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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2-03 19:00
在寒冷冬日,回忆一次欧洲海边游

回想《冷战》,故事的地点选择极其讲究,用波兰对照巴黎、柏林和南斯拉夫三处,像一组平行世界:波兰深藏铁幕内壁,巴黎是西方花花世界,柏林被冷战前锋生生割裂,而山海交融的南斯拉夫像一个梦境,是东西方阵营暖昧过渡的边缘地带。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孤独图书馆(ID:aranya_library),作者:赋格,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越来越多的欧洲人在夏天前往克罗地亚,去海边度假,游客最多的几个地方是斯普利特、杜布罗夫尼克、赫瓦尔岛以及邻近几个岛屿。


亚得里亚海·裸泳


从卑尔根飞到斯普利特,飞行距离接近北京到广州,体感温度从深秋回归盛夏,回到短裤墨镜人字拖的季节。连飞行员也抑制不住对南方的饥渴,把737-800开得像泥浆里乱扭的越野车,比预计时间提前半小时到达。


克罗地亚近年红得发紫,确实没道理让人不对它一见钟情。午夜时分,古罗马戴克里先皇帝行宫热闹非凡,漂亮男女坐石板地上吮冰淇淋,就着咖啡馆飘出的舞曲扭摆腰肢,酒桌摆到了路当中。每次来地中海都有“秉烛夜游”之感,不管是意大利、希腊、西班牙还是土耳其,都享有同一种享乐主义——前南斯拉夫也一样。


我是第四次来前南,首要目的是为了去克罗地亚的赫瓦尔岛(意大利人称它莱西纳岛)晒太阳。渡船上几堆人分别在说意大利语、西班牙语、日语、英式和美式英语,好些小伙子一上船就迫不及待脱光了膀子,上演人肉海滩预告片。很久以前听说过克罗地亚有个著名裸泳小岛,离赫瓦尔岛很近,到赫瓦尔后一打听,叫叶若林岛,从赫瓦尔镇码头坐“的士”船十分钟就到。


天体海滩在叶若林岛背离赫瓦尔的一侧,牌子上写“欢迎天体主义者”,下面一行字很惊人:“Since 1896”——光绪年就开始裸了?意识超前啊。


的确与别处不同,一些像男神女神一样好看的年轻人也敢于脱掉遮羞布,不光是“洋白老”。还看到一个小男孩同爸爸妈妈一起,全家人坦诚相见。我不禁点头赞许,天体运动要从娃娃抓起,从小在阿姨奶奶们的丰乳肥臀密林里蹦跳真是有益身心的课外活动。


赫瓦尔岛是亚得里亚海中一枚长岛,从东到西足有五十公里,西南方向(往意大利方向)有一串离岛叫帕克林斯基列岛,老少咸宜的裸体岛叶若林是其中一个。旁边还有个年轻人专属的“派对岛屿”叫斯蒂潘斯卡岛,旺季每天都开电音大趴,据说半夜零点三十开始,彻夜狂欢,的士船零点一刻起滚动运营,通宵穿行于赫瓦尔岛和斯蒂潘斯卡岛之间。我早已过了夜行动物的岁数,再说孤家寡人,懒得主动结识陌生人。只是有点好奇他们会不会在月光海滩上公然做爱?——只想知道,并不想看见。多年前在另一个国家另一个岛屿的满月派对见识过了,光天化“月”,就地正法。


在叶若林岛游了两天泳,换到赫瓦尔岛上另一主要港口斯塔里格勒。


镇子的街上积着水,小孩在打水仗,画风比赫瓦尔镇平民化,旅游味不那么浓。意外的是,房东Zoran是塞族人,不是克罗地亚人,而且侨居德国很多年。他说,1995年躲避战争逃往德国,在柏林一呆十几年,避居德国期间,他最好的哥们趁他不在侵占了他家房产,跨国官司打了多年终于胜诉。克罗地亚律师费远远高于德国,房子拿回来时破烂不堪,他决定回国定居,用了五年时间才把房子修好做成民宿。


我问他身为塞尔维亚人生活在克罗地亚有没有麻烦,他说战争结束很多年了,不同民族之间和平共处不成问题,但总听到一些克罗地亚人叫喊“克罗地亚是克罗地亚人的克罗地亚”之类的排外口号,有时实在受不了。我想起几年前,第二次来前南斯拉夫时在贝尔格莱德遇到一位女房东,她说其实在南斯拉夫时代塞尔维亚人、波斯尼亚人、克罗地亚人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既不可能也没必要分得那么清楚,就连语言也基本是互通的,可是一夜之间塞族人好像都成了战争罪人,被国际社会排斥。看来前南斯拉夫各族混居杂处的情况确是事实,Zoran就是一个例子。


斯塔里格勒是座平坦的石头城,早先是古希腊人在亚得里亚海中建立的殖民地。确切地说,建城者来自公元前四世纪爱琴海的帕罗斯岛,他们把这个殖民地叫法罗斯,取帕罗斯的谐音。据说周边平原地带至今保留希腊殖民时期田畴布局,出土了不少希腊陶罐,因此入选联合国世界文化遗产。我记得贝尔格莱德有个区域也叫斯塔里格勒,塞尔维亚的诺维萨德和波斯尼亚的萨拉热窝也都有“斯塔里格勒”,这名字在斯拉夫语中就是“旧城”的意思。


斯塔里格勒以东,地势一马平川,很适合骑自行车。打听到十公里外的Vrboska有一处天体宿营地,我立马想骑车去探个究竟。


天体海滩见得多了,但天体宿营地还是第一次参观。营地设在海边树林里,气氛松弛,讲德语者居多,男女老少都披着“皇帝的新装”晃来晃去,好多房车好多帐篷,哈,这露营地真是“露”营地呢,德国FKK传统(“天体文化”Freikörperkultur的缩写)贯彻得到位。想当年东德和南斯拉夫对裸体的态度都挺开明,可算是社会主义优越性的表现吧?比起很多资本主义国家,可以大唱“Nothing to envy”——“咱们不稀罕”。


Vrboska被我胡乱读成“胡萝卜丝卡”。斯拉夫语地名常有几个辅音连在一起的状况,像vrb这种,不知该怎么发音。这里地形和斯塔里格勒一样,被一条嵌入陆地的狭长海湾框定,镇子就沿海湾两侧铺展开去。像这样的小海湾,英语叫inlet,与同是“海湾”但称作bay、gulf和cove的不同,与另两种海湾fjord、sound有关联也有差异。相比斯塔里格勒,“胡萝卜丝卡”更精巧些,处处小桥流水,人称赫瓦尔岛的威尼斯。


在维基百科上看到,“胡萝卜丝卡”居然拥有几幅正宗威尼斯画派作品,镇上的圣老楞佐教堂内的多屏祭坛画是委罗内塞真迹。这座天主教堂,维基词条写作St. Lovrinac,我猜了一会才明白原来就是圣老楞佐(圣劳伦斯),而当地路标上却写作Sveti Lovro,可能是克罗地亚语。教堂傍晚七点开门,里面开始做弥撒,我不敢造次擅入,待到七点二十弥撒结束,人们纷纷撤出时才抓住机会进入。有趣的是多屏祭坛画左屏(圣尼古拉像)下方写着提香的意大利文名字Tiziano Vecelli,据说长久以来祭坛画的作者被认为是提香,现已确认是委罗内塞。中、右两屏画的是圣老楞佐和施洗约翰。


赫瓦尔岛实在很长,我只在赫瓦尔镇到“胡萝卜丝卡”一线活动,其实仅涉足岛屿西段,但已经心满意足。游了泳骑了车“露”了营还看到十六世纪威尼斯绘画,关键是原址原作,原汁原味。


斯普利特,古罗马戴克里先皇帝行宫中央广场。


建于公元三世纪末的戴克里先行宫。


斯普利特海边的蔬果市场。


从斯普利特开往赫瓦尔岛的渡船。


赫瓦尔岛上的露天海鲜餐馆。


赫瓦尔镇,远处的码头上停了很多私人游船,我记得其中一艘的名字叫“Lost Boys"。


沿着赫瓦尔镇往边缘走去,躺在礁石上嗮太阳的人越来越多。


叶若林岛,天体运动要从娃娃抓起。


赫瓦尔岛码头附近,随处都可以下海游泳。


“胡萝卜丝卡”天体露营地。


叶若林岛,光绪年就开始裸了。


“胡萝卜丝卡”,被称为赫瓦尔岛的威尼斯。


“胡萝卜丝卡”镇上的圣老楞佐教堂。


穿梭来回于赫瓦尔岛和帕克林斯基列岛之间的Taxi船。


达尔马提亚·冷战


去杜布罗夫尼克的公路穿过达尔马提亚(克罗地亚南部沿海)狭长地带,听说途中有一小段要从波黑境内通过,地图上看确是如此,克罗地亚的国土断了一下,留给波黑一小段海岸线,使它不至于变成彻底的内陆国家。可是这么一来杜布罗夫尼克和周边岂不成了飞地?也许这种海岸线上的分离陆地不算所谓exclave(“外飞地”)。记得意大利的里雅斯特到克罗地亚伊斯特拉半岛的海岸线也有微妙的国界分割方式,“的港”被刻意留给意大利,当然是解决了一场冷战危机后的结果,而南斯拉夫解体后克罗地亚也特意为斯洛文尼亚在伊斯特拉留出一小段海岸线,就像在达尔马提亚为波黑让出一小段海岸线一样。


车到边境,上来一个边检官,半心半意看看每个乘客手上证件就算过关,也不晓得是克罗地亚还是波黑方面的。理论上讲这是入境波斯尼亚–黑塞哥维那了,海边有座小城,想必是波黑人的海滨度假地。大巴在这个叫涅姆的地方停车二十分钟,我决定买一杯无酒精饮料。很快又会出境,再入克罗地亚。


涅姆只能算波黑在海岸线上的惊鸿一瞥,真正的波黑还在山里头,萨拉热窝那边是“波”,莫斯塔尔是“黑”。


杜布罗夫尼克让我想起另一个斯拉夫人的城市——波兰的弗罗茨瓦夫。两个城市的表皮所对应的历史文化都与现时居民文化相去甚远。弗罗茨瓦夫原是德国第三大城市“布雷斯劳”,而在杜布罗夫尼克全盛时期,这个地方并不叫杜布罗夫尼克,叫拉古萨,与西西里岛的拉古萨同名,官方语言也不是斯拉夫语,是拉丁语。拉古萨是个海洋城邦共和国,类似威尼斯,可算是地中海的拉丁遗腹子,最后命运也同威尼斯一样,毁灭于拿破仑之手,随后割让给奥地利。


杜布罗夫尼克正好在办夏季艺术节,我买票听了一场古典吉他独奏。演奏家是克罗地亚人Srđan Bulat,名字里又有三个辅音串在一起。水平出人意料地好,失误极少,滑音、轮指、泛音都处理得漂亮。曲目也有意思,从十九世纪瑞士作曲家朱利奥·雷贡迪(费迪南·索尔那一路的古典派)的G大调练习曲开始,很快进入现当代作品的险境,中途穿插两个听众熟悉的曲子作为平衡——泰雷加的《阿拉伯风格绮想曲》和阿尔贝尼斯的《马约卡》。


弹《绮想曲》前他低头静默了好几秒钟,像在酝酿情绪,弹别的曲子没有这样重视,大概自己对这首曲子的表现有较高期许。当然听众对它也有期待,连我都微微紧张了。《马约卡》弹得放松一些,我非常享受小调转到大调后在G弦和B弦上的旋律。尽管很乐意听到现当代作品,但毕竟像《绮想曲》《马约卡》这样的经典才是我对西班牙吉他最美的记忆。压轴用了南斯拉夫作曲家Željko Brkanović的《地中海组曲》,三个乐章题目分别是“霍塔”“西西里小调”和“克罗地亚小调”,很有意思,从西班牙漫游到意大利再到克罗地亚,我意识到这是欧洲伸进地中海的三只“手指”。


演出场地在古色古香的执政官府邸,一幢十五世纪哥特风格与文艺复兴风格杂糅的建筑,坐在楼上回廊的听众让我羡慕,他们靠在柱子上、扶着栏杆听音乐,像画中人一样。拉古萨共和国的执政官叫Rector,也是有趣,感觉比威尼斯执政官Doge(“总督”)低一级,有段时间这个城邦受威尼斯控制,执政官就由威尼斯方面任命,后来则是靠选举产生,和威尼斯总督一样。像这样由半民主制度产生的国家领导人在自主权上总归受限,拉古萨共和国的执政官比威尼斯总督还像公务员,他的府邸自然也比威尼斯总督府寒酸一些,不过在里头听一场古典吉他音乐会还是惬意的。


从达尔马提亚翻山越岭去黑塞哥维那,沿途景色极佳,进山前经过马卡尔斯卡一带沿海,公路从高处俯瞰达尔马提亚海岸线及横亘天际的两座长岛,近的是赫瓦尔岛,远的是科尔丘拉岛。


车窗外的风景让我想起波兰电影《冷战》,除了在罗兹、柏林和巴黎取景,还有一段是在前南斯拉夫,有山有海,想必是克罗地亚。查IMDB,果然拍摄点列表里有斯普利特。但那场戏第一个镜头感觉山海挨得很近,更像斯普利特东边的马卡尔斯卡。回想《冷战》,故事发生地的选择极其讲究,用波兰对照巴黎、柏林和南斯拉夫三处,像一组平行世界:波兰深藏铁幕内壁,巴黎是西方花花世界,柏林被冷战前锋生生割裂,而山海交融的南斯拉夫像一个梦境,是东西方阵营暧昧过渡的边缘地带。


《冷战》又让我想到尤瑟纳尔的小说《一弹解千愁》,可能因为男女主角特别是女主角都有那种斯拉夫式的情绪(我称之为“焦灼的胶着”),也可能因为都写到共产主义对个人命运的冲击、大时代背景下小儿女的情感。到最后,两人非彼此死在对方手里不可。不同的是,《冷战》的结尾是冷处理,不像《一弹解千愁》里动用了子弹,而且《一弹解千愁》是满足戏剧三一律的,刻意局限在拉脱维亚的一个被革命遗忘然后被革命毁灭的小地方,《冷战》则把战线拉长,柏林、巴黎和南斯拉夫几场戏至关重要,非常点题。逃出体制的人依然会被那个制度毁灭,人在自由中被抽空了,他必须回到铁幕中去死才更有重量,这一点其实《当黑夜降临》和《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都写过,但没有《冷战》讲得那么集中。


前南斯拉夫碎成一箩筐小国后很费护照。前几次来前南,跑遍了除波黑和黑山以外的所有国家,不停穿越国境,护照上盖了太多汽车、火车、飞机出入境戳。我担心从克罗地亚去波黑增加的两个新戳会被盖到所剩无几的空白页上,结果还算幸运,克罗地亚汽车章仁慈地盖在了备注页,波斯尼亚-黑塞哥维那竟然不盖章,也不知道没有入境章出关会不会有麻烦。


长途汽车逐渐逼近边境,克罗地亚一侧的口岸叫Orah,波黑一侧叫Orahovlje,两个名字似乎有关联。过境后山路盘旋向下,明显感觉气温升高,这是连日来首次来到睡觉需要开空调的地方。此地食物也让我一惊,齁咸,真是在内陆地区了。


进入波黑,不用刻意寻找就会遇到无数的战争遗迹,我住的旅馆几米外就是昔日穆斯林与克罗地亚族聚居区的分界线,1993~1994年激战的前线,那可是“热战”,不是冷战。


从高处俯瞰杜布罗夫尼克老城。因为《冰与火之歌》,这里成了网红打卡地。


杜布罗夫尼克老城里的街道。


杜布罗夫尼克老城外的小海湾,夏天这里也挤满了游客。


杜布罗夫尼克老城外的小海湾。


老城外的罗维里耶纳克要塞。


要塞外的空地。相对于老城,这里游客少很多。


杜布罗夫尼克海岸峭壁。


老城里的街头古乐卖艺人。


拉古萨共和国执政官府邸里的音乐会。


杜布罗夫尼克海滨路上。


站在要塞外的空地上,可以看见杜布罗夫尼克背靠着一座山,整座城市依山而建,绵延几公里。


杜布罗夫尼克附近的海岸线。


*节选自《前南笔记》。所有图片都由作者提供。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孤独图书馆(ID:aranya_library),作者:赋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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