;有的人会和他打招呼;还有一种情况,有些人会扎堆给他拍照,脸上的表情像是看到了什么稀有动物。李国旭大多不会理睬,他忙着往下擦,没时间看里面,若是遇上太阳比较大,玻璃反光,李国旭想看也看不见。
李国旭从来没想过自己和里面的人会有什么交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不只是这扇玻璃窗而已。
对于里面的生活,他不好奇。他听说 SKP 是北京富豪最爱逛的店,但他又不消费,他没感觉,真的没感觉。
如果一定要比较的话,李国旭不喜欢擦 SKP-S,因为这栋大楼弯弯绕绕的。要说他擦过的最难擦的楼,那就是玲珑塔了,十几个工人,上上下下来来回回接近一个月才完工,正是由于它凹凸不平、玲珑有致的特殊结构。他没有擦过央视总部大楼,但他特别想知道,那栋楼到底要怎么擦,应该比玲珑塔难吧。
还是华贸写字楼这种平直的高楼好,一路擦到底就行。
李国旭重新从楼顶降下来了。
太阳不时从云层里探出头来,光亮被玻璃折射,晃了一下他的眼睛。
好在今天不是大晴天,因为太阳大的时候,真的很煎熬。夏天,铝板和玻璃被太阳烤得温度特别高,有时候需要支撑或不小心碰到,能把人膝盖还有手臂都给烧坏了。戴护肘又太热,非捂出痱子不可。被晒伤了也没办法,就继续硬着头皮上呗,这活总得有人干的,疼着疼着就习惯了。
挂在上面的时候,当然也会和工友聊聊天,因为实在太无聊了,干着干着有时候还困了。可高空聊天是个技术活,要能解决无聊,但是还不能太费脑子以免分神。所以,对话总是进行到一半就没了。
现在要开始擦这个车库出口了。这个地方非常不好擦,因为没有一个地方可以拴上安全绳。和工友商量了以后,李国旭决定,他把安全绳绑在工友的身上,然后他趴在边缘上,而工友则守在安全的地方。他俯身擦难擦的地方,工友保证他的安全。
他擦了一会儿,发现安全帽一直掉下来,遮挡他的视线。他索性把安全帽摘了。
一个路过的物业人员看到了,吼了他们一声,让他们把安全帽戴上。李国旭有点不开心,他觉得道理和条例所有人都懂,但实际操作起来根本是另外一回事。有些物业特别刁钻,验收的时候会用望远镜一寸一寸地审看,哪怕一点污渍,都会让李国旭他们返工,可那些地方真的很难擦,但这话物业不会听的。
一趟擦完,他收拾东西,转身上楼,准备开始第二趟工作了。
每次脚踩到地上的时候,都会有强烈的安全感。尽管他一辈子大多数时候都在地面上走路,但此时的安全感不可抵赖。
蜘蛛人圈子里有很多禁忌,掉、落、坠、摔、下滑,这些词都不吉利,平时不能提的。李国旭不愿听这些迷信,老是听那些,根本干不了活。李国旭只相信自己,他选择在每一次下落前,做好万全的检查。
前几年,他的几个工友清理某30层写字楼时发生了意外,有三个人掉了下来,当场没有了生命体征。更残酷的是,他们的鞋子还挂在上面,是其他工友把鞋子取下来的。有的人怕了,干着干着就不干了。而李国旭,说不上到底是什么心态,他只是明白,生活就是得继续的。
他的微信名是他自己原创的一句话,叫做“男人的肩膀要硬,背要孤独”。
下午五点,天色渐暗。结束了验收工作以后,李国旭要回昌平了。在进入地铁站之前,SKP-S 的夜灯亮了。李国旭驻足看了一会儿。
挺漂亮的,李国旭觉得。
应受访者要求,李国旭为化名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GQ实验室(ID:GQZHIZU),策划:Rocco,编辑:辰鹅,采访、撰稿:月子璇、长新、辰鹅,插画:Toby从来不睡觉,视觉:aub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